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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四章 他鄉遇故知

    之前幾次路過仙家渡口,除了在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處的那座,在青蚨坊買賣的那次,其餘陳平安要麼來去匆匆,要麼就是隻逛不買,今天干脆就帶着裴錢一行人,好好逛夠了這座渡口,陳平安給了畫卷四人每人一顆小暑錢,由着他們自行購買物件,山上神仙錢,有“千百十”的説法,一顆雪花錢價值世俗王朝的千兩白銀,一顆小暑錢可就是十萬兩真金白銀,靈器法寶不用奢望,可一些討巧稀罕、手藝有趣的山上物件,買個幾樣收入囊中,平時拿出來養眼怡情,還是不難的。

    與畫卷四人約好,一個時辰後在渡口一處名聲最大的地方碰頭,陳平安帶着裴錢逛自己的,渡口買東西,在類似青蚨坊這樣有高人坐鎮的地方,撿漏的可能極小,而且價格相對昂貴,一些個沒有落腳地兒的包袱齋,才是最讓人撞運氣、考究眼力的,這些人多是山澤野修散修,四海為家,喜歡從一些家道中落的昔年豪閥子弟手中低價收取,或是自稱家族祖上、師門祖師出過金丹、元嬰地仙,賣東西的路數大致就這麼些,買家不用計較這些,陳平安當年跟走南闖北的大髯豪俠徐遠霞,學了不少門道,後來姚近之解釋的“籠中對”,其實也屬於這個行當。

    裴錢涉世不深,對於各色店鋪裏無奇不有的神仙字畫、靈寶器物、精魅山怪,看得目不暇接,裴錢有一點好,被朱斂譏諷為小饕餮,喜歡收東西,來者不拒,不喜歡花錢,分文不出。所以再眼饞的物件,她都只是看幾眼,絕不會打開那隻桂夫人贈送、結果被她用來當錢袋子的小香囊,實在喜歡,就狠狠剮幾眼,看過了就當是自己的東西了,是她暫存在店鋪而已。

    陳平安則一向不大手大腳,所以跟裴錢逛了約莫半個時辰,十幾家鋪子走下來,都沒往外掏出一顆銅錢。

    半路遇上個包袱齋,是個相貌憨厚的中年跛腳漢子,自稱姓劉,可以稱呼他劉杆子,他見着了一襲白袍、揹負白鞘長劍的陳平安,足足跟了七八百步路,長得老實,説話卻不拙,説是他家祖父是文景國的大將軍,文景國亡國後,皇帝陛下逃難途中斃命,遺失了一枚交泰殿十七寶之一的螭虎鈕玉璽,給他祖父帶入了民間,如今青鸞國一位大仙師已經集齊了十六寶,就只差這枚“凝運神寶”了,收藏這行業,“求善求全”是第一要務,所以這枚“説不定還藴含着國運龍氣”的重寶,價值連城。

    漢子之所以跟了七八百步遠,一是身邊這位一看就是有錢公子哥的年輕人,脾氣好,不趕人,反而聽得仔細,再則漢子實在是生意再不開張,就有大苦頭要吃,去年好不容易給他糊弄過去的那道年關,關係着三顆小暑錢,能買他好幾條命了,過了個戰戰兢兢的寒磣年,按照規矩,今年正月一過,如果再沒有冤大頭上鈎,他可就真要遭殃了,國有國法,行有行規,真會死人的。

    為了賣出些東西來活命,漢子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身為三境練氣士,厚着臉皮跟了一路不説,還主動給那位公子哥介紹起了渡口風物。

    青鸞國邊境上的這座仙家渡口,名為蜂尾渡,源於渡口建造之初,曾是一座市井小鎮,歷史上在這裏,出過一位起於微末的玉璞境神仙,以山澤野修的身份,憑藉大毅力大機緣躋身上五境,種種神仙事蹟流傳半洲,在寶瓶洲所有野修散修之中,極負盛名,此人祖宅位於一條名為夾蜂小道的巷弄,又剛好位於巷弄盡頭,後世這座渡口便有了蜂尾渡的命名。

    由於渡口位於三國接壤處,而為了爭奪這條巷弄和這棟祖宅的歸屬,數百年來,青鸞國唐氏與兩大鄰國用筆桿子和刀子,在紙上和沙場上,打了無數場架,不過三方默契,戰事都不會波及渡口,為此觀湖書院專門派遣君子賢人,數次斡旋此事。

    在漢子的竭力引薦下,渡口有一種世間獨此一份的井水仙人釀,一顆雪花錢一小壺,青鸞國達官顯貴最喜歡用來擺闊,那位公子哥還真就在一家街角鋪子買了一壺井水酒,跟掌櫃要了兩隻白碗,落座後竟是笑着伸手示意漢子一起坐下來喝酒,漢子本想着站在一邊扮可憐,説不定公子哥起了惻隱之心,就買走了他那些破爛家當,實在是肚子裏酒蟲子作祟,坐下來喝起了酒,一邊喝一邊埋怨自己管不住嘴,心想自己貪杯喝過了酒,多半也就黃了這樁買賣,一時間百感交集,只當是一碗斷頭酒來品嚐。

    陳平安跟漢子碰了一下酒碗,笑問道:“既然這枚玉璽值錢,又有仙師苦等着它補齊文景國十七寶,為何不直接登門售賣?”

    漢子早有腹稿對付買家這類問題,滿臉苦笑道:“那位地仙老神仙,修為通天,只是人品……我就怕拿了錢沒命花啊。”

    漢子嗓音低沉,含糊説了一半。

    陳平安點頭,這個解釋説得通,山上神仙,説是修道,可這個道,旁門八百,左道三千,所以山上不一樣有杜懋這樣的飛昇境大修士?更早一些,不一樣有書簡湖的截江真君劉志茂?至於那撥扶乩宗喊天街生出歹心的練氣士,如果不是技不如人,淪為千里送人頭的下場,一旦圍剿伏殺了他和陸台,如今可就真闊綽了,有了這份財力,説不定世間就要多出一兩個金丹地仙。

    漢子大概是覺得再不下點猛藥,就要錯過這位不差錢的外鄉子弟,放下了酒碗,低聲道:“其實我那祖上是文景國大將軍的措辭,是為尊者諱,給我拿來騙人的,我爺爺其實是舊文景國京師安樂坊的坊丁,安樂坊最早是皇室飼養奇珍異獸的地兒,後來財力不濟,荒廢了,就用來安置犯錯後貶黜出宮的宦官、宮女,文景國的亡國之君,年幼時就在藏污納垢的安樂坊長大,小時候經常受我爺爺照顧,後來飛黃騰達,從一個藏在外邊的私生子,不知怎麼的就當了皇帝,不管為何亡國,還算是個念情的君主,之後對我爺爺十分禮待,京城被雲霄國大軍攻破後,又逃到了安樂坊,我那時候年紀小,不記事,總之最後就從爺爺手上傳下了這枚玉璽,爺爺臨走前,還叮囑我一定要將玉璽交給文景國後人,不可視為自家物件……”

    説到這裏,漢子喝了口酒,眼神痴痴呆呆,“我這不肖子孫啊,對不起爺爺的臨終囑託,也對不住那個傳聞中改了姓氏去山上修道的文景國太子。”

    漢子嘴唇顫抖,眼睛裏有淚花兒,“公子,你行行好,就買了這枚一國重寶的玉璽吧,我以後好買酒求醉裝糊塗,不用每天對着它,愧疚到死。”

    陳平安再給漢子倒了一碗琥珀色的水井仙人釀,搖頭道:“酒,可以請你喝,但是東西我不會買。”

    漢子猶不死心,“公子難道都不看一眼,東西真假好壞,相信公子可以一看分明,到時候哪怕公子殺價狠了,我都不後悔。”

    陳平安還是搖頭,“我這人沒有偏財運……所以還是算了吧,你找識貨且有緣的買家,莫要在我身上浪費光陰了。”

    裴錢剛想説話,就給陳平安瞥了一眼,立即閉嘴不言。

    漢子喝過了第二碗酒,告罪一聲,道謝一聲,然後失魂落魄起身離去。

    裴錢這才輕聲道:“挺可憐的。”

    陳平安喝着酒,“可憐是真的,但是東西未必是真的。”

    裴錢疑惑道:“沒有看過,怎麼知道呢,萬一是真的呢?反正咱們也不着急趕路唉。”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萬一的這個一,若是真落在咱們頭上,這當然是最好的結果,那咱們來聊聊最壞的結果。”

    裴錢一頭霧水,“不就是假的,看走了眼,咱們給那傢伙坑了些神仙錢?”

    裴錢驀然雙手一拍桌子,心疼道:“這可不能忍!”

    陳平安笑道:“這算什麼最壞的結果,最壞的情況,是給人家設計了仙人跳,不但要被強買強賣,説不定咱們一旦掏得起神仙錢,對方還要得寸進尺,乾脆殺人越貨。只説這人為人,咱們畢竟不熟,哪怕本性未必有多壞,可一旦遇上了過不去的坎,比如欠了一屁股債,欠債的人性子軟弱,催債的人心狠手辣,兩者加在一起,那就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了,我們這會兒可憐他,那會兒誰來可憐咱們?”

    裴錢用心想了想,“咱們人也不少啊,反正咱們有理,三兩拳打死他們唄?”

    陳平安一板栗下去,“出門在外,如果只靠着拳頭講道理,那杜懋都能遇上我們,我們就不能遇上別人?”

    裴錢委屈道:“可咱們是好人啊?杜老賊又不是,惡人被天打雷劈,死後下油鍋拔舌頭剖心肝、往嘴裏灌燒紅的鐵汁……”

    陳平安打斷裴錢的胡説八道,“你從哪兒知道的這麼些事情?”

    裴錢心有餘悸道:“上回元宵節在老龍城賞燈,有這麼些個被小白説是‘警世育人、震惡揚善’的花燈會,我當時瞪大眼睛看了會兒,覺得跟我關係不大哩,不過書上説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

    陳平安如今養劍葫蘆裏裝着小煉藥酒,不好再裝這渡口特產的水井仙人釀,又有范家贈送的不少壇桂花釀放在咫尺物玉牌中,其實最近一年都不缺好酒解饞,便只跟店家買了兩壇,打算回頭與桂花釀放在一起,到了落魄山,一起埋在竹樓後頭,每十年起一罈,也算是他陳平安的豐厚家底之一了。

    在蜂尾巴巷口子上那邊,跟陸陸續續趕來的魏羨四人碰頭。

    這趟蜂尾渡,陳平安自己沒有看上特別有眼緣的物件,只給裴錢買了一本圖文並茂的聖賢書籍,版刻精良,每個字都神完氣足。

    就在陳平安打算離開渡口之際,從巷子裏邊走出一個拎着空酒壺的年輕人,身材魁梧,腰間繫着一條精鐵鎖鏈似的腰帶。

    陳平安一瞬間眯眼,只是很快就恢復正常神色,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假裝不認識。

    不料那人見着了陳平安,快步走到陳平安身前,伸出手指點了點,大概是依稀認出了陳平安,卻想不起姓甚名甚,一時間神色有些着急。

    是福是禍都躲不過了,陳平安只得笑着打招呼,用寶瓶洲雅言説道:“在那座小鎮門口,咱們見過一面,那會兒我跟看門人在裏頭,你站在柵欄門外頭,你的記性真好,隔了這麼久,還能認出我。”

    魁梧青年笑着點頭,有些高興,“對,就是你,除了那位看門人,你是我第一個見到的小鎮當地人,不曾想還能在這邊見着你,一開始我還不敢認你來着,變化太大,你説我記性好,我覺得你也不差啊,甚至比我還強一些。”

    見陳平安手裏拎着兩壺水井仙人釀,這個下巴已經長出青色胡茬子的青年,笑道:“你這水井酒買虧了,真正地道的仙人釀,得以三口最老的水井中汲水釀酒而成,你這兩壺,是後來昧了良心的商家鋪子私自打了十幾口新水井,味道不對,走走走,我帶你去買真正的老水井酒,不然你這蜂尾渡就算是白走一遭了。”

    他剛走出一步,哈哈笑道:“算了,江湖險惡,咱倆就別湊近乎了。”

    魁梧青年報了兩家酒鋪地址給陳平安,“願意買酒就自個兒去,我就不讓人覺得無事獻殷勤了,免得你我雙方都提心吊膽。”

    他與陳平安抱拳告別,大踏步離去買酒了。

    是個爽快人。

    陳平安心中嘆息。

    被魁梧青年當做腰帶的那根鐵鏈,分明是驪珠洞天在破碎下墜前鐵鎖井的那條粗壯鐵鏈,當時陳平安就聽説是給此人拿走了這樁大機緣,除了那五行之物,驪珠洞天當時隱匿市井的諸多法寶當中,就以此物與宋集薪的碧綠葫蘆、山魈壺,一把光明鎮邪鏡在內的五六件,最為珍貴,又以這條鎖龍鐵鏈最為價值連城,曾是成功束縛住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一根縛妖索,品相之高,可以想象。

    如今已經被此人煉化成了本命物,就這麼正大光明地公然示人,估計要麼是藝高人膽大,要麼是靠山足夠高,或者兩者兼備。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接觸到外邊的天地。

    正陽山搬山猿,雲霞山蔡金簡,清風城許氏,老龍城苻南華。

    那是一場接一場的生死境遇,是陳平安最艱辛的一段歲月,那種無助,比陳平安在未來的歲月裏,在蛟龍溝面對元嬰老蛟,在老龍城面對飛昇境杜懋,還要來得巨大。

    只不過就像盧白象那次在小院裏吐露心聲,在人生道路上,只要荒蕪中能夠遇見了一朵花兒,一切就會不同。

    陳平安遇上了一位她笑起來,陳平安感覺自己就像天底下最有錢人的好姑娘。

    怎麼會不喜歡呢,怎麼捨得不將她放在心頭呢。

    老龍城最後一次與範二在在藥鋪屋頂上喝酒,陳平安説,“我喜歡的姑娘,她已經是最好看了。可是比最好看更好看的她,是我在看她的時候、她假裝不知道的時候,側着臉,睫毛微顫的模樣。”

    當時範二有些懵,問他,你陳平安他孃的到底是有多喜歡那個姑娘啊!

    陳平安當時有些喝高了,就是捧着養劍葫傻樂呵。

    在陳平安循着路線去找真正地道的老水井酒,魁梧青年不願跟這位離開驪珠洞天的年輕人再次撞在一起,免得惹來猜疑,就特意挑了家別處酒肆,路上有位神氣內斂的老者悄然出現,來到青年身邊,説了一件小事。

    青年氣笑道:“這幫傢伙腦子進水了吧,真是要錢不要命,你捎話給管事的人,讓他們收手,別去給人打牙祭了。”

    本想再説點什麼,想着藉此機會,收拾收拾蜂尾渡的不正之風,只是一想到野修散修的生活不易,青年就無奈搖頭,“就這樣吧,也不用刻意敲打他們,都是自己的造化。但是我方才偶遇的這夥外鄉人,不許蜂尾渡任何人去招惹。再有,借這個機會,你私底下去幫着老劉將那筆債還清了,按照規矩來,是幾顆小暑錢就是幾顆,在這之後你再找機會嚇唬老劉一次,讓他別再當個爛賭鬼,他如今那點家底,讓他這輩子過得舒舒服服,還是足夠的。”

    老者小心翼翼詢問道:“若是以後劉杆子管不住手,再去賭?”

    魁梧青年説道:“那就是他咎由自取了,我幫得了一次,幫不了一世。”

    老者欲言又止。

    魁梧青年搖頭道:“那枚玉璽,雖然貨真價實,可是一般練氣士,沾不得,師父説過,別小看是亡國的殘留氣運,這裏頭的福禍大了去,畢竟文景國蔣氏還有個太子爺,如今尚在山上修道呢。至於那個一門心思想要湊足文景國十七寶的傢伙,走的是扶龍術一途,他是合適的,我們不行,這類事,管不住貪念,跟老劉就是一路人了,説不定還要不如,咱們練氣士修長生,本就不佔理,再跟老天爺賭手氣,活膩歪了吧。”

    老者奉命離去。

    這位默默隱居蜂尾渡的老扈從,正是先前那位一眼看出陳平安“氣勢”的金丹修士。

    魁梧青年一路上唉聲嘆氣,直到買了壺酒,喝到了最醇厚地道的仙人釀,這才心情好轉些。

    他年幼時被路過海邊的雲遊高人相中,跟家族説是根骨極好,收為弟子,爹孃高興答應下來,因為一開始家族長輩都篤定自己不適合修道,被家族內性情早熟的那撥同齡人視為廢物,受盡白眼,之後他就小小年紀離開那個家族,給師父他老人家帶來了蜂尾渡,就在那條夾蜂小道位於尾巴上的破舊巷子住了下來。這些年,修為攀升很快,機緣也有抓住不少,只是青年對於那個高高在上、規矩森嚴的家族,沒有什麼要衣錦還鄉、揚眉吐氣的念頭,只想着偷偷回趟家,見過了父母、報答養育之恩就行了,不過倒是那個出身家族長房嫡系的姐姐,青年倒是一直感恩在心,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山上人喜歡嘴上講這個,內心卻不會較真,他倒是願意較這個真,所以哪怕師父心疼得厲害,自己仍是執意送出了那條被他無意間捕獲的小東西,作為她的嫁妝之一。據説當時整個家族都轟動了,不敢置信。

    做人能夠不欠錢,不虧心。

    他覺得這樣挺好。

    喝着酒,酒肆老闆娘是位姿色平平的婦人,老實本分,守着祖傳手藝和那口老水井,不太會做生意,本該日進斗金的聚寶盆買賣,愣是給她做成了小本買賣。這麼些年過來,親眼看着這位昔年性情温婉的鄰家大姐姐,嫁為人婦,年復一年賣着酒水,遇上了言語輕佻的酒客,還是會臉紅,會羞惱,但是她的眼角,也一點一點長出了皺紋,魁梧青年便會慶幸自己遇到了師父,説不定哪天老闆娘的孫子都老了,他還是當下這般容貌。

    蜂尾渡雖是仙家渡口,可逃不出生老病死的市井百姓,不在少數。

    師父總説,這些甲子即白髮、七十已古稀的山下人,才是山上一小撮修道之人的根本所在。

    沒了他們,所謂修道,就是一座空中閣樓。

    魁梧青年對此沒想太多,委實是懶得想這些,反正他對於修行,一直喜歡隨遇而安,不主動害人,被人害了也不心軟。所以師父一直勸他在青鸞國唐氏、雲霄國嚴氏、慶山國何氏三位皇帝當中,挑選一個,然後隱姓埋名,去朝堂上砥礪道心,早早對症下藥,化解心魔,省得將來某天躋身了元嬰才臨時抱佛腳,只是他一直推託不去,一天到晚跟帝王將相打交道,有甚意思?唐氏皇帝揮霍無度,死要面子,喜歡跟山上神仙比拼財力,慶山國何氏皇帝癖好古怪,後宮有那驚世駭俗的“五媚”,朝野上下,烏煙瘴氣,嚴氏皇帝野心勃勃,勵精圖治,可心狠手辣,比商家子弟還喜歡打算盤,據説還親筆杜撰了一篇膾炙人口的《錢本草》,説那“錢,味甘,大熱,亦毒亦藥,能通神,可使鬼推磨”,一語道破了商賈之術。

    他喝過了一壺酒結了賬,將酒壺裝滿了幾十斤水井仙人釀,別在腰間,揚長而去,還多要了兩小壺美酒,手指夾住兩隻酒壺。對此婦人見怪不怪,整座蜂尾渡,都知道這個青年身份不簡單,誰都不敢招惹,很小年紀就住在夾蜂小道巷子深處的他,也從不招惹誰,據説只是替某人照看着半條巷子,負責收取租金。能夠在夾蜂小道租下一棟院子的人,不是錢包鼓鼓的散修仙師,就是附庸風雅的三國將相公卿,其餘都是些直接買下宅子的本地勢力,後者對待那位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長大的青年,敬重有加。

    魁梧青年走回巷弄,漸入巷子深處,在他身後五十步外的巷子中段位置,門對門有兩座空着的大宅子,大門上張貼有幾百年沒有更換、卻始終嶄新的彩繪門神,左手邊是兩幅文門神,右手邊宅門上則是兩尊武門神,青年先前走過兩座宅子的時候,一手拋出一隻酒壺,左右總計四幅彩繪門神熠熠生輝,各自伸出一隻金色手臂,接住酒壺後,收回“門內”,然後兩邊畫像上,便有文、武門手持莫名多出的一隻紙繪酒壺,喝過了酒,就將手中酒壺向附近的同僚遞出,喝完了酒後,四位彩繪門神恢復正常,只是一位大髯武將門神的鬍子處,紙張似乎有些浸濕,只是很快就乾涸如舊。

    魁梧青年回到獨自居住的宅子,冷冷清清的,這麼多年來就是這個鳥樣,師父他老人家喜歡各地逛蕩,以前每次信誓旦旦,説這次一定要給他找個如花似玉的師孃回來,這次倒不是奔着那個天曉得是不是還在孃胎裏睡大覺的未來師孃去的,是正經事,説是為了某位上五境神仙兵解後的琉璃金身而去,有幾份墜落在了寶瓶洲版圖上,一旦搶到其中一塊,就發大財了,媳婦本算是有了。為此師父還找了一位至交好友,不然他未必爭得過差不多歲數的幾隻老王八,有了那位朋友助陣,可能性就大了。

    魁梧青年也有些顧慮,擔心如此重寶,那個所謂的朋友,會不會眼饞。

    師父大笑着説,寶瓶洲所有人都有這個可能,這位自稱玉面小郎君的老烏龜,絕對不會,此人雖然脾氣又硬又臭,比茅坑裏的石頭還不如,可這個人,修行路上,被譽為“心中無鬼”,這輩子為了朋友義氣、宗門榮辱兩事,兩次死戰,兩次躋身玉璞境後,兩次跌回元嬰境,這份英雄氣概,便是飛昇境都未必有,風雪廟的鑄劍大師阮邛,如今已經是兵家聖人了,早年一樣出了名的脾氣耿直,就曾揚言,只要是此人需要一把劍,他阮邛不但立即鑄劍,還會親自送去山頭。

    魁梧青年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篤定人心的師父,便放下心來。

    一時間對那位綽號比較“風雅別緻”的師父老友,有些好奇。

    陳平安又多買了兩壺老水井仙人釀後,一行人去了蜂尾渡最後一處遊覽勝地,是一棵蔭覆數畝地的千年古杏樹,大樹底部空腹,丟滿了銅錢和金銀,關於此樹,自稱劉杆子的那位包袱齋漢子,很是説道了一番,在文景國廢墟上崛起的慶山國之前,這棵老杏樹就極有故事,先早早被青鸞國唐氏開國皇帝,破格御封為帝王木,後來文景國皇帝不甘落後,派遣一位廟堂宰執專程來此敕封,估計降了一等,地方俗稱宰相樹,最後雲霄國皇帝也湊熱鬧,三百年前正是雲霄國鼎盛之時,一位功勳武將騎馬來此,立碑撰文,所以如今雲霄國百姓依舊習慣稱呼為將軍杏。

    帝王木,宰相樹,將軍杏,一樹三敕封,可謂奇談。

    在樹底下,裴錢掏出桂姨贈送給她的小香囊,當時裏頭除了幾片翠綠欲滴的桂葉,其實還有一小截她手指長短的桂枝,結滿了桂子,哪怕折斷離樹,依舊香氣不減絲毫,而且一粒粒黃金色桂子並不會脱落,桂葉桂枝都放在了多寶盒內,獨佔一個格子,只拿空香囊裝了那枚陳平安當做壓歲錢送她的雪花錢,以及幾顆靠着血汗辛苦掙來的銅錢,比如她求着隋右邊在老龍城買年貨跟人砍價,一次一文錢,當時她一鼓作氣賺了七八顆,都裝在了這隻香囊錢袋裏。

    因為陳平安説過了香囊不是凡俗物件,所以裴錢沒敢大大咧咧拴系在腰間,平時只敢放在袖袋中,這會兒雙手藏掖捧着,就想着如果再來些杏葉杏花枝就好了。

    千年杏花這邊遊人不多,土生土長的渡口百姓,只會逢年過節來此丟錢祈福,蜂尾渡的渡船客人多是熟門熟路的山上商賈,既不信這套,也不願破費,所以這會兒就只有陳平安一行人,跟幾撥在此嬉戲打鬧騎竹馬的市井孩童,更遠處,稀稀疏疏的稚童正放着紙鳶,杏樹高枝上頭,還掛着幾隻不幸纏繞斷線的紙鳶。

    陳平安看過了靈氣淡淡流轉的杏樹,就打算離開,卻發現蓮花小人兒從地下鑽了出來,站在杏樹如一扇大門的中空腹部那邊,探頭探腦。

    很快就從錢堆裏鑽出又一顆腦袋,跟蓮花小人兒對視。

    後者爬出那堆錢山,挺直腰桿,雙手叉腰,滿滿的倨傲神色,只是它如何都遮掩不住眼中的好奇和雀躍。

    小傢伙衣飾華貴且滑稽,身穿一件袖珍可愛的明黃龍袍,腰間別着一塊象牙玉笏,還有一把紅木鞘挎刀。

    裴錢扯了扯陳平安袖子,陳平安想了想,摸出一顆雪花錢給裴錢,笑道:“去吧,記得跟這位杏小仙人好好説話,不許冒犯人家。”

    裴錢一溜煙跑過去,蹲在“小門口”。

    約莫一炷香後,裴錢蹦蹦跳跳滿載而歸,陳平安哭笑不得,二話不説,一板栗打賞下去。

    只是這次蓮花小人兒竟是破天荒站在了裴錢這邊,手舞足蹈,咿咿呀呀。

    裴錢有些心虛,老老實實轉過身,就想要將手中那?g土、以及那株粉嫩小樹苗兒,交還給那隻杏樹精魅,可惜了,她為此還掏出了兩顆雪花錢呢,這筆買賣算是賠本嘍。

    蓮花小人兒比較笨,説話都不會,那個穿得花裏胡哨的小東西,就比較聰明瞭,一口寶瓶洲雅言説得比她裴錢還順溜,小東西跟蓮花小人兒嘰嘰喳喳聊了半天,當時裴錢是沒聽懂,然後蓮花小人兒就用手敲打裴錢的靴子,伸手指向裴錢手裏攥着的雪花錢,一來二去,裴錢就開始跟那頭杏樹小妖討價還價,順便還跟它吹了一通牛皮,説自個兒家裏,靈氣比這裏充沛無數,濃稠得跟水似的,隨便一口就能喝到飽,最後那個傻頭傻腦的小東西,就扭扭捏捏在裴錢身前泥地上,變出了一棵小樹苗,説讓裴錢帶回家鄉,找個地兒種下去,一定別虧待它,一定要每天讓它喝飽那些跟水一樣的靈氣,裴錢嘴上答應下來,拍胸脯震天響,可其實已經做好了吃板栗吃到飽的準備。

    陳平安了解了事情經過,接過裴錢手中的泥土和樹苗,走到樹根那邊蹲下。

    身穿龍袍、懸佩玉笏挎刀的小東西,站在錢堆裏,眼神充滿了戒備警惕。

    一番問答,陳平安才知道真相,原來是它就快要躋身中五境了,但是此地靈氣不足,準確説來,是它根本不敢汲取太多靈氣,畢竟這邊練氣士扎堆,是仙家渡口,它能夠在這裏紮根修行,不過是靠着三個不那麼名正言順的所謂敕封,三國朝廷其實都不太在乎,更何況這座渡口的背後勢力,靈氣衰減,一直是仙家山頭最忌諱的事情,就像杜懋,強行佔用整座梧桐小洞天藴含的靈氣,雖説私心更多,是為了飛昇別處,但其實一旦飛昇成功,按照浩然天下禮聖訂立的規矩,桐葉宗就可以功德傍身,學宮書院會庇護那個“宗”字最少千年,不可否認,這也是杜懋想要冒險飛昇的一個重要原因,不然只管躲在梧桐洞天便是,左右破得開山水大陣,卻註定破不開洞天禁制。

    而杜懋飛昇失敗後,桐葉宗幾乎所有子弟,都從對那位中興之祖敬畏、愛戴至極,變得對杜懋憤恨至極,用刻骨銘心來形容都不為過,將其認為是桐葉宗的千秋罪人,什麼狗屁中興之祖,是那揮霍祖宗基業的敗亡之祖才對,至於杜懋的小半初衷,自己投身另外一座大牢籠,為桐葉宗謀取一條出路,則極少有人會去想這一茬,而紫袍劍修那位桐葉宗宗主,以及掌管祖師堂譜牒的玉璞境老修士在內,不知出於何種考慮,這幾位對於宗門上下的羣情激憤,並未刻意壓制、疏導和開解,杜懋一脈,例如嫡系子孫杜儼,不但失去了一位元嬰扈從的待遇,還被問責,杜氏家底幾乎被掀了個底朝天,用來上繳宗門,填補空缺。

    非此即彼,非黑即白。

    一把尺子的兩端。

    尤其是涉及自身切實利益的事情,好似這才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希望自己以後,如果真有一天,也開宗立派了,他寧願從一開始,就沒有人覺得他陳平安是什麼毫無瑕疵的道德聖人,到最後,萬一真出了無法挽回的變故,也不會有人覺得他是什麼罪不可赦的大惡人。即便人心離散,也要爭取有個好聚好散,儘量做到一個過得去的善始善終。

    陳平安蹲在地上,低頭望着那個古杏精魅,笑問道:“就沒有跟蜂尾渡這邊的仙師打個商量,擔任供奉客卿之類的,尋一處五嶽,訂立山盟契約後,多出一個跑不掉的中五境山大王,他們應該會樂見其成吧?”

    小傢伙一屁股坐在錢山頂部,滿臉愁容,稚聲稚氣道:“我也想啊,可是那些滿身銅臭的傢伙信得過我,我可信不過他們,這是一個麻煩的地方,蜂尾渡毗鄰青鸞、慶山和雲霄三國,渡口幾個勢力盤根交錯,誰也不服誰,為了錢,有事沒事就偷偷摸摸把對方腦子打出腦漿來,山盟誓約,你覺得我應該挑選哪國的五嶽?我即便傻啦吧唧挑了一家,其餘兩家還不得恨死我?説不定哪天就偷偷找人劈爛了我的本體,當柴禾燒吧?如今雖然香火慘淡,飽一頓餓三頓的,可好歹死不了,你們練氣士不都説好死不如賴活着嗎,嗯,還有那句死道友不死貧道。”

    陳平安就當最後一句沒聽見,對於小傢伙的隱憂,則深以為然,作為無依無靠的杏樹精魅,想要破境,就需要跟練氣士訂立山盟,可蜂尾渡位於三境接壤處,並非哪國轄境,所以這還真是個不小的麻煩事。如果蜂尾渡是一家勢力獨大,倒還好説。

    陳平安對此愛莫能助。

    小傢伙可憐兮兮道:“聽那小黑妞説,仙師家住洞天福地一般的地方,汲取靈氣如俗人飲水,不妨就幫我一把,帶着這棵小樹苗回去,一旦成活,也能幫着仙師穩固山水靈氣,這對咱們雙方,都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尋常練氣士,不提掉錢眼裏的商家,只説那農家和藥家,誰不將此事當做天降福緣的好事,這位過路的仙師,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陳平安將泥土和樹苗放在地上,笑道:“是不是還要説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小傢伙垂頭喪氣,撓腮道:“兩個小的,好糊弄,你這個大的,江湖經驗老道,果然不好騙。”

    一旦陳平安在自家山頭種下這棵小樹苗,後者可以幫着穩固山水靈氣一説,不算假,但是極其有限,更多還是不斷為祖宗樹竊取靈氣,所以肯定是得不償失的賠錢買賣。

    關於這些樹木精魅的內幕,陳平安當初在桂花島,因為家鄉小鎮有老槐樹的關係,便與范家供奉老劍修馬致閒聊,知道了一些內幕。

    陳平安歸還了泥土和樹苗後,那隻杏花精魅還算有點眼力勁兒,也還給了裴錢兩顆雪花錢。

    蓮花小人兒病懨懨的,裴錢也臊眉耷眼的,兩個小的,都覺得對不住陳平安。

    陳平安將蓮花小人兒放在自己肩頭,手牽着裴錢,輕聲笑道:“你們愧疚什麼,應該愧疚的,是它才對。”

    杏樹底部“大門”內,躺在錢山裏頭,打着哈欠道:“只好等下一個傻帽兒上鈎嘍。”

    迷迷糊糊睡去,它做了個美夢,竟然夢見了自己在一座不斷增長、高聳入雲的大山頭,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每一張杏葉都洋溢着金色的靈光,每一根枝條都被金色香火薰陶得精粹無比,它一舉成了寶瓶洲唯一的上五境花木精魅……它身上的高枝上,站着兩個身影模糊的人在看着雲海,一個仰頭喝着酒,一個腰間刀劍交錯而掛……

    小傢伙醒過來之後,它樂呵得不行,哪怕只是在夢裏頭,也夠它開心好多年了,只是不為何,一抹臉,自己竟是滿臉淚水。

    它怔怔躺在錢堆裏,百思不得其解,便有些悵然若失。

    畫卷四人,憑藉那枚價值百顆雪花錢的小暑錢,各有收穫,本來孑然一身的朱斂,離開老龍城的時候,背上就多挎了一隻包裹,這次離開蜂尾渡,包裹更加沉重。

    如今朱斂以讀書人自居,所以當然是負笈遊學了。

    四人還是步行去往青鸞國京師,蜂尾渡周邊三國,前年在青鸞國開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水陸道場,是唐氏皇帝親自籌辦,第二年雲霄國和慶山國就幾乎同時,打擂台一般,各自舉辦了一場道家的羅天大醮,將各路道家神仙瓜分殆盡,打了個青鸞國一個措手不及,唐氏皇帝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在今年春舉辦一場佛道爭辯,要在道家和佛門之中,挑選一個成為青鸞國的國教,地位還要高出儒家,輸了的那個,自然就是墊底了。

    所以陳平安相信張山峯和徐遠霞,最少今年春還會留在青鸞國京城。

    大概是臨近蜂尾渡、以及轄境內多道觀寺廟和山水形勝的緣故,青鸞國在內三國,都不屬於那種靈氣稀薄到匱乏的“無法之地”,比起當初陳平安途徑的梳水國,靈氣要多出不少,當時是一位純粹武夫,感觸不深,只有一個粗略感覺,如今煉化了水字印作為本命物後,可以緩緩汲取靈氣,兩者對比,就發現了其中的玄妙。

    在寶瓶洲中部那幾個陳平安腳踏實地走過的國家中,還是那個綵衣國靈氣稍多一些。

    關於綵衣國,陳平安如今方寸物裏的那張符?中,還住着一位與自己簽訂契約的白骨豔鬼。

    只是陳平安對她不喜,在桂花島之後,就再沒有讓她離開過作為棲身之所的古怪符?。

    不過以後到了落魄山,再將她放出便是,有山神坐鎮俯瞰周邊山水,相信對那頭女鬼而言,亦是震懾。

    大驪王朝的正統山水神?,可不是寶瓶洲任何一個王朝能夠媲美,大驪神?可以天然高出一品,現在如此,以後……當下寶瓶洲半洲之地都已是大驪宋氏的囊中物,只差中土儒家某座學宮的點頭認可而已,所以往後大驪神?和寶瓶洲神?,估計就沒太大區別了。

    離開蜂尾渡邊界線的時候,發現由外往內的旅人,無論練氣士還是武夫,都需要手持一張大門口渡口售出的黃紙符?,當進門後,就會出現一扇漣漪大門,讓人通過,那張符紙有點類似世俗王朝的通關文牒。這可是新鮮事,陳平安是第一次見到,其餘渡口,都沒有這筆過路費,離開蜂尾渡不用那張通關符?,走出大門後,陳平安就去詢問一位五境練氣士的看門人,誠心求教,那人見陳平安氣度不俗,又是從蜂尾渡走出,便笑着為陳平安解惑,原來蜂尾渡有座陰陽家和機關師聯袂打造的一座山水陣法,金丹地仙可以直接走入,金丹之下,就需要一張價值五顆雪花錢的通關符?了,一旦硬闖,就會驚動蜂尾渡巡狩之人,至於那張符?,是破障符的旁支,亦是蜂尾渡請求符?派仙師為這座陣法量身打造。

    當陳平安詢問為何別處渡口無需符?開道的時候,練氣士笑容玩味,踩了踩地面,詢問這兒是誰的地盤。

    這個大門方位,是去往青鸞國境內,陳平安自然回答説是青鸞唐氏,不等練氣士細説,陳平安就恍然大悟,感慨那位唐氏皇帝真是生財有道。

    青鸞國京城距離蜂尾渡有一千六百餘里,而距離那場開始於穀雨時節的佛道之辯,還有兩月有餘,所以步行前往也無妨。

    此後這一路上,他們見過了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一行人都談不上如何信奉佛道,一般慕名而去走入其中,陳平安和裴錢都是恭恭敬敬上三炷香,禮遇神明而已,魏羨不信這個,一般都不進去,就在門口等着,朱斂也不信,只是陪着陳平安裴錢走一遭,盧白象只有入廟燒香拜菩薩,十分虔誠,隋右邊則是進觀上香,也相當誠心。

    陳平安提醒過裴錢,燒香可以,不可隨便許願,更不可以見着了寺廟道觀裏的菩薩神仙們,就一個個磕頭一個個許願過去。

    但是也告訴裴錢,如果哪天心有感應,真的很想要許願,那就認認真真,記住許願內容,以及敬香和跪拜的是那座寺觀、是哪位神?,一旦願望達成,以後無論有多遠,就要回來還願。

    見陳平安説得神色肅穆,嚇得裴錢根本就沒敢許願,只是燒香而言,不然一想到要從龍泉郡趕來青鸞國還願,她就覺得自己不是累死,就是在半路上悔青了腸子,活活哭個半死。

    而且進去磕頭燒香的時候,陳平安還有個規矩,説是“請香”的錢,不能跟人借,必須是她裴錢自己掏錢。

    好在這一路上,陳平安好幾次讓裴錢跑腿做事,枯瘦小丫頭得了好幾錢銀子,換成銅錢後,在道觀寺廟請香是夠的。

    裴錢倒是不至於覺得陳平安是吝嗇這幾顆銅錢。

    她越來越覺得,陳平安在她這個開山大弟子這邊,可比對老魏他們四個大方多了哩。

    這讓裴錢很開心。

    驚蟄時分,在青鸞國一個小郡縣境內的荒郊野嶺,哪怕離着百餘里,陳平安一行人都感覺到了地動山搖,遠處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有一頭身形輪廓模糊的巨大妖物,好似在遭受着巨大痛苦,仰天咆哮,一時間無數山林鳥雀振翅而飛。

    陳平安想了想,讓魏羨和隋右邊先趕去一探究竟,看看有無傷及無辜。

    他自己如今傷勢還未完全痊癒,又要權衡那座蓄養靈氣的竅穴湖泊、與一口純粹真氣之間的水火相容,雖説五境瓶頸的武道境界還在,可真正實力只有四境修為的水準。

    魏羨手握甘露甲西?[,隋右邊揹負着痴心劍,兩人攻守兼備,即便遇上危險,相互策應,全身而退不是難事。

    陳平安沒有刻意加快步伐趕路,等到隋右邊和魏羨返回,説那邊是所謂的地牛翻背,一大幫子山澤野修,不知怎麼找到了這頭蟄伏此地數百年的地牛,想要將其圍殺,獲取地牛那那副肉身的天材地寶。但是被兩個多事之人攔住了,一個用桃木劍的年輕道士,一個持刀的大髯漢子,雙方沒談攏,就大打出手了,雙方實力懸殊,圍殺一方,勢在必得,其中還有一位金丹修士親自主持大局,結局毫無懸念。

    陳平安一拍養劍葫,高高躍起,飛劍初一和十五掠出養劍葫,陳平安就這麼一步步踩在飛劍之上,如仙人御風急急而去。

    畫卷四人,面面相覷。

    裴錢手持行山杖,左看右看,咋個回事?

    隋右邊一閃而逝。

    朱斂哈哈大笑,緊跟着一掠而去,“又有架打,爽也!”

    魏羨背起裴錢。

    盧白象默默跟上。

    有些奇怪,為何陳平安會如此失態。

    難道是有熟人在那邊?

    可來自那座驪珠洞天、家住泥瓶巷的陳平安,就算是熟人,難道不應該都是九境武夫鄭大風、十境大宗師李二、劍仙曹曦、天君謝實之流嗎?

    陳平安的家鄉,卧虎藏龍得有點不講理啊。

    即便哪天突然冒出個飛昇境老怪物,盧白象在內畫卷四人如今都不會太過震驚,可若是突然來個什麼中五境的“小角色”,説自己是陳平安的朋友,他們四人反而會不適應。

    陳平安哪怕有兩把飛劍幫忙,可畢竟有傷在身,那一口純粹真氣又有些阻礙,所以速度依然與地面上的隋右邊一行人大致持平。

    一座碎石無數的巨大山坳內,一頭受了重傷不得不顯出真身的黃色地牛,躺在血泊中。

    它身前站着狼狽不堪的年輕道士和大髯豪俠,兩人背靠背,周圍二十餘位練氣士,羣狼環伺。

    眾目睽睽之下,一位不知是御風還是御劍而來的年輕人,一襲白衣,飄然出塵真神仙也。

    只見那位白衣仙師,一個急墜,飄然落地,腳步輕盈跨出五六步後,走到那兩人身前,笑着向他們抬起雙掌。

    年輕道士和大髯刀客愣了愣,不敢置信,年輕道人更是揉了揉眼睛,然後笑意便在道士澄澈的那雙眼眸中,盪漾開來。

    年輕道士與大髯豪俠,一人伸出一隻手掌,與那位年輕仙師重重擊掌,再無半點頹喪神色,兩人神采飛揚,好不痛快。

    陳平安看着兩人,他這一刻的眼神,可能比眼含日月的裴錢還要明亮,握住兩位朋友的手,大笑道:“我就知道!天底下只有我那兩個朋友,張山峯和徐遠霞,才願意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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