隆慶裏子記得寧缺是誰。
他這一生光彩奪目,很少遇到被人羞辱的機會,而上次在得勝居內,身前這個書院學生還有他的小侍女連接兩次羞辱了他,至少在他看來那是羞辱,所以他不可能忘記對方,在車中他甚至承認自己道心因此有些不定,很討厭這個人。
因為厭憎,事後他讓裁決司的下屬們調查過寧缺,只是調查的結果讓他有些失望,這個書院學生果然只是個徒逞口舌之利的廢物,無法修行,根本不可能成為他的對手。既然沒有資格成為自己的對手,於是他認為便不再需要去記住這樣一個人。
今日拾階登山,隆慶皇子想像過自己可能遇到怎樣的競爭者,比如那位明顯來自不可知之地的年輕僧人,比如來自南晉的那位青年劍客,他甚至想像過書院方面可能會隱藏着後手,但怎麼也沒有想到,在自己身後破霧而出的人是寧缺。
他沉默看着寧缺的臉,意味難明地笑了笑。
寧缺看他沒有吃糕點的意思……把手收了回來,笑着説道:“不要太過吃驚,這不是幻覺。”
就在這時,兩塊翠綠色的青竹片在星光下緩慢飄了過來,彷彿有生命一般懸停在他們面前,書院二師兄的聲音從青樹下再次響起。
“山道盡頭的頑石便是山之尖頂,誰先登上去便能進入書院二層樓,不過我必須提醒你們,那短短十餘步石階,比你們先前經歷過的所有考驗都更加艱難,如果強行硬撐,極有可能對你們的身體精神造成不可逆的嚴重傷害。”
“兩塊青竹片你們握在手中,稍後如果覺得撐不住,便捏破它。”
隆慶皇子和寧缺向青樹下揖手一禮,伸手至空中取下翠綠的青竹片,然後向前走去。
兩個人並肩而走,隆慶皇子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腳步沒有一絲加快,任由寧缺在自己身旁一邊嚼着糕點一邊行走,等若承認了他有自己並肩的資格。
“其實我很羨慕你。”
寧缺看着皇子完美的側臉,把手裏沾着的糕點屑擦到衣襬上,聳肩説道:“你出身好,天賦好,命也好,又有一個世人羨慕的花痴伴侶,像我這樣出身糟糕,天賦糟糕,命運極歹,身旁永遠只有一個小黑炭頭的傢伙,想要奔到你這個份兒上,實在是太辛苦了些。”
當二人走到那塊巨石下方,站在左右兩條陡峭狹窄的小徑前時,隆慶皇子忽然轉頭望向他平靜説道:“你給了我很多驚奇,早知如此,方才我不該等你。”
説完這句話,隆慶皇子沒有絲毫猶豫,掀起衣襟前擺,踏上了石徑。
寧缺怔怔望着那條石徑入口,心中掀起波瀾無數,做為一個在生死底層掙扎多年的傢伙,他很清楚,一個強大而驕傲的人説出這樣的話時,才會變得真正可怕。
兩名最後的登山者,開始攀爬書院後山頂部懸畔那塊巨大的岩石,身影倏然不見。
草地遠端的大青樹下,忽然多出了很多身影,圍在一起指着岩石竊竊私議,這些身影有男有女,或坐或立,數一數剛好十二個人。
有人揹着三絃去琴,有人腋下夾着棋秤,有人膝前擱着一根頗具古意的洞蕭,有人手裏拿着繃緊的繡花布框,另一隻手指間拈着根細不見的針。
還有一個站在樹後的壯漢手裏提着個極沉重的鐵錘,當別人正在議論時,壯漢卻盯着樹下二師兄頭頂那個奇怪而高的古冠,眼神里充滿了躍躍欲試的灼熱。
陳皮皮從樹後走了出來,看着壯漢的眼神嚇了一大跳,趕緊攔阻,説道:“六師兄,你要真一錘子下去,二師兄的帽子可能會扁掉,但你的腦袋也極有可能扁掉。”
青樹下盤膝坐着的二師兄冷哼一聲,緩緩轉過頭去。
六師兄用最快的速度把鐵錘收到身後,面露憨厚至極的笑容,解釋説道:“師兄,你知道的,我一天不打鐵心裏就癢的厲害,今兒看了一天實在是快撐不住了,這不看到您頭頂這帽子,就就像是看到爐邊的鐵錠,總想看來上一錘子。……
這解釋實在是有些莫名其妙,荒誕到了極點,偏生二師兄卻是點了點頭,表示接受了這個解釋,揮手淡然説道:“等不了多久,就會有結果了。”
書院女教授餘簾也在山頂,她似乎與其餘的十一人刻意保持着距離,遠遠站在樹後的某片花圓間,面帶恬靜微笑看着同門們的議論。
膝上擱着古簫的中年男子望向崖邊那塊看似搖搖欲墜,實際上卻是歷經千萬年風雨不曾顫抖一絲的巨石,感慨説道:“今日觀之還是這位隆慶皇子實力最為強大,西陵神殿裁決司的二號人物,果然不容小覷,如果不出意外,他便可能是我們的小師弟了。”
聽到西陵神殿裁決司這幾個字,樹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陳皮皮。
陳皮皮胖圓的臉上難得現出窘迫之色,揮手解釋道:“我又沒去過神殿,我認識葉紅魚的時候,她才剛進裁決司,不過在我看來,那女人肯定比隆慶強大多了。”
“天下三痴之道痴,自然非同一般。”那位繡花師姐微笑説道。
二師兄表情肅然説道:“但凡名門大派,底藴均自不凡,雖説那些手段難入你我之眼,雖説較諸我書院自然有若塵埃,但行走世間也足夠了。
樹下諸人紛紛讚歎迎合,各自心裏卻在琢磨着,如果今日坐在樹下的是大師兄,他斷然不會説出如此驕傲自戀的評價,只會極誠實地點評一番西陵道法的優劣。
“沒有想到能夠追上隆慶皇子腳步,一同進行最後考試的人居然是那個叫寧缺的傢伙。”
樹平諸人又把目光再次投向陳皮皮。
陳皮皮無可奈何地嘆口氣,説道:“師兄師姐們,你們又看我是做甚?”
繡花師姐微笑説道:“那不是你朋友嗎?”
陳皮皮摸了摸腦袋,困惑説道:“我真沒想到寧缺能走到山頂,憑我對他的瞭解,這個傢伙真能吃苦,筋骨精神打磨的像個變態一樣,而且他修練起來是真可以不吃飯的,所以最開始那截山道應談攔不住他,而且他在舊看了一年書,若要過柴門,也有幾分可能,可我真沒有想到,居然連山霧都沒辦法攔住他,這實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有人問道:“那個叫寧缺的,現在是什麼境界?”
陳皮皮回答道:“不惑。”
樹下一片輕呼,提問那人不可思議説道:“隆慶皇子已經是洞玄上境,只差一步便能知命,所以他能走到石下是所有人都能想到的事情,可那個才是不惑境界,是怎麼上來的?”
二師兄冷冷看了那人一眼……i斥説道:“廢話,自然是走上來的。”
其實這每話才是真正的廢話,只不過他是二師兄,當夫子和大師兄去國遊歷史時,書院後山便以他為尊,樹下的那夠師妹們自然無人去質疑他的説法。
二師兄眉梢微挑説道:“夫子教了你們多少年了,連這種事情都還想不明白,世間哪有完全確定之規則?若一應規則皆已註定,那我們還修行求索做什麼?若一應規則都無法改變,那我們還吃飯喝水做什麼?何不自行從崖那邊跳下去?”
樹下諸人頓生凜然之感,知道師兄是在正式教誨自己,肅然聆聽。
“寧缺雖然才不惑,但誰告訴你不惑就不能登到山頂?如果只有洞玄上境,像隆慶那樣只差一步到知命的人,才能登上山頂,才能進入二層樓,那何必還要考試?”
二師兄神情淡漠説道:“不惑就不能登山?先前我就對你們説過,想當年大師兄他停留在不惑境界整整十七年,上山下山不知多少遍,又有哪次他半道就滾下去了?”
有人猶豫説道:“師兄你説的雖然不錯,但拿寧缺和大師兄相提並論,是不是太抬舉他了?”
二師兄望向崖畔那顆巨石,沉默很長時間後淡然道:“如果寧缺今日能成功,那他就是大師兄之後第二個以不惑之身成功走完後山全程的傢伙,為何不能相提並論?”
聽着這話,山頂大青樹四周一片沉默安靜,只能隱約聽到陳皮皮喃喃不甘心的話語:“就算他能登頂又怎麼樣,難道還能比本天才更天才?”
“其實如果讓寧缺當小師弟也不錯啊。”繡花師姐望着陳皮皮胖乎乎像大白粳頭的臉蛋兒,笑眯眯説道:“雖然捏起來手感肯定不如皮皮你好,但他臉上有酒窩,真的好可愛。”
陳皮皮下意識裏打了個寒顫,趕緊退到二師兄背後,探出頭來喊道:“七師姐,你不要想的太美,這最後一關可不是那麼好過的,我賭隆慶肯定先爬上去。”
繡花師姐笑眯眯,揭穿他的真實想法:“如果真是隆慶先爬上去,你不得失望的大哭一場?”
陳皮皮嘿嘿笑了兩聲。
“漫漫山道先考了意志,比了悟性,試了境界,霧裏又看了本心,最後這顆頑石,看的不過是選擇罷了,無論對隆慶還是對寧缺而言,難度都不會太大。”
二師兄緩聲説道:“正因為難度不大,終究較量的還是決斷力,隆慶他長年在神殿裁決司那壇污水裏浸泡,殺起婦孺來都面不改色,大概應該還是他做選擇的速度更快。”
一陣山風微拂而過,大青樹梢頂簌簌作響,長草漸伏,崖畔腳下的銀色夜雲一片擾動。
站在遠處崖畔的餘簾回頭望向雲海,眉尖微微蹙起。
大青樹下二師兄霍然站起身來,神情驟然間變得極其凝重,靜靜看着崖畔那顆巨石,沉默很長時間後喃喃説道:“好強的浩然劍意……是老師把最後一關改了嗎?”
“怎麼又是你?你已經死了兩次又活了兩次,難道還得再死一次?我真的不明白,你老從我的腦子裏跳出來是想做什麼,想提醒我不要忘了你那些被夏侯屠殺乾淨村民?還是要提醒我不要忘了你死的有多慘?放心吧,你留下來的那些事情我真的都沒有忘記,只不過夏侯哪有這麼好殺呢?你趕緊讓讓路,我得比那個隆慶皇子跑的更快一些,等我進了書院二層樓變成夫子最疼愛的乖學生,學會書院後山最神奇的那些功法,你想讓我殺誰,只需要託個夢給我我就去殺了。乖,趕緊讓路啊,不讓路?你是想替我試煉刀法是吧?那你能不能換個時間?”
寧缺看着面前那堵雨中的灰牆,看着牆下那個奄奄一息,臉上卻掛着奇怪笑容的朋友,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伸手從虛無裏抓出一把刀來,直接把他和那面牆砍為虛無。
“看看,果然還是這一套,這書院後山裏的人也是的,難道就不能弄點兒新鮮玩意?”
他沒有收刀入鞘,而是把長柄朴刀扛到肩上,向巨石上方走去,反正稍後可能還會繼續砍人,比如很久沒有見到,連在夢裏都很久沒有見到的父親母親,甚至有可能是桑桑那個丫頭,反正他現在已經確定這些都是假的,所以心理上沒有任何障礙。
忽然間他的腳步停了下來。
他面無表情看着身前那兩張面無表情的臉,面無表情説道:“你們終於來了?”
隆慶皇子非常恐懼,面對着這種恐懼,他不知道該怎樣選擇。
他最心愛的女人正跌倒在一叢花樹下,流着血淚的雙眼沒有看着她最心愛的海棠花,而是痴痴的盯着自己。而他卻不能看她,他必須看着她。
在先前的山道上他曾經驕傲地想着,除了昊天,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人或事能令他感到恐懼,然而此刻看着身前這個沐浴在聖潔神輝中的女人,看着她身旁那些鮮紅的隨風飄紅的蓬大衣袂,才知道自己內心深處一直無法掩去對這個女人的恐懼。
整個世界瀰漫着聖潔的神輝,異常明亮,明亮到無法看清楚那個女人的面容,只能看到她蓬鬆如紗的紅色裙襬,只能看到她蓬起的紅袖,只能看到她兩鬢的鮮豔紅頭花。
女子渾身紅紗紅裙,很鮮豔很可愛,也很可怕,她微笑説道:“隆慶,聽説你想進書院二層樓,莫非你以為進了書院二層樓,就能夠戰勝我?”
隆慶皇子恭謹低身,説道:“隆慶不敢。”
他身後花叢裏倒伏着的花痴陸晨迦雙目流淌出更多的血淚。
“真的不敢?”沐浴在神輝中的女子淡然重複問道。
隆慶皇子緩緩抬起頭來,直視着神輝中那雙像寶石般的雙眼,沉默了很長時間,就在他準備人生第一次做出那個最勇敢決定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剪影。
那是剪影屬於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就那樣沉默地站在女子身後,彷彿無數萬年都不會開口説一句話……神輝從他的臉頰旁掠過,吹拂起寶石粒一般的風,彷彿昊天都在無聲讚賞。
隆慶皇子盯着那個男人肩上的木劍,身體難以抑止的顫抖起來。
他毫不猶豫做出了自己的決定,轉身走到花樹前,抽出腰間佩劍緩慢刺進心愛女子的胸口。
當劍鋒一寸一寸沒入胸口的時候,陸晨迦一直安靜看着心愛的男人,彷彿沒有感受到絲毫痛楚,她的眼睛不再淌出血淚,她的目光裏沒有絲毫埋怨恨意,只有平靜和憐憫。
隆慶皇子緩緩低頭,望向自己的胸口,發現那裏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透明的洞。
那兩張臉,一張極其蒼老,一張極其稚嫩。
寧缺看着老管事,看荊匕時的玩伴,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説道:“原來連你們也還需要再殺一遍,我是覺得好像有些什麼事情不對,那就是因為你們沒有出現、……
他把背上那把長長的朴刀取了下來,雙手握緊刀柄,但卻沒有馬上揮出,因為他發現自己站立的地方,已經從巨石上的狹窄石階變成了黑黃色的泥土。
荒原之上,無數人仰着頭看着天穹,天穹那頭無邊無際的黑暗正蔓延過來,人們的臉上充滿着絕望與恐怖的情緒,世界一片灰暗,只有雲後某處透出幾抹光亮。
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抬頭望天,至少他身前的老管事和兒時玩伴並沒有看天,只是面無表情看着他,無論他走到哪裏,他們都沉默跟隨,目光永遠落在他的臉上。
寧缺指着天上,對老管事説道:“我上次做夢的時候,那裏好像開了一道光門,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跟着那個夢繼續做下去,是不是因為你們的關係?”
然後他低頭望向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兒時玩伴,笑着説道:“那時候在那道光門裏,有一顆特別巨大,金光閃閃的龍頭伸出來,其實那畫面很**,就像我們小時候去萬雁塔下看到的那些烏龜,只不過那一萬隻烏龜把頭都攏在了一起,變成了一顆龍頭。”
老管事和兒時小玩伴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既然是夢,那自然都是假的。”
“既然是假的,那便不是已經發生過的故事。””
既然不是故事,當然就沒有什麼延續性。”
荒原上出現了一個高大男子,花白的頭髮隨意披在肩上。
這不是寧缺第一次看見這個高大男子,他走了過去,想要看到對方究竟長什麼模樣,然而無論他怎樣努力,都無法看到對方的正臉,事實個他甚至根本都沒有感覺到對方轉動過身體。當他圍着高大男子轉圈的時候,老管事和兒時小夥伴依然跟在他的身後,跟着他一起轉圈,這畫面顯得有些滑稽,又有些説不清道不明的悲楚。
高大男子伸手指向正在佔據整個夜穹的黑暗,説道:“看,天真的要黑了。”
寧缺抬頭望去,説道:“我看到了。”
高大男子又指向雲後那抹光亮,説道:“可那裏還有光明,那麼在光明與黑暗之間,你會選哪一邊?”
寧缺毫不猶豫回答道:“我為什麼要選。”
高大男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從身旁的酒徒手裏搶過酒囊一飲而盡,然而奪走屠夫背上那塊豬後腿,蹲在地上開始進食,從側面可以看到油汁順着他的鬍子滴落下來。
“為什麼要殺你心愛的女人呢?”
“因為持正道,方能守道心。”
“我説的話就是正道嗎?”
“是的,因為你代表着昊天的意志。”
隆慶皇子行走在聖潔的神輝之中,跟隨着那個穿着紅裙的女子亦步亦趨,在過往的這段漫長歲月裏,他跟着她殺死了很多人,隨着那些生命的離去,他的心情變得越來越平靜,不再是以往那種表面上的不動聲色,而是做到了極致的冷靜。
神輝中那位紅裙女子忽然轉過身來,平靜説道:“如果昊天説你應該殺死我,你會怎麼選擇?”
隆慶皇子對她有一股天然的恐懼,對那個永遠沉默站在她身後的木劍男子更是恐懼到了極點,然而聽到這番話後,他只是沉默思考了極短暫的一段時間,便舉起手中的劍刺了過去。
劍尖貫穿了紅裙女子的身體,鮮血滴答滴答落下。
紅裙女子讚賞望着他,説道:“隆戾,現在你的心真的變得非常強大了。”
隆慶皇子指着自己胸口中那個透明的洞,面無表情説道:“你看,我已經我沒有心了。”
荒原上,高大男子揹着對寧缺問道:“你以前是怎麼選的?”
寧缺很嚴肅認真地回答道:“我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高大男子呵呵笑了起來,笑的前仰後合,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眼角,高興説道:“想不到隔了這麼多年,居然又能看到一株在牆頭隨風招搖的野草。”
寧缺也開心地笑了起來,説道:“您看,我就説不是一定要選擇。
高大男子漸漸斂了笑聲,看着天上捲動的狂雲,忽然問道:“可如果天塌下來怎麼辦?”
“天怎麼會塌?”
“如果?”
“那自然有個子高的人頂着……比如您這樣的。”
“如果高個子擋不住怎麼辦?”
“那就逃唄?”
“天都塌下來了,你能往哪裏逃?”
“這不是隻是在設想如果嗎?世界上哪有這麼多的如果?”
“既然只是設想,你就隨便答答又怕什麼?”
寧缺怔怔看着高大男子的背影,雖然對方説只是想聽他隨便答答,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卻覺得自己不能隨便回答,他看着越來越黑的天穹,忽然覺得無比恐懼。
荒原上的温度忽然降低,他身上的衣衫染了一層淡淡的冰霜。
高大男子嘆息説道:“要不然我們還是回到開始的那個選擇?”
連心都沒有了,自然不會再有恐懼,隆慶皇子代替了那個紅裙女子的位置,沐浴在聖潔的神輝之中,稟持着昊天的偉大意志行走於天下,四處驅逐毀滅着黑暗。
某一日當他行走到某片由金礫組成的沙漠中央時,那名在紅裙女子身後沉默站了無數年的男人終於出現了,身後那柄木劍在灼熱的金風之中微微顫抖。
隆慶皇子看着對方面無表情説道:“從我做出第一個選擇開始,我的命運便和昊天緊緊依偎在一起,你就算是世界上最強大的人,你也不可能戰勝昊天。”
一陣風捲起沙漠裏的金礫,那把木劍刺透隆慶皇子的胸口。
隆慶皇子低頭看着胸口的透明洞。
那把彷彿能刺穿世間一切的木劍,剛好從他胸口的洞中穿過,沒有給他的身體帶來絲毫損傷。
隆慶皇子胸口的透明洞裏生出一朵黃金般的花,瞬間融化了那柄木劍。
他抬起頭來,看着在金風中逐漸虛化的男子剪影説道:“你看,這就是我們的真理。”
説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
生命裏最恐懼的敵人已經一一死去,隆慶皇子驕傲地行走在金礫組成的沙漠上,雖然已經沒有心,但他依然驕傲,他知道從此以後在昊天的光明世界裏,自己將是最強大最不可戰勝的那個人,所有的黑暗看見自己的光輝便要遠遠避開。
不,所有的黑暗都必須被撕碎湮滅。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世上的所有的黑暗都被他湮滅,周遭再也沒有什麼敵人,沒有什麼罪孽,只剩下最純潔的光明,無邊無際籠罩四野的光明。
到了此時,他胸口上的那朵黃金花已經變得十分巨大,已經快要遮住他的臉,即便以他的天啓境界,也覺得重量有些難以負荷,只是他已經無法把這朵黃金花摘掉。
忽然他的心底深處響起一道悠遠的聲音。
他不知道這道聲音屬於誰但他知道這道聲音説的話是真的。
“絕對的光明就是絕對的黑暗。”
隆慶皇子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把手摁在自己胸口那朵奇大無比的黃金花上須臾之間,巨大的黃金花迅速縮小,變成一把金光燦燦的劍。
他痛苦地嘶吼一聲,艱難地把金劍從胸口裏拔出來,惘然四顧。
模糊間,他隱隱看到天邊飄着幾張虛無縹渺的臉。
是那個揹着木劍的男人。
是那個穿着紅裙的女人。
是倒在花樹下的心愛女子。
三張虛無縹渺的臉漠然看着他,似乎想要看他究竟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到處都是光明,到處都是黑暗。
向前一步將走進光明裏繼續自己的廝殺,然而那是光明啊……
隆慶皇子渾身顫抖站在黃金沙漠之中,表情痛苦地扭曲起來,汗水如漿濕透全身。
他低頭望向自己的左手,望向那片翠綠的彷彿生命源泉一般的竹片。
荒原上的人忽然間消失了很多。
寧缺看着面前老管事那張熟悉的臉,然後蹲下身去盯着兒時小玩伴的臉,看了很長時間後,忽然抬頭衝着那名高大男子不滿喊道:“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做選擇。”
高大男子揹着對他説道:“都説了只是隨便討論一下,你何必這麼嚴肅。”
寧缺站起身來,身上的冰霜簌簌落下,説道:“我不選。”
高大男子回答道:“有時候總有些事情是值得我們去犧牲的,犧牲就是一種選擇。”
寧缺搖頭説道:“我又沒做錯什麼事情,憑什麼要犧牲?”
高大男子訝異問道:“你沒有願意為之犧牲的人或事嗎?”
寧缺皺着眉頭想了很久,猶豫回答道:“好像沒有。”
高大男子説道:“但很久以前你曾經做出過選擇。”
寧缺看着身旁的老管事和兒時玩伴,説道:“那是犧牲別人。”
“犧牲別人也是一種選擇。”
宇缺承認:“是的。”
高大男子把吃剩下的半根豬後腿重新掛到那名屠夫的背後,説道:“那你再選一次。”
夜色還是夜色。
温度還在一點一點地降低。
寧缺惘然地看着逐漸逼近的黑暗然而霍然回首望向雲後那團驟放光明的所在,感受着裏面傳出來的無盡威壓,身體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佔據,身上衣衫上的冰霜逐漸凝結成甲。
他不知道自己該選擇哪個方向。
他孤單地站在天地間,顯得那樣渺小。
老管事和兒時小玩伴站在他的身前,彼此的目光隔着透明的冰片相觸。
他握緊了手中的翠綠竹片。
書院前坪,所有人都在沉默等待着登山的最後結果,至此時,再沒有人會用奚落譏諷的語氣談及那個叫寧缺的書院學生因為他已經用事實證明了自己。
如驟雨般的蹄聲打破了書院壓抑的安靜,顏瑟帶着桑桑面無表情走了下來,識得他身份的人驟然一驚,紛紛起身相迎這位昊天南門最強大的供奉,便是在西陵神殿之上也有自己專屬的座椅,地位遠在天諭院副院長莫離之上誰敢有絲毫怠慢。
書院教習和學生們也猜到了這位猥瑣老道的身份,訝異看着那邊竊竊私語,不知道為什麼如此深夜,又是登二層樓的關鍵時刻,這位大人物會忽然來到書院。
包括親王李沛言和公主李漁在內,沒有任何人知道顏瑟此行的目的。顏瑟當然也不會愚蠢到向眾人解釋其中原因沉默與值得他見禮的諸人一一見禮完畢,便沉默坐到椅中,閉上雙眼開始養神,枯瘦的手掌不時在椅背上拂過,稍微顯露出幾絲緊張。
眾人雖然好奇這位高高在上的神符師為何前來,但既然他不説自然也沒有誰方便去問,略一沉默之後,便有人又開始輕聲議論起山頂的動靜來。
絕大多數人驚歎於寧缺隱藏瞭如此強大的實力,但依然堅定地認為,能夠獲得最後勝利,成功進入書院二層樓的必然還是隆慶皇子。
顏瑟身為神符師境界何等高妙,議論的聲音再輕微他也能清清楚楚地聽到,想着寧缺那小子居然真的想進二層樓,甚至竟然只差一步便真地要進二層樓,那自己苦苦尋覓了半輩子的傳人豈不是要變成鏡花水影,心情不由糟糕到了極點。
便在這時,莫離神官淡然説道:“我西陵一脈從不認為皇子會輸給任何人。”
“寧缺這小傢伙我倒知曉一些,若要説些旁門左道確實有些水準,可若想要二層樓……”顏瑟重重一拍案几,厲聲喝道:“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此言一出,眾人大驚,均自想着大唐昊天南門向來與西陵神殿面和神離,甚至可以説背心離德,為何今夜在如此重要事務之前,顏瑟竟會站到西陵神殿一邊?要知道這位可是大唐國師的師兄,難道他的這番表態有什麼重要含義?
顏瑟哪裏想到自己的真心話,會惹來眾多猜測,氣鼓鼓地揪着領下鬍鬚,不肯再發表任何看法,親王李沛言看着身邊的老道人,蹙眉想着,莫非是皇兄在宮裏知道今日二層樓開啓一事出了寧缺這個變數,所以特意派顏瑟過來表明態度?
便在這時,又有一輛馬車疾駛而入,從車上走下來的人又惹來好一番議論。
李漁看着那名慈眉善目的太監總管,蹙眉問道:“老林頭,你這是來做什麼?”
大唐皇宮太監副總管謙卑一笑,説道:“稟殿下,奴才奉陛下的旨意過來看看。”
李漁招手示意他上前,壓低聲青問道:“這是鬧什麼玄虛?”
林公公低眉順眼輕聲説道:“陛下想見一個人,所以讓奴才在這兒侯着。”
“父皇要見誰?”李漁驚訝問道。
林公公微笑説道:“一個叫寧缺的書院學生。”
説完這句話,林公公看見了坐在旁邊的顏瑟,神情驟然一冷,説道:“顏大師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顏瑟沒好氣瞪了他一眼,説道:“我要到哪兒,需要向你報告?”
林公公皮笑肉不笑説道:“奴才只是一個太監,哪有資格管一位神符師去哪兒?只是陛下有句話要我帶給您,陛下説了,國師大人十幾年前在香坊外面算命騙了他幾百兩銀子,現如今陛下欣賞的人才,國師大人居然也敢隱瞞不報,這件事情陛下等你們南門做個交待。”
顏瑟聽看這話愣了愣然後震驚無比,在心裏想着,難道陛下也知道了寧缺的本事,想要和自只搶徒弟?這可如何是好,現如今有可能要和書院爭人,已經令他極為為難,難道還要再和大唐天子先爭一輪?師弟説隨便整,這個隨便裏難道還能包括陛下不成?
場間眾人有意無意間都看着這兩位突然到來的大人物,顏瑟神符師自然不需再提,那位林公公可是陛下最信任的太監總管,此時竟是帶着陛下旨意來此,又是怎麼個意思?
桑桑跟着顏瑟進了書院,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不知何時她便離了前坪,悄無聲息順着書院建築間的幽巷,向後方走去。
她走過那片濕地,走過燈火全熄的舊書院,走過那片密密的樹林,走過那片罕有人至的草甸,一面看着書院景緻……面與寧缺平日裏的講述做着對照,心情平靜而温暖。
終於走到了片劍林之中,她扶着光滑的樹幹,抬頭眯起那雙柳葉眼看着極高處掛着幾串疏葉的林梢,然後擇了塊稍乾淨些的地面坐了下來,懷裏抱着大黑傘,仰臉望向山頂。
山間的雲霧依然極其濃厚,視線根本無法穿過,看到山頂,但雜桑靠着樹幹,抱着大黑傘就這樣靜靜地看着,因為她知道少爺這時候正在山頂,正在經歷最關鍵的一次考驗。
忽然間,一陣狂風從劍林外勁吹而入,帶起無數草屑石礫,擊打在樹幹上啪啪作響,甚至把那些樹皮都掀了起來,桑桑驚恐地躲到了樹後,撐開大黑傘遮住了自己瘦小的身軀。
髒骯陳舊的大黑傘外,狂風圍繞着劍林不斷肆虐,石礫像箭矢般擊打在傘面上,發出嘭嘭的巨大聲音,如同戰鼓一般令人心緒激昂,又萬分悲壯。
狂風之中,劍林裏有十幾棵樹被連根拔起,帶着泥土飛向深沉的夜空之中。
如同十幾把凜然刺向夜空的劍。
濺着烏黑的血水。
長安城萬雁塔上。
國師李青山望着黃楊僧人哈哈笑道:“今天打西邊來了個和尚……”
黃楊僧人微笑説道:“情僧悟道,不至於讓你如此喜悦,你今天的心情看起來非常不錯,能不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李青山站起身來,輕拂道袖感慨説道:“今夜之後,我昊天南門便會多出一位年輕的天才,十餘年後,我南門便會多出一位神符師,你説這件事情可值得喜悦?”
黃楊僧人雙手合什,真誠讚歎道:“如此這般,着實令人欣喜。”
忽然間,李青山面色驟然一變,疾步走至塔畔,看着南方那片寧靜的夜空,懸在袖外的右手顫抖起來,指尖不停屈伸計算。
黃楊僧人走到他身旁,困惑望向那邊,説道:“這次二層樓開啓怎麼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李青山像木頭般僵立着,神情黯淡説道:“搶不到了……夫子,真是有好幾層樓那麼高啊。”
書院那片席捲劍林的狂風,侷限在極小的範圍內,異常神奇地沒有影響到周遭的環境,除了山頂那位二師兄,前坪的神符師顏瑟,便只有國師李青山和黃楊僧人這等已經邁入知命上境的大修行者能夠感應到。
長安城裏的百姓更是對此毫不知情,此時夜色深沉,絕大多數人都已經沉沉睡去。臨四十七巷那麪灰牆上漸漸浮現出幾抹血漬,剛剛修復的春風亭下水道里的污水忽然泛起了血紅的光澤,臨湖小築與東城鐵匠鋪的後院,前將軍府外殘破的石獅與曾靜大學士府的柴房裏,那些經年的血漬漸漸浮現,然後迅速湮滅不見。
無邊無際的光明威壓之前,隆慶皇子捏碎了翠綠的竹片,然後他面無表情仰首望去,發現自己果然還是站在書院後山山頂,站在崖畔那方巨石之下,根本未曾走上石徑一步。
夜風吹拂他的衣衫,迅速將那些汗水吹散,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向草坪方向退了幾步,然後再次抬頭望向崖畔那方巨石上方,發現那裏沒有任何人的蹤跡。
冰冷的荒原上,寧缺彷彿感覺到了一些什麼,他面無表情對高大男子説道,對身前的管事與兒時小玩伴説道,對天上的光明與黑暗説道:“你們都知道,這種選擇對我來説並不難。”
説話的時候,唇上掛着冰凌啪啪斷裂落下。他眨了眨眼,遮住視線的透明冰片寸寸迸裂。他舉起右手,更多的霜甲嘩啦啦脱離衣衫。
然後他扔掉手中那塊翠綠的竹筷,重新握緊長刀,平靜揮下。
事隔多年,他再一次殺死了身前的老管事和兒時玩伴。
“我的傘是黑的。”
“她的臉是黑的。”
“從小到大,我做的事情都是黑的。”
“但這不代表我認為自己是錯的。”
“既然我沒有錯,就不需要認錯,更不需要贖罪。”
寧缺看着雲後那抹越來亮的光明,威受着那處越來越強大的威壓,説道:“就算你認為我是錯的,我也不在乎,因為你的想法關我什麼事呢?”
他往腳下狠狠吐了。唾沫,把長刀扛到肩上,毅無反顧向着荒原那頭的黑夜走去。
高大男子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語。
走進黑夜裏,便走進了星光裏。
寧缺站在崖畔巨石上,站在書院後山的最高處,平靜看着身前的景緻,夜穹上的繁星灑下的星光,落在腳下空中緩慢流淌的雲上,將周遭耀的有如白晝一般。
雖然此時還是深夜。
他回頭看了遠遠站在石下的隆慶皇子一眼,沒有説什麼,回頭繼續痴迷望着身前的萬年的星光與崖壁,剎那的星光與流雲。
只有登臨絕頂,才能看到如斯美景。
“這個世界是平的。”
他抬頭向遠處望去,只見繁星之下的世界邊緣,隱隱能夠看到山脈破開雲層露出的絕峯,不知道是岷山還是什麼山。
十七載顛沛流離,生死相見,才終於迎來此刻,怎能不思緒萬千。
剎那時光裏寧缺想起了很多過往,想起很多在山道上已經重複過一遍的歲月,然而這多感慨,最終説出口時,只匯聚成了最真誠最簡單的一句話。
看着用言語難以形容的絕頂風光,寧缺大笑了起來,笑的身體亂抖,笑的涕淚橫流,笑的聲音都有些發顫,然後他抹掉淚水和鼻涕,認真説道:“***好看。”
(怕還有同學在等,所以寫完就發丫,沒有來得及修,肯定很草,錯字語句問題,我明天再改,祝大家在日子裏某些方面,都一登絕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