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之間,朝宅正門與雨中馬車之間的空氣裏多出了十四枝閃電般的羽箭,這些羽箭越過朝小樹的身畔,刺破密集的雨滴,極詭異地避開馬車轅上那名魁梧的車伕攔截,然後在那道車簾上留了十四道空洞,嗖嗖射了進去。
車廂內的蕭苦雨皺着眉頭,本就極為愁苦的蒼老容顏此時顯得更加枯槁,盯着眼前的空間,體內彷彿無窮無盡的念力充斥着車廂,竟隱隱然讓廂內瀰漫着一股淡淡蘭香的味道,就在這片如蘭的空氣中,是一副極為詭異的畫面。
在車廂外如同閃電一般的羽箭,一旦近到這位蒼老強者的身前,如同進入了相對靜止的空間,瞬間失去了所有的速度,變成了靜止的死物!
十四枝羽箭竟是全部詭異的靜止浮在空中,沒有一枝能夠沾到他那身古樸衣衫,一枝羽箭懸浮在車廂內的空氣中,距離蕭苦雨緊蹙的眉心只有不到三寸的距離,兩枝羽箭靜止在他的眼前,更多的羽箭在他的雙手之前靜止懸浮不動!
靜止的羽箭輕飄飄地落下,就像是車廂外的雨水,更像是被雨水擊落的青嫩樹葉,再鋒利的箭簇,再堅硬的箭桿,一旦失去了黃楊硬木弓和絞筋弦所賦予的速度,便失去了所有的殺傷力,像垃圾般落在蕭苦雨的腳下。
但為了應對這十四枝閃電般的羽箭,縱使是軍中強者蕭苦雨,精神也不免為之有所牽動,念力對車廂四周天地元氣的控制出現了一絲漏洞。
對於朝小樹這樣的人物,敵人的任何漏洞都是他的機會。他感覺到心臟處的層層絲裹鬆了一分,氣海處萬針刺下的痛楚弱了一分,穩定的腳步驟然一挫,只見他清嘯一聲,青衫振雨卷袂而飛,整個人的身體變成一片落葉向馬車上飄了過去!
轅上那名魁梧的車伕悶哼一聲,手中那條不知用什麼材料製成的馬鞭猛地抽打過去,身上粗布衣衫內極黯淡的土黃色光芒乍現即隱,很明顯是位武者。
一位年老體衰境界驚人的大念師身旁,必然會有武力強悍的近侍,就連寧缺都能想到這一點,朝小樹自然也不會誤算。
一鞭揮下,風雨辟易,朝小樹身上濕透的青衫被勁風吹的鼓鼓作響,而此時他的身體已經變成了一片落葉,極柔極輕避了過去,左手中食二指併為劍決,隔空戳向這名車伕近侍的身體,指尖所向,被吹亂的雨絲裏驟然現出一場白線。
車伕再次悶哼,回鞭在空中一繞畫了道弧圈擊碎這一指,正待再次揮鞭阻止朝小樹時,卻被小腹處的劇烈痛楚打斷。
他瞪圓雙眼向下看去,只見一把樣式普通的朴刀,正深深插在自己的肚子裏!
在雨中一路狂奔一路射箭的寧缺,明知道車廂裏的大念師和車轅上的馬伕都是修行者,但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只是比朝小樹稍晚片刻跑到了馬車之前,然後他就地一個翻滾,鑽到兩匹駿馬身下,避開那名車伕近侍的目光,棄箭抽刀。
他人在馬腹之下,右手緊握着的朴刀卻是從馬臀後方,從車轅下方斜斜向上捅去,這陰險的一刀極準確地避開對方身上可能穿着的軟甲,深深捅進了對方的小腹!
刀鋒入腹並不是致命傷,寧缺面無表情一翻腕,手中朴刀一擰一絞,頓時把馬車近侍腹內的腑臟絞成一塌糊塗的亂物。
車伕看着那把在腹中不停絞動的朴刀,面露驚恐絕望之色,喉中嗬嗬作響,被雨水沖洗多時的金屬刀面本就是冰涼一片,他卻覺得無比灼燙。
寧缺此時沒有心情去欣賞對手臨死前的表情,手掌搭在車轅上,身體靈巧翻起,從車伕近侍的身邊衝了過去,緊隨着朝小樹的身影殺入那輛神秘的馬車之中。
簾起淒寒春雨入。
朝小樹臉色蒼白,眼眸明亮,一揮手擊開蕭苦雨迎面襲來的那柄短杖。
蕭苦雨面色驟變,調集體內所有念力,想要將這名難纏的江湖人物直接斃殺。
寧缺從朝小樹膝間鑽過,悶哼一聲猛地向前跪倒,手中鋒利的刀尖狠狠刺穿蕭苦雨的腳掌。
蕭苦雨像一頭蒼老將死的野獸般痛嚎起來,因為腳掌上的劇痛,冥想再次被打斷,但他那雙蒼老如枯枝般的手掌已經像蒲扇般張開,將要拍下!
面無表情的朝小樹狠狠一頭撞進老人的懷裏,撞散對方凝聚全部念力的一擊,反手自靴間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狠狠扎進對方的脖頸!
噗!
一刀。
兩刀。
三刀。
十四刀。
朝小樹跪在蕭苦雨枯瘦的身上,左手死死摁住他的右肩,右手拿着鋒利的匕首不停地捅着,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鮮血噴在青衫上,化做意味莫名的殷色花朵。
直到最後老人的脖頸處只剩下一層薄薄皮肉相連,縱是昊天老爺也無法復活,他才收回手中的匕首,在車廂裏慢慢站起身來。
……
……
巷口另外那輛馬車一直沒有動,一直安靜地停在磅礴的春雨之中,無論是最開始的屠殺,朝府裏的慘烈戰鬥,還是街巷間這場驚心動魄的箭刀斬念師,都沒有讓車廂裏那位微胖的青年人動容,他只是靜靜看着自己如藕節般的手指出神。
在修行者的世界裏有幾條被公認的定律,同境界的念師基本上可以橫掃同境界的劍師符師同儕,正如北山道口呂清臣老人可以穩穩壓過那名書院棄徒,然而今夜這場戰鬥最後的結果卻有些出人意料。
“同樣是洞玄境界上品,大劍師居然殺死了大念師,實在是令人有些想不明白啊。不過朝小樹你真是了不起,修行者間的戰鬥竟被你硬生生打出了壯闊鐵血味道。”
微胖青年人雖然年輕,卻已經是親王府的供奉,他在心中默默讚歎感慨朝小樹的強悍生猛,眼眸裏卻依然全是漫不在乎的意味,先前他是不屑出手,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出手,無論朝小樹和那名沒有見到的傢伙如何強大,都只有死路一條。
因為他是……天命以下無敵王景略。
“走吧,讓我去為這位長安黑夜傳奇送上最後一程。”
王景略輕輕搓着光滑肥嫩的手指,微微一笑説道,話語裏充滿着強烈的信心,還有那麼一絲掩之不住的興奮,每次要殺死一位真正強者之前,他都很興奮。
馬車沒有動,也沒有人回答他的命令,王景略微微皺眉,緊繃寬大的額頭上出現極少見的幾絲細紋,他眯起了眼睛,隔着厚重的車簾感知着馬車四周的元氣波動,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也沒有發現有人正在巷內窺侍。
車廂內外一片死寂,只有嘩嘩的雨聲陪伴,這位號稱天命境界以下無敵的年輕強者心中生出強烈的警兆,卻又覺得這種警兆毫無來由。他靜靜坐在車廂裏,沉默了很長時間,聽着車外的雨聲,忽然伸手掀開面前的厚重車簾。
車簾掀起一角,忽然那片簾角就此輕飄飄地浮了出來,飄出去半丈遠,然後輕飄飄落在地上。
王景略眯着眼睛看着遠處雨水間的那片簾角,右指微屈一彈,身前車簾再次蕩起,然後毫無意外再次割裂,變成雨水裏的布片。
馬車旁似乎有一把無形的刀。
沒有感應到任何修行者的念力波動,只有天地間的元氣在車簾被切割飄離的瞬間發生了些極細微的變化,如果他不是大唐年輕一代的強者,或許連那絲天地元氣的細微變化都無法察覺。
想到某種可能性,王景略的臉色變得有些微微發白。
片刻後,驕傲終究是戰勝了對未知的恐懼,他悶哼一聲,雙手十根胖乎乎的手指像養份過足的白百合般綻開,強勁的波動瞬間從車廂內侵至外圍,把車窗車門盡數震開,緊接着他清吟一聲,便要掠出車外。
然而下一刻他極為狼狽地停住了身體,變成了一尊雨中的石雕。
整個巷口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世界,他試圖突圍的動作直接引發了天地間兇險的氣機,地面青石板上積着的雨水開始劇烈顫抖,不時躍至空中然後落下,就像大河國春日祭裏男女們瘋狂的舞蹈!
而巷口上方的夜空則變成了昊天老爺的神奇作坊,所有從那處夜空裏墜落的雨滴,都變成了鋒利不可抵擋的小刀子!
無數雨滴如無數把鋒利的小刀,從夜空上方落下,落在巷口裏這輛馬車上,落在廂板上,廂板片片碎裂,落在車轅上,車轅變成木粉,落在轅前兩匹駿馬身上,馬兒鳴都未曾鳴一聲便瞬間被雨滴切削成了肉泥!
萬滴春雨落入巷口,雨中的馬車外圍所有事物崩解粉碎,很詭異的是落在車廂裏的雨就像真正春雨那般温柔,擊打在王景略蒼白的臉頰上,沒有留下一道血痕。
雨中的王景略看上去異常狼狽,悽慘坐在身下僅存的那塊車板上,身上的衣服早已濕透,幾絡濕發有氣無力搭在額頭。他有些惘然地抬頭望向夜空裏落下的雨滴,身體開始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驚恐的緣故。
他艱難地低頭望向身周夜色裏的四道巷子,看着巷子裏地面上舞動的雨水,看着由四道巷子和雨水組成的那個隱約“井”字,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喃喃自言自語道:
“井字符?”
雨水從額前濕發上淌下,王景略失魂落魄轉動着頭顱,在雨夜中搜尋着敵人的蹤影,平日裏的驕傲自信早已變成了絕望和恐懼,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彎着腰身,用手重重拍打着身邊的雨水,像被欺負了的小孩兒般哭嚎道:
“不可能!怎麼會有神符師!”
“誰畫的這個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