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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 螺螄殼裏有道場

    人世間的隱士遊俠,大多性情古怪,不可以常理揣度。

    陳平安對那個深藏不露的青衫客,並不好奇。

    就像先前磨刀人劉宗所説,大夥兒腳下的這條路,這麼寬,不是羊腸小道,更不是獨木橋,大家各走各的,沒毛病。

    客棧外邊,邋遢落魄的青衫男子沒有走遠,其實就蹲在客棧外邊的門口,身邊趴着那條瘦狗,男人轉頭看着狗,覺得自己活得比它還不如,一時間就想要吟詩一首,可是搜刮肚腸半天,也沒能作出一首被小瘸子譏諷為“打油詩”的佳作,男人在心裏安慰自己,沒關係,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不用強求。

    客棧二樓。

    陳平安有些猶豫,要不要再請出朱斂。

    原因是他想要在這大泉王朝多呆一會兒,身邊只有一個魏羨,最多護住裴錢,很難搭把手,一旦身陷藕花福地那樣的險境,各方皆敵,陳平安擔心會忙中出錯。

    陳平安在從一幅畫卷中成功請出魏羨後,就再沒有去動第二幅,不是心疼穀雨錢,十一顆穀雨錢,換來一位南苑國開國皇帝,歷史上的陷陣萬人敵,曾經的天下第一人,陳平安沒偷着樂就算很把持得住了。

    當時之所以敲定底線在十顆穀雨錢上,不是陳平安覺得魏羨之流,只值這個價格,而是那會兒,害怕最後一次見面彷彿心情不佳的老道人,給了畫卷,自己卻根本養不起,老道人既不壞規矩,又能噁心人,陳平安總不能一直賭下去。

    穀雨錢,畢竟是三種神仙錢中最珍稀的,一顆就等同於百萬兩銀子,一座小銀山了,吞併盧氏王朝之後的大驪王朝,號稱國力冠絕寶瓶洲北部,一年税收才多少?六千萬兩白銀。當然,這只是大驪宋氏擱在台面上的銀子。

    這些天的按兵不動,是從揹着那隻金黃養劍葫的小道童言語當中,陳平安嚼出不同尋常的意味,那傢伙分明是要坑自己一把,而且就在武瘋子朱斂這幅畫上。老道人估計是礙於臉面,只給陳平安挖了一個小坑,小道童便使勁刨出了一個大坑。

    陳平安將剩餘穀雨錢都堆放在手邊,捻起一枚,輕輕丟入畫卷中。

    雲霧升騰,百看不厭。

    一樓大堂,簾子那邊的老人敲了敲煙桿,站起身,來到櫃枱這邊,瞥了眼門外,“那個落魄書生,可不簡單。”

    婦人心不在焉地撥動算盤,“三爺,你都嘮叨過多少回了。我心裏有數,不會當真惹火他。”

    老人手肘抵在櫃枱上,吞雲吐霧,沉聲道:“要是真喜歡了,改嫁便是,要是你爹不答應,回頭我給你撐腰。”

    婦人一跺腳,惱羞成怒道:“三爺,你瞎説什麼呢,我怎麼會喜歡他?!”

    老人淡然道:“不挺好嘛,雖然不曉得來歷根腳,可我都看不出深淺的年輕人,在大泉邊境,能有幾個?刮乾淨了鬍子,説不定模樣還是能湊合一下的。”

    婦人直接忽略了後邊那句話,抬起下巴,朝樓上陳平安房間那邊點了點,“能有幾個?三爺,這個穿白袍子、掛紅葫蘆的年輕外鄉客人,連同那位貼身扈從,瞧出來高低深淺沒?沒吧,店裏店外,這不就一下子三個了?”

    老人板着臉撂下一句,就要回灶房那邊給自己搗鼓一些吃的,犒勞犒勞五臟廟,“好心當作驢肝肺,活該守寡這麼多年。”

    婦人早已習慣了老人的脾氣,輕聲喊住老人,“不管如何,樓上那三人都是恩人,你可別擅作主張,給人下藥,上回那倆遊俠兒,給你剝光了衣服,連夜丟到狐兒鎮大門口,好好兩個大老爺們,給你害得變成了黃花閨女似的,差點上吊呢。”

    老人扯嘴角道:“又不是惡貫滿盈的主,我給人家下藥作甚。我倒是怕你給那後生下藥,迷倒了,為所欲為。”

    婦人作勢揮了一巴掌,“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老人是個喜歡較真的,“你去問問門外的那條旺財,它能吐出象牙來不?”

    婦人頂了一句,“我又不是狗,跟旺財可聊不上天,不像你。”

    老人用煙桿點了點婦人,“誰以後看上你,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

    婦人可不在乎這些個言語,混跡市井、經營客棧這麼多年,招待八方來客,話裏頭帶葷腥的,帶刀子的,帶醋味的,什麼沒見識過,壓低嗓音,“那頭大妖,該不會是給此人打殺的吧?”

    老人搖搖頭,“若真是松針湖水神麾下頭號大將,呵呵,就只有地仙之流,才有此通天能耐,雖説這個吊兒郎當的讀書人,肯定不簡單,可還不至於這麼強。又不是書院那幾位做大學問的老夫子。那些儒家聖賢,做了這等義舉,不會藏頭藏尾的,也無需刻意隱瞞不是?”

    婦人陷入沉思。

    老人最後勸説道:“行了,好話不説兩回,最後跟你嘮叨一次,我覺得那落魄讀書人除了窮了點,醜了一點,嘴巴賤了一點,為人沒個正行了一點,其實都還可以的,好歹是個青壯漢子……”

    婦人黑着臉,從牙縫裏蹦出一個字,“滾!”

    駝背老人臉色如常,轉身就走。

    滄桑臉龐就像一張虯結的老樹皮,要是有蚊子叮咬,估計老人稍微皺個眉頭,就能夾死它。

    雙手手心佈滿老繭,雙手負後,左手搭着右手腕,右手手拎着老煙桿。

    老人好似自言自語道:“大晚上的,大冬天哪來的貓叫春,奇了怪哉,小瘸子今兒還問我來着。”

    婦人臉色微紅,咬牙切齒,罵道:“老不正經的玩意兒,活該一輩子光棍!”

    小瘸子剛收拾完飯桌,聽到了老駝子和老闆娘最後的對話,一臉好奇道:“老闆娘,到底咋回事?咱們客棧也沒養貓啊,是從外邊溜進客棧的野貓不成?要是給我逮着了,非一頓揍不可,我就説嘛,廚房那邊經常少了雞腿饅頭什麼的,應該就是它饞嘴偷吃了,老闆娘你放心,我肯定把它揪出來……”

    婦人從櫃枱後邊拿出一根雞毛撣子,對着小瘸子腦袋就是一頓打,“揪出來,我讓你揪出來!”

    她還不解氣,繞過櫃枱,對着腿腳不利索的少年就是一陣追殺,打得小瘸子都有些快步如飛了。

    她隨手丟了雞毛撣子,猶豫了一下,躡手躡腳上樓,放慢腳步,來回走了一趟,沒能聽出什麼動靜來,回到一樓大堂,發了會兒呆,去簾子後邊老駝背的地盤,在灶房拎了塊巴掌大小的乾肉,又拿了一小壺半年釀的青梅酒,走到客棧外,看到那個蹲在狗旁的落魄讀書人,喂了一聲,在青衫男子抬頭後,拋了酒肉給他,冷聲道:“一兩銀子,記在賬上了,不是白送你的。”

    直到婦人跨過門檻走入大堂,青衫男子才收回視線,唏噓道:“旺財啊,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就叫最難消受美人恩啊。”

    他撕下一小塊肉給腳邊的旺財,然後摸了摸自己的鬍子,“這要是颳了鬍子,還了得?!”

    在婦人走上二樓的時候,陳平安輕輕按住畫卷,轉頭望向門口那邊。

    所幸婦人沒有敲門打攪。

    等到她走下樓梯,陳平安開始繼續砸錢。

    陳平安一口氣往畫卷中砸下十二顆穀雨錢。

    依舊沒能讓朱斂現身。

    陳平安拿起手邊養劍葫,才記起進客棧前就沒酒了,只能輕輕放下。

    老龍城宋氏陰神支付那支竹簡,掏出十顆穀雨錢,飛鷹堡陸台分贓,付給陳平安二十顆,加上倒懸山之行的出入,陳平安總計擁有二十九顆穀雨錢,為了魏羨,給畫卷吃掉了十一顆,剩餘十八顆。

    當下桌上就只有六顆穀雨錢了。

    武瘋子朱斂暫時依舊在畫上“擺譜”,不肯走出,那麼其餘兩幅,魔教盧白象,藕花福地歷史上的唯一一位女子劍仙隋右邊,又得讓陳平安掏出多少顆來?

    陳平安嘆了口氣,瞥了眼畫上那個笑眯眯的老頭兒。

    再往裏頭丟,自己可就真要傾家蕩產了,雖説雪花錢和小暑錢,積攢了不少,可那只是數字而已,真正折算成穀雨錢後,就縮水嚴重了。

    陳平安有些無奈,收起畫卷藏入飛劍十五當中,打開門,下樓去喝酒解悶,先前為了揹着魏羨上樓,忘了往養劍葫裏裝酒,晃着空蕩蕩的“姜壺”,陳平安心想那個揹負巨大金黃葫蘆的小道童,心中腹誹,説了世間其餘六隻“最”如何的養劍葫,小道童揹着的那隻,該不會是最能裝酒水吧?

    陳平安這會兒並不清楚,還真給他不小心猜中了,事實上算是隻猜中了一半。

    那隻名為“斗量”的金黃養劍葫,確實裝了天底下最多酒水中的水,正是那東海之水,為此整座東海水面下降了數尺。

    故而有個窮秀才都要忍不住嘖嘖稱奇,外加最後半句馬屁:小小葫蘆,可養千百蛟龍也,道祖善,大善,老善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與老道人坐而論道,毀壞了蓮花洞天的好些荷葉,才説這句話討個巧。

    中土神洲,那座被譽為儒家“斯文正宗”的文廟中,那些至今還高高矗立神台上的泥像聖人們,肯定做不出這種事情,壞了人家東西,然後還要賣個乖耍無賴,可他這個神像被搬出文廟的老秀才,做得那叫一個自然而然,真是比白玉京內的道家仙人們還自然了。

    到了樓下,老闆娘笑顏如花。

    俊俏,有錢,氣質還好,婦人越看陳平安越養眼。

    陳平安要了一斤五年釀的小壇青梅酒,當着老闆娘的面倒入養劍葫。

    在婦人眼中,養劍葫就只是個硃紅色酒葫蘆而已,摩挲得光可鑑人,不值錢,但一看就是最少兩代人的心愛之物,才會給用成了老物件。

    婦人單手撐着腮幫,側過身坐在長條凳上,轉過頭望着倒酒時手很穩的年輕人,她兩頰微紅,酒暈尚未褪去,笑問道:“公子用碗喝酒,不更省事?要是給你喝完了這一斤酒,不還得再往葫蘆裏裝一次?”

    不過哪怕如此,她還是自己拎了壺酒過來,自飲自酌,沒忘記捎來三碟子佐酒菜,當然還有兩雙筷子。

    陳平安笑道:“我也就這點酒量了,喝完就算,不用再裝。”

    婦人笑道:“你那朋友的酒量是真好。”

    陳平安有些汗顏,心想魏羨你好歹是一個開國皇帝,也太丟人現眼了些。

    陳平安看似隨意問道:“姚家邊軍既然在邊關名聲這麼大,老闆娘可曾知道姚家如今有哪些大人物?”

    婦人一挑眉頭,“呦,公子,你該不會是北晉國的諜子吧?”

    陳平安指了指樓上,“有我這樣的諜子嗎?身邊帶着個這麼會喝酒的朋友?還跟着個孩子?”

    婦人點點頭,“倒也是,北晉國如果都是公子這樣的諜子,哪來這麼多仗好打,早天下太平了。”

    她有些喝高了,伸長胳膊,夾了兩次也沒能夾住一盤碟子裏的醬肉,陳平安輕輕將碟子推過去些,她嫵媚瞥了眼,乾脆放下筷子,“與你説些也無妨,好教你們這些南邊蠻子,曉得我們大泉邊軍的厲害。”

    她打了個酒嗝,沒覺得有什麼難為情,“那位半輩子都在馬背上的姚老將軍,是咱們大泉的徵字頭大將軍之一,膝下有三兒兩女,可惜兒子死了兩個,女兒死了一個。年紀最小的女兒,嫁去了京城,難得的好人家,都説是天作之合,神仙姻緣。孫子孫女一大把,最有出息的,有兩個,孫子叫姚仙之,聽説十歲就入伍了,孫女叫姚嶺之,更了不得,習武天賦好到整個邊境都聽説了。”

    陳平安好奇道:“怎麼都以‘之’字結尾?”

    婦人笑道:“之字輩嘛。”

    陳平安愈發疑惑,“定輩分那個字,不應該在中間嗎?難道你們大泉不一樣?”

    婦人沒好氣道:“我哪曉得那富貴姚家的祖宗規矩,還不許有錢人有點怪癖啊?”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姚家鐵騎名聲這麼大,在你們大泉肯定有不少眼紅的人吧?”

    婦人白了一眼,“你問我,我問誰去?問皇帝陛下啊?”

    她自顧自笑了起來,媚態橫生,“那也得皇帝老兒瞧得上我的姿色,納我入宮,歲數大就大了,好歹是當皇帝的,説不定牀架子都是金子做的……”

    興許是總算説到了些讓人開懷的事情,婦人舉起酒杯,朗聲道:“人生路窄酒杯寬,我九娘陪公子走一個。”

    陳平安眼睛一亮,舉杯笑道:“這句話我記得記下來,説得好,走一個!”

    兩人各自飲盡碗中餘酒。

    門檻那邊坐着個青衫客,偷偷望着酒桌上相談甚歡的男女,滿臉幽怨,碎碎念念。

    “好狗不擋道!”

    一個大嗓門響起,落魄書生被人一腳踹了個東倒西歪,三名腰間挎刀的男子,先後大踏步走入大堂。

    為首一人,身材壯實,大冬天時節,還要故意露出一些胸膛肌肉,坐在了陳平安左邊的長凳上,漢子手底下兩人熟門熟路去拎了酒和碗過來,兩人坐一張長凳,一張桌子,瞬間坐滿了。壯漢偏偏不要一位年輕刀客遞過來的白碗,搶過婦人身前那隻酒碗,倒了碗青梅酒,酒水四濺,一口喝完,抹了把嘴,突然他一手捂住肚子,滿臉惶恐,一手顫抖着指向婦人,顫聲道:“這酒不對勁……酒裏有毒……”

    桌對面兩個年輕人頓時按住刀柄,臉色微白。

    婦人沒好氣道:“馬平,你腦子裏有屎吧?是不是今兒午飯吃屎吃多了,剛好屎裏有毒,然後把你腦子給吃壞了?”

    佩刀漢子嘿嘿一笑,恢復正常臉色,“開個玩笑而已,咋還罵上人呢。”

    身邊兩個年輕同僚,嚇得趕緊喝酒壓驚。

    漢子瞥了眼礙事的陳平安,“小子,何方人氏?通關文牒拿出來!”

    婦人剛要説話,陳平安已經從懷中掏出關牒,輕輕放在那挎刀壯漢桌前。

    漢子拿起後,看着上邊鈐印着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朱印,嘖嘖道:“印章還真不少,走了這麼遠的路?”

    陳平安笑着點頭。

    漢子看他這副模樣就來氣,見慣了狐兒鎮老百姓們的卑躬屈膝和諂媚笑臉,來了這麼個不會溜鬚拍馬低頭哈腰的,關鍵是模樣還挺俊,就想着找個法子收拾這小子,好教他知道這才是狐兒鎮這一片的地頭蛇,下山虎遇上了他馬平,也要乖乖蹲着,過江龍就老實盤着,沒有別人跟客棧九娘眉來眼去的份兒。

    婦人突然問道:“聽説鎮裏邊又鬧鬼了?這次是誰魔怔了?”

    一説到這樁晦氣事,馬平就沒了興致,將通關文牒丟還給那小白臉,喝了口悶酒,甕聲甕氣道:“真他娘邪性,以往都是禍害外鄉人,這次竟然是小鎮自己人遭了毒手,只有一條胳膊的劉老兒知道吧,開紙錢鋪子的,經常幫人看風水的那個糟老頭,徹底瘋了,就這天氣,大白天不穿衣服,在大街上瞎跑,還説自己太熱,哥幾個只好把他鎖了起來,沒過幾天就一屋子屎尿,臭氣熏天,今兒才清醒一點,總算不念叨那些怪話了,兄弟們這不就想着趕緊過來,跟九娘你討要幾碗青梅酒,壯一壯陽氣,衝一衝晦氣。”

    婦人皺眉道:“這可咋整?上次你們從郡城重金請來的大師,不是給了你們一摞神仙符籙嗎?你當是怎麼跟我吹牛來着,説是‘一張符來,萬鬼退避’?”

    壯漢轉頭往地上狠狠吐出一口濃痰,“狗屁的大師,就是個騙子,老子也給坑慘了,韓捕頭這段時間沒給我穿小鞋。”

    馬平吐出一口濁氣,擠出笑臉,伸手就要去摸婦人的小手兒,婦人不動聲色縮回手,沒讓他得逞,馬平笑眯眯道:“九娘啊,你覺得我這個人咋樣?多少算是個狐兒鎮有頭有臉的人吧?掙錢不少,家世清白,還練過武,有一身使不完的氣力,你就不心動?九娘啊,可別抹不下臉,你馬大哥不是那種古板的人,不在乎你那些過往。”

    婦人呵呵一笑。

    之後幾次藉着酒醉的幌子,想要揩油,都給婦人躲過,馬平和兩位同僚捕快要了一桌子菜,喝得七葷八素,吃得滿嘴流油,看樣子是明擺着打秋風來了,最後竟然還賴着不走,三人去了樓上睡覺,説是明兒再回狐兒鎮。

    陳平安早早坐到了隔壁桌子,婦人在小瘸子收拾的時候,坐在陳平安旁邊,長呼出一口氣,像是有些乏了,苦笑道:“這個馬平是狐兒鎮的捕頭,他家世世代代做這個行當,跟官府衙門沾着點邊而已,那麼個屁大地方,所謂的官老爺,官帽子最大的,也不過是個不入清流的芝麻官。其餘都是些胥吏,算不得官,可一個個架子比天大。”

    裴錢聽到了外邊的動靜,輕輕打開屋門,蹲下身,腦袋鑽在二樓欄杆間隙裏頭,偷偷摸摸望着下邊那倆傢伙,結果好不容易才拔出來,一路小跑下樓梯,剛靠近酒桌,就聽到婦人在跟陳平安抱怨官場上的小鬼難纏,説那些捕快經常來客棧混吃喝,她只能花錢買個平安,不然還能咋樣。

    裴錢偷着樂呵,嘴巴咧開,忍了半天,最後實在是憋不住了,捧腹大笑,“花錢買平安,買個平安……哎呦,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肚子疼……”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裴錢身邊,“疼不疼了?”

    被扯住耳朵的裴錢,立即停下笑聲,可憐兮兮道:“肚子不疼了,耳朵疼……”

    婦人一頭霧水,不知道那個賊兮兮的枯瘦小女孩在笑什麼。

    陳平安跟婦人道別,一路扯着裴錢的耳朵,往樓梯口走去,裴錢歪着腦袋墊着腳跟,嚷嚷着不敢了。

    走上樓梯就鬆開了裴錢的耳朵,到了房間門口,轉身對裴錢吩咐道:“不許隨便外出。”

    裴錢揉着耳朵,點點頭。

    等陳平安關上門後,裴錢站在欄杆旁,剛好與那個仰頭望來的婦人對視,裴錢冷哼一聲,蹦跳着返回自己屋子,使勁摔門。

    客棧外夕陽西下,有人策馬而來,是一位豆蔻少女,扎馬尾辮,長得柔美,卻有一股精悍氣息,揹着一張馬弓,懸佩一把腰刀,她將那匹駿馬隨手放在門外,顯然並不擔心會走失。

    青衫客還在門外逗弄着那條狗。

    少女看了眼男人,沒有上心,走入大堂後,左右張望,看到了滿臉驚訝的婦人後,她有些不悦,停下腳步,對婦人説道:“爺爺要我告訴你,最近別開客棧了,這裏不安生。”

    婦人在少女跟前,再沒有半點媚態,端莊得像是世族門第走出的大家閨秀,豎起手指在嘴邊,示意隔牆有耳,然後輕聲道:“嶺之,我在這邊待習慣了。”

    少女憤憤道:“不知好歹!”

    婦人笑問道:“要不要喝點青梅酒?”

    少女滿臉怒容。

    喝酒?!

    婦人也自知失言,有些羞愧。

    少女冷聲道:“給我一間屋子,我明天再走,你仔細考慮。”

    小瘸子戰戰兢兢領着少女登上二樓,在老闆娘的眼神授意下,專門挑了一間最乾淨素雅的屋子給少女。

    在那串輕盈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後,陳平安將僅剩六顆穀雨錢疊在一起。

    一顆一顆丟入畫卷之中。

    當第三顆穀雨錢沒入畫面後,陳平安站起身,緩緩後退幾步。

    一位老人彎腰弓背,從畫卷中蹣跚走出。

    他跳下桌子,對陳平安眯眼而笑,轉身伸手伸手摸向畫卷,但是摸了一個空,就連裴錢都偷偷摸過一把的畫卷,對於朱斂而言,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

    虛無縹緲,不可觸及。

    朱斂倒是沒有氣急敗壞,笑呵呵道:“果然如此,少爺,這就是你們浩然天下的仙家術法嗎?”

    陳平安點點頭,“算是。”

    這個習慣性佝僂着身形的老人,似乎與傳聞中那個走火入魔的武瘋子,完全不像。

    老人臉上總是帶着笑意,神色慈祥,在藕花福地,此人差點將整座江湖掀了個底朝天,後來者居上的丁嬰,同樣是天下第一人,就擁有極其鮮明的宗師氣勢,這大概也跟丁嬰身材高大,不苟言笑,並且戴着一頂銀色蓮花冠,都有一定關係。

    眼前這個名叫朱斂的武瘋子,就差了很遠。

    相較於魏羨的什麼話都憋在肚子裏,朱斂似乎更加認命且坦白,開誠佈公道:“如今到了少爺的家鄉,光是適應這座浩然天下的氣機流轉,就得花費好些天,想要恢復到生前的巔峯修為,更不好説了,嗯,按照少爺這裏的説法,我目前應該是純粹武夫的第六境。”

    説到這裏,老人頗為自嘲,“有可能一舉破境,有可能滯留不前,甚至還有可能被這邊的靈氣倒灌氣府,消耗真氣,修為給一點點蠶食。不過,我有一種感覺,除了七境這道大門檻,之後成為八境、九境武夫,反而不是什麼太大問題。”

    朱斂説得很開門見山了。

    比那個悶葫蘆魏羨,確實爽快多了。

    朱斂走到窗口,推開窗,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個七境,有點類似藕花福地武人的後天轉先天,是最難跨過的一步。只要躋身武道第七境,相信此後修為攀升,不過是年復一年的水磨功夫而已,不敢説肯定九境,八境絕對不難。”

    朱斂轉頭微笑道:“當然了,只要適應了這邊濃郁靈氣的存在,我對上一個底子一般的七境純粹武夫,打個平手,還是有機會的,不至於被境界壓制,見面了就只能等死。至於同境之爭,只要不是公子這樣的,勝算極大。”

    陳平安喃喃道:“關隘只在七境嗎?”

    老人坐回桌旁,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我願意為公子效忠賣命三十年,希望公子在那之後,能夠給我一個自由之身,如何?”

    陳平安笑着搖頭,“我並不知道如何恢復你的自由之身。”

    老人愕然,陷入沉默,盯着那幅畫卷。

    陳平安猜測畫卷本身,類似驪珠洞天的本命瓷器,任你是上五境的玉璞修士,也要被人拿捏。

    一想到這裏,陳平安就笑了笑。

    魏羨那邊,爛醉如泥,躺在牀上,説起了夢話,“身無殺氣而殺心四起,帝王之姿也。”

    敲門聲響起,陳平安收起最後三顆穀雨錢和畫卷,正要去開門,朱斂竟然代勞了。

    裴錢眨着眼睛,然後迅速離得朱斂遠遠的,跑到陳平安身後。

    朱斂關上門,轉身笑呵呵道:“小丫頭根骨真好。是少爺的閨女?”

    裴錢使勁點頭。

    陳平安搖搖頭,然後轉頭問道:“找我有事?”

    裴錢看了看朱斂,搖頭。

    朱斂識趣,笑問道:“少爺,可有住處?”

    陳平安道:“出了門,右手邊第二間就是了,不過魏羨住在那邊,你要是不願意與人同住,我幫你再要一間屋子。”

    “行走江湖,沒這些講究。”

    朱斂擺擺手,然後伸手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少爺,先選了那個南苑開國皇帝?”

    陳平安點點頭,叮囑道:“你們兩個,可別有什麼意氣之爭。”

    朱斂笑道:“萬人敵魏羨,我仰慕得很,敬他酒還來不及,豈會惹他不高興。”

    朱斂走出屋子,輕輕關上門。

    只留下一道縫隙的時候,朱斂突然問道:“敢問少爺為我花了多少錢?”

    陳平安答道:“十七顆穀雨錢。”

    朱斂笑道:“讓少爺破費了。”

    裴錢在老人離開後,猶不放心,去拴上了屋門,這才如釋重負。

    陳平安問道:“魏羨每天板着臉,你都不怕,朱斂這麼和和氣氣,你反而這麼怕?”

    裴錢輕聲道:“就是怕。”

    陳平安又問道:“什麼事情?”

    裴錢輕聲道:“我覺得那個老闆娘不是啥好人,加上一個小瘸子,一個老駝背,多怪啊,這兒會不會是黑店?天橋底下那説書先生,講的那些故事,其中就説到黑店,最喜歡給客人下蒙汗藥,然後拿去做人肉包子了。”

    陳平安氣笑道:“別胡思亂想,趕緊回去看書。”

    裴錢唉聲嘆氣地離去。

    陳平安已經沒心思去翻剩餘兩幅畫卷了,盧白象,隋右邊,剛好一個不太敢請出山,就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另外一個,更不敢。

    想起裴錢對魏羨、朱斂兩人的觀感。

    其實她的直覺,半點沒錯。

    魏羨看人的眼神,是從高處往低處,畢竟是青史留名的一國之君。

    朱斂看人的眼光,則像是活人在看待死人,眼神晦暗,幽幽如深潭,老人臉上掛着的笑意,更別當真。

    客棧門檻上,青衫客背對着大堂,抬頭望向天邊的絢爛晚霞,輕輕拍打膝蓋,拎着酒壺,每喝一口青梅酒,就嘮叨一句。

    “雲深處見龍,林深時遇鹿,桃花旁美人,沙場上英豪,陋巷中名士……”

    砰一聲。

    青衫客被人打了一個撲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也沒忘記死死攥緊酒壺。

    原來是小瘸子一腳踹在他後背上,怒氣衝衝道:“沒完沒了,你還上癮了?忍你很久了!”

    男人狼狽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沉聲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小瘸子瞧着有些陌生的窮酸書生,便有些心虛,硬着頭皮大嗓門喊道:“你誰啊?”

    這位青衫客一本正經道:“你喊九娘什麼?”

    小瘸子愣了愣,“老闆娘啊。”

    青衫客又問,“那麼老闆娘的夫君,又是你什麼人?”

    小瘸子差點氣瘋了。

    飛奔出門檻,拳腳並用,對着這個只知道姓鐘的王八蛋一頓追殺。

    男人高高舉起酒壺,四處躲閃,一邊逃竄一邊喝酒,捱了幾拳幾腳,都不痛不癢。

    夕陽西下。

    關於書生,曾有讖語。

    書生自己也不當真的一句話。

    鍾某人下山前,世間萬鬼無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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