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負重前行,每一次抬足揮臂,彷彿都要用出全身的力氣,行老在書院後山石徑上的年輕人們,就像是被棉線提着的木偶。雖然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留在書院裏的人們,彷彿能夠清晰體察到他們此時承受的痛苦。
二層樓選擇學生的方式,竟是這樣的簡單,簡單的背後卻又是這樣的神奇。來自世間各處的優秀修道青年,一旦踏上那道斜斜石徑,便會變成笨拙的提線木偶,這個畫面觸目驚心。除了當事者之外,沒有誰能猜到山道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即便是神官莫離這樣浸淫修行世界多年的大人物,在沒有親身感受之前,也不敢妄加猜忖。
不過所有人都相信書院不可能讓這些年輕人受到真正的傷害。看着這些單調枯燥的畫面看的久了,難免覺得有些乏味無聊。看書院石坪四周人羣的動靜,應該不會再有人站出來嘗試攀登書院後山,包括各國使節在內的大人物們都輕鬆了些,開始在遮光涼傘下左傾右顧,與人攀談。
書院準備了些簡單吃食,大人物們還自帶了婢女隨從,一時間很多茶湯小食便被擺到了桌案之上,把聊興又助了幾分。
各國使臣聊天的主要對象,不外乎是親王殿下李沛言與公主李漁,還有就是天諭院副院長莫離神官。對於天下無任何勢力敢稍櫻其鋒的大唐帝國及西陵神殿,這些周邊的國家向來表現的極為温柔而臣服,至於向哪邊臣服則完全不是他們考慮的重點,因為這種臣服至少在現在必須是雙面的。
除了與大唐帝國及西陵神殿搞好關係,各國使臣今日來到書院真正重要的原因,是想看看本國有什麼年輕人才遺落在外,若本國有人能幸運進入二層樓,他們當然要好好交好籠絡一番,即便沒有人能夠進二層樓,但只要確有修行才華,他們也要替各自的朝廷加以留意。
來自大河國的使臣,正與身旁西陵神殿某位執事聊的眉飛色舞,極完美地把謙卑隱藏在大笑聲與精妙馬屁之間,忽然間看着遠方挾塵土而至的那道土龍,不由面色驟然一變,霍然站起身來,看着那處顫聲道:“這是怎麼了?”
所謂土龍,其實是四名抬着擔架的書院執事,因為速度太快,腳下靴子踏破青草,踢起黃土,所以才會有這煙塵滾滾,飛龍貼地而走的氣勢,只看那四位書院執事,端着擔架遠自山中而來,竟不須片刻便抵達前坪,而他們則是氣不喘臉不紅,顯得極為平靜,看得出來這些年應該是沒少做這事。
大河國使臣捂着額頭,不可思議看着擔架上那個昏迷不醒的年輕大河國修行者,連聲哀嘆,怎麼也沒有想到,今日書院二層樓之試,第一個敗下陣來的居然是本國子民。
確認敗卻不知道究竟是怎麼敗的,這才是令人鬱悶的真實原因,使臣走到擔架旁,惱火拂袖問道:“登山登山怎麼把人都登的昏了過去?”
擔架旁一名書院執事面無表情回答道:“在書院裏,昏迷是很常見的事情,登樓都會吐血,更何況是登山。”
“麻煩您讓讓。”書院執事極不客氣地推開大河國使臣,抬着擔架,繼續向書院後方跑去,又帶着一道黃色的土龍,留下幾句不怎麼清楚的抱怨。
“讓讓,開水。”
四名書院執事用擔架抬着第二名登山者歸來,自有書院教習拿着薑湯藥物等候。
“讓讓,今天的開水肯定特別多,別擋道啊!”
書院執事再一次歸來,手裏拎着擔架的柄。他們的開道呼喝聲,絕對要比大唐官員出行時的迴避肅喝更加豐富多彩。
看到這一幕,想起去年的那很多幕畫面,豬由賢忍不住回頭看了寧缺一眼。
寧缺看着在後山與前坪之間往返奔跑的四名執事,微微張開了嘴。這畫面對於他來説,非常熟悉,甚至有些温馨,然而去年登樓時的遭遇終究是經年的痛,直接讓他的手指開始顫抖起來,胸腹間生出些噁心欲嘔的感覺。
他面色微微發白,痛苦嘆道:“居然還是你們四個人啊。”
書院後山未被雲霧遮蔽的區域裏,石徑上的年輕修行者們越走越慢,不時有人痛苦地昏迷倒地,然後被迅速抬離。謝承運走在中段,雖然艱難但還在堅持,那位來自月輪國的年輕僧人則顯得相對輕鬆一些,破爛僧袍隨山風飄搖,走在登山隊伍的最前端,不時東看看西看看,不像是在看風景,更像是在尋找什麼出路。
隆慶皇子雙手負在身後,登山看景一路施施然而行,不斷超過前方的登山者。他的臉上沒有驕傲沒有輕蔑,只是一味平靜,無論超過多少人或是看到山道旁昏迷的年輕修行者。即便在超過那位年輕僧人時,也不曾用餘光看對方一眼。
山徑盡頭是一片濃濃的迷霧。百度將夜吧歡迎您
留在書院裏的人們沉默無聲,看看遠處斜斜山徑,疑惑並且震驚於那道山徑的神奇,猜忖着那裏究竟被書院設下了怎樣的禁制,竟能讓這些來自各國的優秀年輕修行者們邁步如此艱難,如此痛苦。站在角落裏的寧缺也在思考分析,但他關心的重點並不是山道,而是山道盡頭那片濃霧。
隆慶皇子已經到了霧前,那麼他稍後如果要登山,最低目標也必須要進到雲霧之中,既然如此,無論那條斜斜山徑有何艱險困厄,都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他必須走過去。
來到瀰漫山腰的濃霧之前,隆慶皇子沒有任何猶豫,就這樣平平常常地走了進去。稍後片刻,那位東瞧瞧西瞧瞧,顯得格外好奇的月輪國年輕僧人,也來到了霧前。看着眼前不知深幾許不知藏着多少萬年古樹山魂的雲霧,先前一直表現的有些漫不在乎的年輕僧人,臉上浮現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靜靜看着霧氣,遲遲沒有邁出一步。
隆慶皇子消失在山霧之中,之後很長時間都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走完山腰下那段石徑,走進霧裏。
想要進入書院二層樓的登山者,已經有一半被那四名執事抬了回來,只剩下謝承運等廖廖數人還在山徑下段艱難地攀行,至於那名展現出來不俗境界,被某些人寄予厚望的月輪國年輕僧人,似乎遇到了某種難題,站在霧氣邊緣猶豫不前。
看着當前局勢,書院裏觀看登山的人們心中已經有了判斷,沒有誰能夠戰勝隆慶皇子,雖説這是事前很多人意料中事,但眼看着這幕發生,眼看着隆慶皇子遠超同儕的實力,眾人依然難免有些震驚無語。
“西陵神殿果然不愧是修道萬宗之祖庶民敬奉之地,天諭院則不愧為世間玄學妙境,隆慶皇子翩然登山,如此天人之姿,豈是其餘人等所能比擬?”
燕國使臣看着自家皇子傲然眾人,早已得意到了極點卻不忘半側着身子,把西陵神殿眾人好一番吹捧。
莫離神官微捋鬍鬚,表情異常平靜,只有眸子深處的光澤顯露了他此時的驕傲喜悦,淡然説道:。隆慶天賦其才,又有昊天神輝恩寵神殿授其裁決重任,書院雖説亦是高潔神妙之所在,但登上院後一山,實在不足誇耀。”
説的是不足誇耀,但誰都知道這句話就是在誇耀,燕國使臣趕緊湊趣又説了幾句緊接着轉頭望向大唐官員那一方斂了笑容,淡然説道:“説起來大唐帝國名將賢臣雲集只可惜這一屆的書院,似乎沒有什麼出眾的人物。”
在燕國人的心目中,大唐帝國毫無疑問是一頭殘暴的兇獸,他們對唐人向來沒有絲毫好感,今日難得遇到這麼一次打擊對方勃勃雄心和自信的機會,自然不會錯過。
燕國使臣不敢當面挑釁大唐親王或是公主,沒有大聲説出這句話,但也沒有刻意控制音量,淡淡嘲諷的意味隨着淡淡無情緒的話語,就這樣飄了過去。
明黃雲檐的大幅陽傘之下,大唐官員們的臉色極為難看,書院術科六生已經有五人敗離山道,唯一還在繼續攀行的謝承運還是個南晉人,而且即便是這個南晉學生,看起來也絕不可能是隆慶皇子的對手,如此説來大唐年輕一代竟是在今天的二層樓登山試中一敗塗地!
親王李沛言的表情有些陰沉,緊緊攥着衣袖,面無表情低聲説道:“早知是這般局面,真應該寫封信給許世,讓他把王景略放回來,至少帝國臉面也不會丟的這般乾淨。”
坐在他身旁的李漁,淡淡瞥了他一眼,微嘲説道:“叔父,王景略被謫去鎮國大將軍麾下,不正是拜你所賜?”
李沛言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難看,沉默片刻後皺着眉頭説道:“何必再提此事。説起來,景略雖然號稱知命以下無敵,但隆慶卻已經一隻腳踏入了知命境界,他即便回來,也不見得是此人對手。”
“到底是不如隆慶,還是不想他如隆慶?”李漁唇角微翹,嘲笑説道:“叔父您今天親自來此,不就是為了親眼看着隆慶皇子進二層擻……你才放心嗎?”
李沛言面色如常回答道:“你要知道,這是陛下的意思。”
李漁聞言沉默。
今日二層樓開啓,隆慶皇子如意料中那般當先而行,雖説這是大唐帝國與西陵神殿之間的協議,然而想到先前燕國使臣那番話,看到神官莫離那副莫測高深的神情,她身為大唐公主當然難免生出極大不悦,只是正如先前議論的那樣,王景略未歸,書院諸生不濟,又有誰能替帝國掙些顏面回來?
她下意識看了那些沉默的書院諸生一眼,然而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看誰,找誰,想從書院學生中哪張臉上尋覓到最後那絲希望與光彩。
在書院深處的舊上,臨着西面的窗户不知何時被人推開,當春風伴着花香透進樓內的同時,那個胖乎乎的少年身影也出現在了窗畔。
來自世間各處的優秀修行青年們先前曾經自舊下走過,但無論是隆慶皇子還是那位年輕僧人,都沒有發現樓上窗畔的他。
陳皮皮的目光飛掠濕地上方書舍方檐,落在石坪角落陰暗處的寧缺身上,拿起手中的冷饅頭啃了一口,含糊自言自語説道:“你丫這是準備耗到什麼時候呢?”
書院外草甸邊,桑桑早已打開了大黑傘,她站在陰影裏沉默不語,偶爾仰頭看一眼瀰漫湛藍天空間的刺眼白色陽光確定時間,然後迅速低頭自懷中取出陳錦記的防曬露噴在臉上,再用小手均勻塗開,細細揉至肌底。
她知道了書院二層樓考登山,那麼她知道少爺肯定會登山,既然如此,她何必徒勞着急。
“非要最後一個出發,然後沿途不斷超人,成為第一個登到山頂的人,這位皇子真是裝腔作勢可惡到了極點。”
豬由賢從懷中取出手絹包着的精美糕點,自己拈了一塊,然後把其餘的遞到寧缺身前,讓給他吃。
寧缺心想最後登山就是裝腔作勢的可惡,那自己算是哪種?
此時書院內外,大唐帝國的官員吏生臉色都不怎麼好看,司徒依蘭等書院諸生,更是面露姜愧之色。
寧缺看着眾人神情,感受着此時的氣氛,喃喃説道:“要不然……我來試試。”
他的聲音很輕微,豬由賢卻聽的很清楚,捧着糕點的手頓時一僵,瞪着寧缺的臉,不可思議驚聲呼喊道:“你説什麼?要試試?難不成你想登山?”
安靜的書院前坪,禱由賢這聲驚呼迴盪不休,所有人都怔住了,下意識裏調轉姿式,望向聲音起處。
寧缺看着豬由賢無奈説道:“賢啊,聲音還可以更大些嗎?”
於是禱由賢真的跳了起來,震驚失色大聲呼喊道:“你真要登山?你真要進二層樓?”
這一下,書院內外所有人都聽清楚了,也看清楚了,無數雙目光投向角落,望向寧缺,震驚張嘴難言。
寧缺從豬由賢手中接過糕點,用手絹包住,笑着説道:“留給我在路上當乾糧。”
説完這句話,他便抬步向書院後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