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醒來的時候,已是月上梢頭時分,興許是自己懸刀佩劍,酒肆掌櫃沒敢趕人,捏着鼻子由着這麼個遊俠兒站茅坑不拉屎,陳平安多便給了些銀子,天降一筆橫財,老掌櫃挺樂呵。陳平安慢慢踱步回到狀元巷那邊,青樓生意冷冷清清,百無聊賴的嬌豔女子們,慵慵懶懶趴在欄杆上,陳平安抬頭看了一眼,發現這些女子,脂粉梳妝淡了許多,卻比以往的濃妝豔抹,似乎更好看一些。
一路上多有女子在樓上搭訕和調侃,還有一位女子直接丟了繡帕給陳平安,嚷嚷着,“俊小哥兒,上來坐坐,姐姐請你喝茶,坐姐腿上。”
她所在青樓和附近勾欄女子,頓時開始起鬨,葷話不斷。陳平安輕鬆躲過了那塊繡帕,只是回頭看了眼掉在地上的繡帕,又回去撿起來,捲成團輕輕拋還給那位女子。街上青樓女子們先是沉默,然後鬨然大笑起來。
陳平安心如止水,走回了那條巷子,街巷拐角處,站着尋常市井裝束的一男一女,年紀不大,不到三十歲,但是呼吸綿長,氣息沉穩,在藕花福地這座天下,應該屬於天賦好、底子也打得不錯的年輕高手,當然比起笑臉兒、簪花郎周仕這些天才,差距還是很大。
兩人自報名號,是國師種秋直接統轄的京師諜子,男子交給陳平安兩個包裹,裝了他們從鄰近一座坊市書肆蒐集回來的失竊書籍,還有就是從工部衙門揀選出來、有關橋樑建造的書,女子則遞給陳平安一封秘密檔案,關於蔣姓書生和琵琶女。
陳平安發現無論男女,兩人交給自己東西的時候,無論是心境還是雙手,都很不穩。
陳平安對他們笑了笑,道謝之後就走向曹晴朗那棟宅子。
當街擊殺粉金剛馬宣和琵琶女,之後差點擊殺鳥瞰峯陸舫,打敗國師種秋,最後打死魔教太上教主丁嬰。
對於這些南苑國遊走在朝廷和江湖邊緣的諜子而言,就像當時老將軍呂霄在城頭上,親眼見到俞真意和女冠黃庭巔峯一戰後,會情不自禁地感慨一句“真神仙也”,陳平安如今在這座天下,比起丁嬰聲勢最盛時,猶勝一分。
等到陳平安緩緩走到院門,推門而入,年輕女子這才深呼吸一口氣,原來她始終憋着口氣不敢喘,細細微微輕聲道:“原來真的這麼年輕啊。”
那男子有些無奈,沒説話。
她笑道:“長得真好看。”
説完之後,自己都覺得有些赧顏。
就在此時,那人突然退出院子,身體後仰,對女子伸出拇指,微笑道:“好眼光。”
女子呆若木雞,便是那個不苟言笑的男子都有些措手不及。
等到關門聲輕輕響起,女子猛然捂住臉龐,狠狠跺腳。
男子嘆了口氣,其實她平時不這樣犯痴,擔任諜子七年以來,擅長潛伏,向來縝密沉穩,為南苑朝廷立下很多功勞,就連種國師都對她青眼有加,這次兩人負責盯梢北晉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足可見種秋的信任。
院子裏曹晴朗和尚且不知姓名的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兩個同齡人沒聊天,小女孩正在嗑瓜子,應該是跟曹晴朗討要的,瓜子殼隨手丟了一地,見到陳平安後,她有些慌張,陳平安瞥了眼地面,她立即將手中瓜子放入兜裏,然後收拾起來。
陳平安跟曹晴朗打過招呼後,就去了屋子,點燃油燈,打開兩個包裹,被小女孩賤賣的書籍都完好無損,重新疊放在桌上,工部衙門那些書籍則放在另外一邊,兩座小書山,一左一右,如門神拱衞。陳平安打開那封秘檔,上邊詳細記錄了蔣姓書生和琵琶妃子的各自過往。
陳平安重新放回信封,夾在一本書內。
陳平安開始覆盤這場莫名其妙的棋局。
這次進入藕花福地,雖然險象環生,但是收穫頗豐。
與武學大宗師種秋一戰,不但成功破開四境瓶頸,第二場交手,種秋當時還自降身份,主動喂拳,幫助自己穩固五境境界,雖然説種秋也有自己的考量在其中,猜測到丁嬰和俞真意極有可能聯手佈局,不願讓他們得逞,但是不管如何,種秋無論是宗師氣度、武夫實力還是心性,都讓陳平安心生佩服。
之後與丁嬰一戰,酣暢淋漓,而且一波三折,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握劍迎敵,果然純粹武夫還是要在生死一線砥礪體魄,即便陳平安不清楚浩然天下其他武人的五境,但是自認五境底子,打得相當不錯。
這是立身之本,陳平安再財迷,都萬金不換。
退一萬步説,哪怕這趟藕花福地之行,長生橋依舊搭建不起來,也是不虛此行,比起之前陳平安希望去古戰場遺址或是武聖人廟碰運氣,爭取躋身五境,結果已經好了太多太多。
不過形勢一片大好之行,同樣暗藏兇險。
問題就在於被丁嬰的陰神金身從牯牛山之巔,打到牯牛山之外的大坑中,尤其是最後的“雷池”底下,藕花福地被牽扯到牯牛山一帶的磅礴靈氣和破碎武運,海水倒灌,一股腦湧入陳平安體內,滲入魂魄,陳平安依稀察覺到自己的心湖上,像是泛起了一陣霧靄,縈繞不散,雷電交織,如蛟龍蛇蟒騰雲駕霧,並且有一道道劍光在霧靄中,一閃而逝,彷彿是在劍斬蛟龍。
所幸這些與純粹武夫一口真氣相沖突的靈氣,在偏遠藩鎮割據,暫時沒有揭竿而起,沒有造反。畢竟在浩然天下,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從一開始,就是截然不同的兩條道路,武夫要散盡體內靈氣,煉就一條宛若火龍巡狩四野的純粹真氣,而練氣士的第一步,則是天地靈氣,多多益善,之後無非是去蕪存菁,開疆闢土,將一座座氣府竅穴打造成府邸城池,成為自身的小洞天,如大江大河旁邊的巨湖,無論是洪澇氾濫還是枯水期,練氣士都能夠始終勾連自身和天地,靈氣源源不斷,最終闢出丹室,結成金丹客,之後温養出陰神和陽神,最終成就一方地仙境界。
目前陳平安體內的格局,就是純粹真氣與天地靈氣雙方對峙,兩軍對壘,各自結陣,堪堪維持住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陳平安收起思緒,拿起桌旁的養劍葫,喝了口酒。
建造一座長生橋,這麼難啊。真是毀橋容易建橋難,自己差點就要死在這座藕花福地,一想到這種可能性,陳平安就難免後怕,即使藕花福地的一甲子,不等於浩然天下的六十年光陰,可肯定會錯過跟寧姑娘的十年之約,十年之後,李寶瓶李槐他們都該多大了,在這期間,會不會被人欺負?還有去了書簡湖的顧璨呢?劉羨陽會不會衣錦還鄉,回到小鎮,然後找不到自己?龍泉郡的落魄山竹樓和泥瓶巷祖宅,還有騎龍巷的鋪子怎麼辦?
陳平安站起身,很快院門那邊就傳來敲門聲,枯瘦小女孩也邀功一般跑到陳平安偏屋,正要提醒陳平安有客來訪,屋門已經打開,陳平安看到那名南苑國女諜子站在院門外,捧有一個長條盒子,陳平安走過去,她輕聲解釋道:“這是琵琶妃子的遺物,國師剛剛命人拿來,讓我交予陳仙師。”
不等陳平安説什麼,她已經微紅着臉,落荒而逃。
曹晴朗看着這一幕,只是好奇。枯瘦小女孩則眼珠子滴溜溜轉起來,若有所思。
陳平安將那架琵琶放回屋子,曹晴朗回自己屋子挑燈夜讀,小女孩繼續坐在板凳上嗑瓜子,這次學乖了,瓜子殼沒敢天女散花似的胡亂丟地上,全在腳邊堆着。
陳平安走向板凳,發現曹晴朗將蒲扇留在了凳子上,輕輕拿起,落座後,對小女孩説道:“你可以回家了。”
她嗑着瓜子,眨了眨眼睛,搖頭道:“家?我沒有家啊,我就是個小乞丐,哪來的家,乞丐裏壞人可多了,經常打我,我年紀太小,吃不飽飯,力氣更小,可打不過他們,京城的好地兒,都給他們霸佔了,我爭不過,只能自己隨便找地方住,比如橋底下啊,有錢人家的石獅子上邊啊。”
陳平安問道:“你爹孃呢?”
枯瘦小女孩嗑着瓜子,笑道:“早死啦,我不是京城人,離着這邊有好幾千裏遠哩,家鄉遭了瘟疫,我那會兒還小,跟着爹孃逃難,孃親死在了路上,爹帶着我到了這邊,京城裏的官老爺們還不錯,在城外搭了好多粥鋪,我爹是喝了一大碗粥後,才死的。”
陳平安又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她吃完了瓜子,伸出兩隻手掌,勾起一根小拇指,晃了晃,“九歲啦。”
陳平安不再説話。
她哈哈笑了幾聲,“我看着是不像九歲,對吧?沒法子,餓的,個子長不高。上回你看到送我小雪人的人沒,她才六歲多呢,個子就比我還要高一些了,這院子裏的小夫子,那個曹晴朗,歲數也比我小呢。”
陳平安輕輕搖晃蒲扇,顯得無動於衷,冷漠無情。
小女孩其實一直在打量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見他這幅模樣,她在肚子裏腹誹不已,有錢人,果然沒一個是好東西!從來不在乎別人的死活,明明是個很厲害的大人物,手指縫裏漏出一點銀子,就能讓她過上好日子了,偏偏就是不肯。
她已經九歲,卻瘦小得像是五六歲的孩子,陳平安之所以並沒有覺得奇怪,因為他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一直到離開泥瓶巷和小鎮,去了姚老頭的龍窯當學徒,個頭才開始竄上去,在那之前,陳平安比同齡人要矮半個腦袋。
陳平安今天就一直沒有摘下痴心和停雪,於是哪怕坐在小板凳上,還是很有威嚴。
這才是讓今夜小女孩一直特別老實本分的原因。
蒲扇搖晃,清風陣陣,陳平安問道:“你偷走那些書,賣了多少錢?”
她皺着臉,想要擠出一些眼淚,可是做不到,只好抬起一隻手掌,帶着哭腔喊冤道:“我真沒有偷書,我可以發誓,要是説了謊,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陳平安笑問道:“你説了謊,是誰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好像沒説清楚。”
她臉色微變,乾笑道:“當然是我啊,還能是誰?”
陳平安點點頭,“那麼你是誰?姓什麼名什麼?”
小女孩彎腰低頭,用手指撥弄着那堆瓜子殼,“有個姓,還沒名字呢,爹孃走得早,來不及給我取名。”
説到這裏,她抬起頭,笑臉燦爛道:“不過爹跟我説過,咱們家裏祖上有錢得很,出過很大很大的官,管着好幾千人哩。”
陳平安停下蒲扇,晃了晃酒葫蘆,“想不想爹娘?”
她脱口而出道:“想他們做什麼,模樣都記不得了。”
大概是覺得這麼説,會不討喜,她立即改口道:“其實還是很想的,這不我就經常做夢夢到他們,可惜還是瞧不清他們的樣子,每次夢到他們,我早上醒過來的時候,都一臉眼淚呢,可傷心啦。”
陳平安轉頭望向她。
小女孩又伸出手掌,“我發誓!”
陳平安問道:“你真不怕有老天爺啊?”
小女孩有些惱火,但是不敢頂撞這個傢伙,趕緊低下頭,嘟囔道:“有個屁的老天爺。”
陳平安站起身,放下蒲扇,走出院子,有一人站在街巷拐角處。
那人頭頂銀色蓮花冠,稚童容貌和身高,斜揹着一把長劍。
陳平安走到拐角處,那人已經退到街對面,算是表明一種態度,並非登門尋釁,而是有事相商。
陳平安對此人印象可不算好。
俞真意,湖山派掌門,私底下勾結丁嬰的所謂正道領袖,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二人。
俞真意微笑道:“我這次折返,回到南苑國京城,是一公一私,公事是想要跟種秋商量一下,讓他交出那部五嶽圖集,我和湖山派可以遷入南苑國,並且不跟種秋爭搶國師之位。私事則是想問一問你手上,有沒有謫仙人所謂的神仙錢,雪花錢,小暑錢,穀雨錢,只要身上有任何一種,都可以,我願意拿東西跟你交換,只要藕花福地有的,我都可以幫你找到。”
陳平安反問道:“我如果真想要,難道我自己就找不到?”
俞真意搖頭道:“你何必虛耗光陰,我終究比你更熟悉藕花福地的四國江湖和廟堂,修道之人,光陰最值錢。”
牯牛山一帶的靈氣匯聚,那是老道人以通天術法,將藕花福地的所有靈氣移山倒海而來,絕非常態,可謂百年難遇,但是謫仙人的三種神仙錢,卻是天地靈氣的具象化,一心證道長生的俞真意急需此物,並且也只有他出得起價格。
俞真意指了指身後揹負的琉璃飛劍,“陳平安,除了這把劍可以拿來跟你換神仙錢,我還可以親自幫你收集遺落在藕花福地的謫仙人遺物,甚至可以幫你拿來唐鐵意、雲泥和尚等人,新獲得的法寶,而且你是純粹武夫,丁嬰的魔教三門,童青青的鏡心齋這些武林聖地,收藏了大量武學秘籍,説不定其中就有你能看上眼的。”
陳平安問道:“你這次入京,肯定是先找的我,來談買賣,我可以確定,你俞真意是真心想要做成這樁買賣,但你也想要借勢壓下種國師吧?一旦我點了頭,種國師和南苑國就會有壓力。再者,你所謂的親自幫我搜集武學秘籍,何嘗不是以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名頭,以此壓下整座江湖一頭,任由你找尋那些謫仙人的術法殘篇?不然的話,你俞真意一人,哪怕實力再高,還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畢竟武瘋子朱斂和魔教丁嬰,都是前車之鑑。”
俞真意沒有否認,點頭道:“可你還是會因此受惠,並且從頭到尾,根本不需要你拋頭露面,惡人我一人來做。”
陳平安拔出那把狹刀停雪。
俞真意背後琉璃飛劍,嗡嗡顫鳴,亦是準備出鞘。
他臉色陰沉,沒有想到這個陳平安,如此不可理喻。
但是接下來陳平安用刀尖在地上,刺出兩個小洞,然後在兩點之間,劃出一條弧線,收刀入鞘後,問道:“初衷是好的,你所希冀的結果也是好的,但這是你不擇手段行事的理由嗎?”
俞真意瞥了眼陳平安腳下的那條弧線,收起視線,淡然道:“欲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今日之失,他日之得,有大小之分,而且懸殊極大,我俞真意問心無愧,為何不做一做?在此期間,死了榜上幾個人,十幾個人?算得了什麼?你知道因為謫仙人,這座天下,歷史上枉死了多少萬人嗎?不説那些慘絕人寰的戰事,只説你見過的榜上十人,春潮宮周肥,禍害了多少人?”
陳平安點頭道:“我翻了很多書,不敢説全部知道,但是知道不少,光是歷史上可能因為謫仙人而引發的戰事名稱,我現在就能報出六十多場。”
俞真意不再説話。
道不同不相為謀。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蹲下身,用手指加了兩條線,一條直線,一條位於弧線和直線之間,弧度更小。
陳平安站起身後,“我不苛求你俞真意當道德聖人,也沒這本事,目前都不好説你就是錯的,但是拋開這些不去管,我不會跟你做買賣,神仙錢,我有,而且不少,但是一顆都不會賣給你。”
俞真意眯起眼,“哦?”
陳平安笑道:“怎麼,不爽了?很好,那麼我現在挺爽的。”
俞真意突然展顏一笑,“希望我們後會有期。”
琉璃飛劍瞬間出鞘,懸停在他腳邊,踩上飛劍,準備御風離開南苑國京城。
至於種秋,不用去找了,如陳平安所揭穿的那樣,只有他陳平安點頭答應,才有機會説服種秋。
俞真意腳下飛劍才剛剛升空一丈,就聽那人笑着説道:“矮冬瓜,還是別後會有期了。”
俞真意猛然間殺氣四溢,調轉劍尖,冷冷盯着那個出言不遜的年輕謫仙人。
陳平安神色從容,問道:“你俞真意給人罵一句矮冬瓜,就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修了道法,當了神仙,了不起啊?”
陳平安雙手已經按住痴心劍柄和停雪刀柄。
俞真意冷哼一聲,御劍攀升,化作一抹長虹破空而去。
陳平安轉身走回巷子,那邊一個探頭探腦的傢伙,趕緊掉頭就跑。
小女孩一邊跑一邊惋惜,要是兩人打得都死翹翹了,該有多好。
陳平安回到院子,關了門,灶房門口那邊,小女孩坐在板凳上歪着腦袋裝睡,曹晴朗則已經熄燈睡覺。陳平安進入屋子,摘下刀劍,開始翻書,翻看那些有關橋樑建築的事項。
之後一直太平無事,南苑國京城是如此,整個天下好像也差不多,就這樣從夏天最後一個節氣,在陳平安的翻書聲中,慢慢悠悠到了立秋。
老道人不來找他,陳平安就只能等着。
家鄉那座驪珠洞天,曾經是一顆懸掛在大驪版圖上空的珠子。
倒懸山那座破碎不堪的黃粱福地,也是神仙難尋入口處,天曉得藕花福地到底是什麼,在桐葉洲的哪裏。
巷子附近那座學塾還是沒有開門。
枯瘦小女孩死皮賴臉在這邊待着,倒是學會了每天挑水掃地,雖然還是偷工減料,能偷懶就偷懶。
一般來説,立秋之後,市井人家,就可以盼着中秋月圓了。尤其是孩子,都開始眼巴巴等着,掰着手指頭算着時日。闔家團圓,吃着月餅,望着掛在天上的那個大圓盤,歡聲笑語。
陳平安這天夜裏在院中乘涼,突然發現,自己,曹晴朗,小女孩,好像都不會期待那個中秋節。
不過這段時間,曹晴朗笑容多了許多,他有些時候,會真的很煩那個嘴巴跟吃了砒-霜一樣毒的小女孩,但是煩過之後,該怎麼相處還是怎麼相處,他不記仇。偶爾還會跟她吵架幾句,可曹晴朗哪裏是她對手,有一次還給罵得眼眶發紅,氣得嘴唇顫抖,可當晚她跟他討要瓜子,曹晴朗還是默默拿出來給她,説就剩下這麼多了,她一句沒了就趕緊去買啊,恁大個人了,還要我教你買東西啊?又讓曹晴朗悶悶不樂了老半天,一晚上沒跟她説話,小女孩哪裏會在乎這個,自顧自嗑瓜子,與他聊天,從來不管他搭不搭話,她只講自己想要説的。曹晴朗自翻白眼,最後實在受不了,就去屋子看書了,壯起膽子回頭瞪了一眼她,可她一瞪眼,作勢起身要拎着板凳揍人,就嚇得他趕忙跑進屋子關了門。
趴在窗口那邊,當曹晴朗看到陳平安瞥了一眼那個壞丫頭,她就趕緊端正坐好,解釋説我跟曹晴朗鬧着玩呢,咱倆關係可好了。
曹晴朗便開心笑了起來,開始挑燈看書。
這也是陳平安沒有趕走小女孩的真正原因。
有一天清晨,突然下起了雨,小女孩拎着不知是井水還是雨水的半桶水,滿臉諂媚,回到院子後跟陳平安説學塾開了。
陳平安這一天,撐着油紙傘,陪着曹晴朗一起去學塾。
兩人走在小巷中。
原本待在屋檐下躲雨的枯瘦小女孩,小跑到院門口,她看到陳平安撐着那把雨傘,悄悄歪斜向那個曹晴朗,兩人好像聊着天,曹晴朗説得多一些,陳平安就微微笑着,看着曹晴朗。
她在院門口站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