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沒有想到這趟江湖一走,就走了半年,不是尋找那座觀道觀的路途,太過遙遠,而是陳平安憑藉背後“長氣”帶來的指示,在一座雄偉城池之中兜兜轉轉,原地打圈,耗費了足足三個月時間,也未能找到所謂的觀道觀,在這座南苑國京城之中,陳平安問遍了販夫走卒、江湖武人、鏢局頭領、衙門官吏等等,都不曾聽説有過什麼道觀,陳平安翻閲了各種史籍、縣誌和私人筆札,仍是沒有任何線索,唯一的收穫,大概就是陳平安已經可以流利地説一口南苑國官話了。
就這樣,從暮秋走到了鵝毛大雪,走到了淅瀝瀝的春雨,一直等到立夏的到來,陳平安可以確定,觀道觀的入口就在這座京城,可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哪怕心志堅定如陳平安,也開始有些動搖和煩躁。
在這期間,陳平安多有古怪見聞,見過了在夜間一襲飄蕩懸浮的青色衣裙,它如佳人翩翩起舞,大袖如流水。
有此無意間看破了一道障眼法,見識到骸骨相撐拄的一段內城城牆,每一塊青磚上都刻上了佛家經文。
還遇上了在寶瓶洲不易見到的僧侶,佛學在南苑國風靡朝野,各地寺廟林立,陳平安知道了僧人諸多袈裟的講究,以及誦經僧、講經僧、傳法僧和護法僧之間的種種不同。有次離開京城,出去透透氣,就是遠遠跟隨一撥身負朝廷密令的僧人,去了一座廝殺慘烈的戰場,陳平安親眼目睹百餘位誦經僧端坐於蓮花蒲團之上,數位誦經僧脱了靴子,赤腳行走,低頭合十,雙腳行走之間,以及嘴唇開合之際,便都有朵朵雪白蓮花生出,僧人皆有一串念珠纏繞手掌,若是有厲鬼糾纏,就會被念珠散發出來的金色光澤擊退。
念珠金光湛然,僧人寶相莊嚴,步步生出蓮花。
牽引着那數萬怨氣沖天的亡魂,跟隨他們一起走入陰陽接壤的“鬼門關”。
最後陳平安便坐在遠處,學着僧人雙手合十,低頭不語。
返回京城後,陳平安還是尋找不到觀道觀,就在陳平安一咬牙,準備暗中去往皇宮的時候,這一天,烈日當空,陳平安來到一口水井旁邊,低頭望去,深不見底,幽暗無光。
陳平安看了一會兒。
只是實在看不出門道,便收回視線,繼續逛蕩起來。
回望一眼水井,方才站在那邊,似乎有些清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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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跟大隋供奉蔡京神一戰後,崔東山就贏得了一個蔡家老祖宗的便宜頭銜,在山崖書院很吃香,加上崔東山當下的皮囊,眉心紅痣,風神俊逸,實在討喜。
崔東山可以在書院隨意走動,身邊總是跟着一個名叫謝謝的貼身婢女,今天兩人去旁聽了葛老夫子的一堂經義課程,聽了一半,原本趴在外邊窗台上的崔東山就睡着了,謝謝站在一旁,不敢打攪自家公子的春秋大夢,害得屋內學生個個忍着笑,十分辛苦,葛老夫子恨不得一戒尺打得那崔東山滿頭是包,可一想到連同家族一起遷出京城的蔡京神,老夫子就忍住心中憤懣,回頭一定要跟副山長茅小冬説道説道,不準崔東山以後靠近自己的課堂。
打了個激靈,像是做了噩夢,崔東山睜眼後,好半天才緩過神,大搖大擺,帶着婢女謝謝返回住處。
等到謝謝關上院門,崔東山脱了靴子跨過門檻,一揮大袖,霧靄升騰,最終浮現出一幅寶瓶洲的山河形勢圖。
崔東山一手環胸,一手捏着下巴,先是站在“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隋,視線往南下移,越過黃庭國、大隋疆域,停留在中部的觀湖書院、綵衣國和梳水國一帶,最後他突然趴在地上,左右張望。
謝謝斜坐門檻上,這幅一洲堪輿圖幾乎佔據了整間屋子,她進去肯定要捱罵,捱打都有可能。
崔東山一直趴在那邊,隨口問道:“你説現在大隋國境內,廟堂江湖,山上山下,有沒有人大罵皇帝,是不戰求饒、割地求和的昏君?”
謝謝老老實實回答道:“外邊的事情,我不知道,在書院裏頭,出身大隋的夫子們,只是愁眉不展,唉聲嘆氣,倒是不曾聽説有人開口謾罵。”
崔東山爬起身,笑眯眯道:“讀書人有一點好,不罵君王,只罵奸臣、權宦、狐狸精、外戚,罵天罵地罵他孃的……當然了,事無絕對,敢罵皇帝的肯定有,可罵得好的,一針見血的,很少。”
謝謝已經習慣了跟崔東山相處,敷衍道:“公子高見。”
她是真敷衍,毫不掩飾的那種,別説是好似“文妖”“老狐精”的大驪國師,就是李槐這種不長心眼的,都能夠一眼看穿。
但是崔東山恰恰對此不介意。
崔東山雙手叉腰,張開嘴,猛然一吸,將那幅地圖的霧靄全部鯨吞入腹。
然後崔東山抬起雙手,張牙舞爪,咧嘴作猛虎咆哮狀。
看得謝謝嘴角抽搐。
崔東山拍了拍袖子,洋洋自得,“真是氣吞萬里如虎,了不得,了不得。”
侍女謝謝只恨自己不敢翻白眼。
她轉頭望向院子高牆那邊,不管大隋朝野如何暗流湧動,這座東山和書院,又是一個太平無事的日子。
一條金色絲線從院外驟然而至!
無聲無息,速度快若閃電。
雖然極其細微,甚至不如女子謝謝的一根青絲,可是當這根纖纖金絲憑空出現後,氣候轉涼的晚秋時節,整座院子的温度都隨之增高,讓人如同置身於炎炎夏日。
謝謝瞠目結舌,根本來不及反應。
她腦海一片空白,雖然院內氣温灼燒,可是謝謝渾身冰涼,僵硬轉頭,只見那崔東山的眉心恰好被金色絲線一穿而過,向後倒去,轟然倒地。
必然是一位陸地神仙的刺殺手段!
遠處,一個滄桑嗓音快意響起,“妖人亂國,死不足惜!”
更遠處,身為此方小天地主人的副山長茅小冬,怒喝道:“膽敢在書院行兇?!”
謝謝眼神呆滯,依然保持斜坐於門檻的姿勢,望着那個倒地不起的白衣少年,就這麼死了?
肩膀被人輕輕一拍,謝謝驀然驚醒,身體緊繃,轉頭望去的同時,就要反手一掌拍去。
但是謝謝匆忙收手,一臉白日見鬼的表情。
原來崔東山就站在她眼前,彎腰與她對視,他眯起眼,一手負後,一手輕輕伸出手指,在謝謝額頭上一點,推得她倒入屋內,但是玄妙之處,在於謝謝的身軀已經後仰倒在地板上,縹緲魂魄卻留在了原地,被崔東山以蠻橫秘術,強行身魂分離,絲絲縷縷,經不住陽氣摧折的魂魄,馬上就要消散。
崔東山打量着謝謝的魂魄,最終在她的某座氣府發現了異樣,笑着説了一句“跟我捉迷藏,嫩了點吧”,只見他如棋士雙指捻子,從謝謝魂魄之中抓取出一粒墨綠色的光點,將其在指縫間隨意捏爆,體魄被神魂牽引,已經失去感知的那具嬌軀,如砧板上的魚,使勁蹦跳了一下。
崔東山一巴掌打在謝謝魂魄的“臉上”,笑罵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玩意兒,滾回去。”
神魂歸位,謝謝緩緩醒來,頭疼欲裂,掙扎着坐起身,一手撐地,一手捂住額頭,痛得她滿臉淚水。
崔東山大步跨入門檻,彎腰撿起屋內一張品秩極高的替身傀儡符,用手指撮成灰燼,轉頭笑道:“茅小冬,這你能忍?!人家都在你家裏拉屎撒尿了!”
追殺途中,茅小冬冷笑的嗓音遙遙傳入小院,道:“對,你就是那坨屎!”
崔東山嘿嘿笑道:“我這每天走來走去的,那咱們山崖書院,豈不是成了一座茅廁?”
謝謝一言不發。
崔東山也懶得跟她解釋其中兇險和玄妙,盤腿坐下,皺眉沉思。
為何觀湖書院如此隱忍?
大驪鐵騎的南下之行,過於順遂了點,這和他當年的預期嚴重不符,依照原本的謀劃,最少要經歷四場艱苦大戰,一場在中部附近的世俗王朝,一場跟觀湖書院撕破臉皮,一場跟南寶瓶洲的白霜王朝,一場跟寶瓶洲南方的山上勢力。
難道寶瓶洲悄悄湧入了許多大驪墨家之外的勢力?
只可惜如今自己已經不是大驪國師,許多最山頂的內幕消息,已經無法獲得,連下棋人是誰,棋風如何,全都抓瞎。
崔東山突然問道:“有沒有想過在大驪龍泉紮根?”
謝謝搖搖頭,“不曾想過。”
高大老人茅小冬大步走入院子,“是個不知來歷的元嬰修士,給他跑了。”
崔東山根本不在意,笑道:“這次不過是試探而已,你還是更小心書院的夫子學生吧,世上總有些自以為是的所謂好人,覺得世道該如何,都得按照他們的想法去運轉,一旦山崖書院和大隋京城對立起來,高氏和宋氏的兩場山盟,因此作廢也不是沒有可能。”
茅小冬皺眉道:“真要封山?”
至於今日刺殺一事,是大隋某些山頭的本意,還是“崔瀺”仇人的手筆,區別不大,因為崔東山説到的那個可能性,絕不是玩笑話。
崔東山冷笑道:“怎麼,覺得沒面子?”
茅小冬下定決心,轉身就走。
崔東山笑道:“茅小冬,如果你説一句自己是坨屎,出了事情,我可以出手幫助書院。”
茅小冬轉過頭,面無表情道:“我是一坨屎。”
崔東山悻悻然道:“如果我説自己是兩坨屎,可不可以收回之前的話,然後舒舒服服隔岸觀火?”
老人扯了扯嘴角,撂下“不行”二字,就快速離去,崔東山哀嘆一聲,向後倒去,砰然倒地,雙指併攏在身前立起,嘟嘟囔囔着“急急如律令”,就這麼在屋內翻來滾去。
謝謝輕輕擦拭額頭的汗水。
崔東山停下幼稚的行徑,挺屍一般躺在地板上,卻説起了更加幼稚的言語,“先生,你什麼時候回來啊,弟子給人欺負了。”
謝謝無可奈何。
崔東山抬了抬腦袋,問道:“是不是覺得你家公子在説笑話?”
謝謝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崔東山側身而躺,單手託着腦袋,嗤笑道:“有陳平安在,不管他修為高不高,我只需要出力就行了,對了不捱罵,錯了捱罵,反正不用多想。你呢,可以少挨我的打,於祿這麼個沒心沒肺的,看熱鬧就行了。林守一,會更加轉向修道,李槐嘛,膽子小,就更有理由膽小了,反正有陳平安護着他。”
“所有心事,反正都由我這位先生擔着呢。”
崔東山懶洋洋的,不再言語。
謝謝有些好奇,漏了一個喜歡穿紅色衣裳的小姑娘。
崔東山嘆息一聲,“大概就只有小寶瓶,會心疼我家先生吧。”
哎呦一聲,崔東山又開始滿地打滾,手捧心口,嚷嚷着“一想到這個,就心疼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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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崖書院在經過那樁短暫的刺殺風波後,在副山長茅小冬的執意要求下,開始封禁山門,無論是夫子先生還是學生雜役,一律不得外出。名義上的山長,大隋禮部尚書,對此頗有異議,但是皇帝陛下支持此事,而且還秘密增派幾位供奉,隱匿於東山附近,而且還讓皇子高煊正式進入書院求學。
這天高煊又陪着好友于祿,一起在湖邊垂釣。
隨着時間的推移,於祿終於對高煊坦誠相見,一是他的身份,盧氏王朝的前朝太子,二是他的武道修為,七境。
高煊聽過之後只是發出兩聲,一個哦,一個哇。
大隋皇子當時眼神熠熠,為自己挑選朋友的眼光感到自豪。
於祿也不覺得這有何不對,投桃報李,高煊也説了許多自家的心酸事,與女子相處,希望自己盡善盡美,未必是真喜歡她,與男子交往,能夠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缺點,以誠相待,多半是真把他當朋友了。
兩位同齡人,一人一根綠竹魚竿,安靜等待魚兒上鈎,高煊問道:“之前你不是説過寶瓶會召開武林大會嘛,為何我進了書院這麼久,再沒見你去參加?”
於祿微笑道:“寶瓶辦了三次,之後就不再召集羣雄了,其他人不好説,反正我是有些失落的。”
高煊指了指岸邊小路,笑道:“李槐在那邊。”
於祿沒有轉頭望去。
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李槐一定帶着兩個小夥伴瘋玩,一個活波開朗、有些頑劣的寒族子弟,一個世代簪纓卻怯懦內斂的權貴公孫,三人不知怎麼就湊在了一起,每天形影不離,據説在那個寒族子弟的提議下,三個小傢伙還斬雞頭燒黃紙,結拜了兄弟,所謂雞頭,不過是從樹上捉來的鳥雀,黃紙則是從典籍上悄悄撕下的書頁,事情敗露後,為此三人還給授業先生打得屁股開花。
三人在湖邊以手中樹枝作為刀劍,你來我往,呼嘯而過,李槐自然見到了岸邊釣魚的於祿,只是他猶豫了一下,仍是沒有跟於祿打招呼。
若是林守一,李槐可能還會去聊幾句,對於祿和謝謝,李槐不是特別親近。
當年那支大隋遠遊求學的隊伍中,李槐和李寶瓶、林守一,是同窗又是同鄉,情誼比於祿和謝謝要更重。
林守一如今去的少了,除了每天上課,更多還是待在獨門獨棟的小院中修行,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子幫他跟書院要來的,老先生是修行中人,願意對林守一傾囊相授,不僅為他解釋林守一隨身攜帶的那本《雲上琅琅書》諸多精妙之處,還給小院帶來了幾本自家珍藏的仙家秘笈,隨便林守一翻閲,老夫子一有時間,就會來到小院,為林守一排難解惑。
一老一少,雖無師徒之名,但有師徒之實。
林守一除了學習枯燥的典籍經義,更多心思,還是放在了清淨修行上。
一心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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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秋瑟瑟,書院有個小姑娘,無非是將單薄的紅色衣裙,換成了厚重一些的,至於棉襖,暫時還用不上。
她還是會經常獨自一人,來到東山之巔的高樹上,坐在那邊發呆,或是吃些解饞的碎嘴糕點,課業繁複的時候,也會拿着書籍坐在樹枝上背書,免得第二天又要被先生罰抄,好在她稍有空閒,就會早早備好夫子責罰所需的文章抄錄,一摞摞疊放整齊,已經在學舍積攢了好多。
所以她如今在山崖書院有了個“抄書姑娘”的綽號。
今天,李寶瓶在樹上晃盪着腳丫,掰着手指頭,用心算着自己跟小師叔離別了多久。
都這麼久了,小師叔怎麼還不來呢?
李寶瓶有些眼神幽幽。
哈哈,既然過了這麼久,是不是也意味着距離下次見面,便近了?
李寶瓶又開心了起來。
於是紅衣小姑娘站起身,在樹枝上蹦躂起來,儘量讓自己高高遠遠地望去,説不定一個不小心,小師叔就已經站在山腳呢?
啪嗒一下。
李寶瓶摔在了地上,灰頭土臉,一身塵土。
好在經驗豐富,曉得讓自己如何摔得不疼一些,最終李寶瓶並未受傷,可一身痠疼青腫,那是肯定的。
呲牙咧嘴的小姑娘趕緊環顧四周,發現沒有人看到自己的窘態,這才蹣跚着走下山去。
一路上有不少人主動跟她打招呼,李寶瓶一一答應過去。
回到了學舍,閒來無事,又開始抄書,李寶瓶瞥了眼書桌上的“家當”,燦爛一笑,嘿,下次小師叔來大隋京城,她就可以翹課一旬了,事後夫子秋後算賬,她就搬出這座書山給他。
李寶瓶越想越覺得自己聰明,一手執筆嫺熟抄書,一手伸出大拇指,兩眼放光,嘖嘖道:“不愧是武林盟主,老霸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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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泉郡落魄山上,在收到一封信後,很少外出的青衣小童,先去小鎮回了一封信,自信滿滿,然後破天荒去了趟披雲山,去大驪北嶽殿找那魏檗。
但是回到竹樓後,粉裙女童發現他有些興致不高,雖然不知道他所求何事,應該是不太順利。
青衣小童不願跟她發牢騷,只是獨自在崖畔長吁短嘆,很快就鬥志昂揚,下山又去了一趟小鎮,縣衙和窯務督造府,都硬着頭皮逛了,回來的時候又病懨懨的,隔了兩天,再去了北邊大山外新建成的龍泉郡城,找了那郡守吳鳶。
青衣小童這番忙前忙後,粉裙女童看得一頭霧水。
他雖然平日裏沒個正經,可她知道,他心高氣傲着呢,那叫一個眼高於頂,以往連魏檗都看不順眼,別看遇上了魏大山神,他會十分諂媚,可溜鬚拍馬之後,轉頭就要吐口水,更別提什麼袁縣令、曹督造或是吳郡守了。
粉裙女童忍不住問了一嘴,他只説你一個丫頭片子懂個屁,然後搬了條竹椅,獨自坐在崖畔那邊。
終於有一天,青衣小童重新開始走路帶風,大搖大擺。
粉裙女童怕他又嫌棄自己煩人,忍着不問,青衣小童這次心情大好,主動搬了兩條竹椅在屋檐下,蹺二郎腿嗑瓜子,粉裙女童心想,怕不是傻了吧?
青衣小童意氣風發,笑道:“水神兄弟託付我的事情,辦成了!我已經往黃庭國御江水神廟,寄了信過去!”
粉裙女童愕然道:“那御江水神要你辦什麼事情?”
青衣小童咧嘴笑道:“這不是黃庭國變成了大驪的藩屬國嘛,水神兄弟聽説我在大驪混得風生水起,就想讓我幫他牽線搭橋,除了保證水神廟不被拆掉之外,最好能夠給他跟大驪要一塊太平無事牌,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算什麼,這不就成了?!”
原來是御江水神從黃庭國寄信過來,請他辦事,青衣小童當初便拍胸脯保證,在信上言之鑿鑿,説了好些大話,只管水神兄弟放心,些許小事,不值一提,等他的好消息便是。
粉裙女童心中腹誹,小事?之前你一天到晚抓耳撓腮、生無可戀的模樣,算什麼?
再説了,你怎麼好意思説自己在龍泉這邊混得風生水起,就連勤勉修行,都只是為了被人兩拳打死。
估計每次壯着膽子下山,都是戰戰兢兢的吧。
粉裙女童輕聲問道:“是魏山神幫你解決的?”
青衣小童臉色微變,笑容有些牽強,故作豪邁道:“那當然,我跟魏檗啥關係,都這麼熟了,每天稱兄道弟的,這點小忙而已,魏檗哪裏敢説個不字,第一次登上披雲山拜訪北嶽殿,只是老魏有事外出,你是不知道,山嶽殿的輔官神靈對我那個客氣,擺了一大桌的宴席款待我,我説不用,他們硬是拖着我不讓下山,唉,愁死個人……”
粉裙女童沒有説什麼。
她是不願意揭穿牛皮而已,畢竟他那麼死要面子。
青衣小童説得唾沫四濺,眉飛色舞,只是説到最後,便沒了精神氣,乾脆不再説話,默默嗑着瓜子。
第二次見面,魏檗確實點頭答應了,以北嶽正神的身份,跟大驪朝廷開口,幫他那個御江的水神兄弟,索要兩張護身符。
但是他付出了一點代價,作為交換。
陳平安送給他的一顆上等蛇膽石。
青衣小童很肉疼,但是不後悔。
他突然笑了起來,伸出手,指向南方,“笨妞兒,以後到了御江,我帶你去我那水神兄弟的府邸,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好教你曉得我在那邊的人緣,到底有多好!只因為是我帶你去的,人人都會敬你!”
粉裙女童無言以對。
但是她無意間瞥見他的臉色,神采飛揚,便有些於心不忍,輕聲道:“好的,記得不要大魚大肉啊,我吃些時令山珍就行了。”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這有何難,我一句話的事情!”
兩人開始沉默。
他突然説道:“如果老爺在山上,我應該可以少跑幾趟,對吧?”
粉裙女童輕輕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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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邊那座大山,董水井的餛飩攤子,生意越來越好,來山神廟燒香的善男信女,都愛來這邊吃一碗,解乏飽肚,一舉兩得,生意做大了,攤子就太小,於是董水井榦脆搭建了一座鋪子,如此一來,惡劣的風雨天氣,也能讓客人進門一邊進餐,一邊等雨停,而且這個少年好説話,哪怕不掏錢餛飩,只是拿店鋪當落腳歇息的行亭,不但不趕人,還會讓新僱傭的兩名店夥計,送上熱騰騰的一碗茶水。
鋪子開銷大了,可是每一碗的餛飩,始終價格不漲,味道不變。
以至於龍泉郡的幾位官老爺,都聞訊趕來,例如官帽子最大的太守吳鳶,都在鋪子吃了碗香氣撲鼻的餛飩,讚不絕口。
這天暮色裏,鋪子打烊在即,讓店夥計招呼着稀稀疏疏的幾桌客人,董水井難得忙裏偷閒,勞累一天,筋疲力盡,便坐在鋪子門口,端了一碗茶水,慢慢喝着。
董水井猛然起身,趕緊喝完剩下的茶水,快步走去,從山上走下一夥人,其中有一張熟悉面孔,她應該是跟着家裏長輩登山燒香,這會兒才下山,看天色時辰,多半是要住在龍泉郡城裏頭了。
董水井笑着打招呼,跟那幾個大人看着歲數,喊了叔伯姨嬸,然後望向那位個子稍微高了些的丫頭,問道:“石春嘉,什麼時候回來的?”
如今小姑娘不再扎羊角丫兒辮子了。
石春嘉當初跟隨李寶瓶董水井他們一起,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短暫遠遊,回到小鎮後,這些孩子便分成三撥人,分道揚鑣,各有選擇。
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跟着陳平安去往大隋求學。董水井留在小鎮,上過一段時間的學塾,很快就離開,小鎮兩棟祖宅,留一棟賣一棟,不但在郡城買了半條街的高門豪宅,剩下的銀錢作為本錢,獨自做起了買賣。唯獨石春嘉,家中賣了騎龍巷的那間祖傳鋪子,跟隨家族搬去了大隋京城,不知道這次回到故鄉,是為了祭祖還是怎的。
石嘉春的爹孃,只是聽説過董水井,卻不曾見過,看女兒念念不捨,就順勢説要吃幾碗餛飩,董水井親自下廚,親自遞上桌後,寒暄兩句就回到櫃枱後邊,石嘉春潦草吃完,就起身跑到董水井身邊,小聲詢問有無寶瓶的消息,董水井只能是將陳平安説過的一些事情,重述了一遍,石嘉春豎起耳朵,一個字都不願意錯過。
董水井眼觀四面,瞧着那邊餛飩都快吃完了,看似隨意問道:“這次回來,是要住下嗎?”
石嘉春點頭道:“聽説這邊的新學塾,是龍尾溪陳氏創辦,我爺爺便讓我和爹孃回來了,反正鋪子賣了,但是祖宅還在,有地兒住。”
董水井點點頭。
最後跟石嘉春他們還是收了錢,只不過比起往常,每碗要少些銅錢。
石嘉春是個性情直爽的丫頭,見董水井這傢伙竟敢還要收錢,她狠狠瞪了眼這個掉錢眼裏的同窗。
董水井微微一笑,不以為意。
目送他們離去,知道以後見面的機會,多着呢。
做生意,熟人登門,絕不可以殺熟,但是也不可以不收錢,不賺不虧,是最好的。
否則越做生意,就越沒朋友。
你次次虧本,那人還喜歡時時登門,證明對方不把你當朋友。
你次次賺得比平時還多,那就更明白了,你根本不曾將那人當做朋友。若是這般,反而爽利。
若是前者,就要揪心了。
確定不會再有客人,兩個店夥計已經累散了架,董水井給他們各自做了兩大碗餛飩,看着他們狼吞虎嚥,董水井望向店鋪外邊的夜色,然後看到一個將長劍橫掛身後的男人,跨過門檻。
名叫許弱的墨家豪俠,剛從老龍城返回龍泉郡渡口,就直接找到這裏,對那高大少年笑問道:“關於她的消息,我已經違例告訴你,那麼現在你決定好了嗎?”
董水井點點頭。
既然她已經是神仙中人,自己就不能再這麼過日子了。
做了那什麼賒刀人,便可以多活幾十年甚至是幾百年。
不管最後自己能否跟那位姑娘走到一起,能夠多看她幾眼,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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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簡湖出現了一位姓顧的小魔頭。
名叫顧璨,是青峽島截江真君劉志茂的關門弟子,竟然能夠駕馭一條實力堪比金丹巔峯的蛟龍,先前那場同門內訌的血戰,那條蛟龍殺得青峽島屍橫遍地,更奇怪的是,劉志茂從頭到尾都沒有阻攔,哪怕大弟子都被那頭畜生咬死,仍然沒有露面。
若是止步於此,顧小魔頭的赫赫兇名,還不至於傳遍寶瓶洲水域最廣的書簡湖,原因是在那之後,書簡湖的碧波之上,經常會有一個看似天真無邪的小孩子,四處閒逛,一開始還有練氣士誤以為孩子是用了馭水、避水術法,才能夠雙腳不動,就可以悠哉遊曳於湖面之上。
一般而言,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有一次,惹了潑天禍事,二十餘位師門關係交好的年輕練氣士,乘坐一艘巨大樓船,結伴泛湖遊玩,便無意間遇上了那個孩子,兩兩迎面相向,誰都不願讓道,就起了衝突。
結果雙方就要撞在一起的時候,雙臂環胸的孩子驀然升高,原來他腳下踩着一頭龐然大物的蛟龍,它一爪按下,就將一條樓船攔腰截斷,先是試圖御風逃離沉船的練氣士,被那條畜生口噴水柱,一衝而過之後,只剩骨架一副,至於淪為落湯雞的那撥,被一爪一個,開膛破肚,運氣差一些的,就被它放入大嘴之中咀嚼。
一切兵器和神通,砸在它身上,根本不痛不癢,它甚至都懶得躲避,最悽慘一人,是試圖擒賊先擒王的一個“聰明人”,他是一位身份金貴的劍修,在羣雄並起的書簡湖,小有名氣,以本命飛劍刺殺那位立在蛟龍頭顱之巔的孩子。
一直抱着嬉戲玩鬧心態的蛟龍,立即變得無比暴躁,駕馭身軀四周的湖水,掀起滔天大浪,將那名劍修困在一座方方正正的碧水牢籠之中,然後不知那畜生使用了何種秘法,竟然抽掉所有空氣,任由劍修靈氣乾涸、身體炸裂而死。
砰一聲巨響。
那座牢籠,鮮血四濺。
像是開出一朵巨大的花朵。
那孩子盤腿坐在蛟龍頭頂,哈哈大笑。
一些個火速趕來的龍門境修士和金丹境大佬,近距離親眼看到這一幕後,嚇得不輕,先前青峽島內訌,距離遙遠,而且當時畜生也未展現出類似練氣士的神通,等到今日,隔着不過百餘丈,見那頭畜生好似開竅悟透了本命神通,若是有關蛟龍一族的古書記載沒有出錯,豈不是隻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它就是名副其實的地仙之蛟龍?能夠幻化成人形,擱在蛟龍興盛的遠古時代,恐怕就有資格在大江大河之中,擁有一座龍宮了。
這撥大名鼎鼎的書簡湖大修士,一開始還心存僥倖,想要偷偷救下一兩個門下弟子,可當率先做此事的一位龍門境老修士,給那條畜生輕輕揮爪,數十丈外老修士的整副身軀,就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巨大爪印,被當空打爆。
中五境修士之間的廝殺,哪怕隔着一兩個境界,勝負懸念肯定不大,可一般都不會如此生死立判。
所有人面面相覷,最終沒有一人拯救那些落水的門派弟子,選擇明哲保身,速速退去。
在那之後,有人偷渡進入青峽島,想要暗殺那個魔頭顧璨,結果都被截江真君劉志茂一一擊斃,半年之間,陸陸續續五六次刺殺手段,都被青峽島攔下,半年後,以劉志茂為首,顧璨和那頭畜生作為主力,殺向那些刺客所在島嶼門派,無一例外,只挑選了一些修道資質尚可的少年少女,其餘人等,全部處死,刮地三尺,蒐集所有財寶法器,一時間青峽島隱約成為書簡湖的羣島之主,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如今顧璨和他孃親,住在青峽島一座最為富麗堂皇的宅邸之中,幾次師徒聯手去滅人門派山頭,大戰落幕後,顧璨就會讓那位當年為他通風報信的師姐,幫他挑選了一些姿容出彩的美人胚子,年紀都不大,作為將來“開襟小娘”的人選,還專門請人教以琴棋書畫。
今天,顧璨難得沒有出門遊玩,陪着孃親來到後堂,畢恭畢敬跪在蒲團上,向一塊牌位磕頭敬香。
婦人這些年養尊處優,容顏身姿,愈發豐腴動人。
婦人起身後,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輕聲喃喃,像是在跟死去的夫君報平安。
顧璨站在肅穆寂靜的大堂中,抬頭看着前方的香火嫋嫋,這個已經手染無數鮮血的孩子,怔怔無言。
娘倆一起跨過門檻,顧璨突然喊了一聲孃親。
牽着顧璨小手的婦人低頭望去,柔聲問道:“怎麼了?”
顧璨擠出一個笑臉,搖搖頭,説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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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國的京城,有個飢腸轆轆的乾瘦小女孩,衣衫破敗,眼神冷漠,小心翼翼地走到一處權貴扎堆的清河坊,熟門熟路地來到一座豪華宅邸的後門,烈日炎炎,枯瘦黝黑的小女孩走得滿頭大汗,可是神色依舊冷冷的,蹲在一棵大樹的綠蔭中,她抬頭望去,看着天空那輪驕陽,那份光明,看得她雙眼流淚。
她默默收回視線,擦了擦眼淚。
很快這座宅子的後門就被人偷偷打開,從狹窄門縫裏,溜出一個跟枯瘦女孩差不多歲數的同齡人,是個粉雕玉琢的富貴小千金,穿着華美,她有些吃力地抱着一隻小木盒,大汗淋漓,一路小跑到枯瘦女孩身前,笑容燦爛道:“送給你的禮物。”
盛夏酷暑,小木盒有些水漬滲出。
枯瘦女孩皺着眉頭接過木盒,捧在懷中,一手推開蓋子。
對面的漂亮小女孩開心笑了起來,“你還記得嗎,咱們在去年冬天一起堆了這個雪人,我讓府上的人放在了冰窖裏頭,故意今天拿出來送給你的,喜歡嗎?”
枯瘦小女孩低着頭,死死盯住那個小雪人,看不清表情。
從王侯勳貴之家走出的那個漂亮丫頭,還在那邊邀功似的,天真爛漫地追問喜不喜歡。
乾瘦小女孩緩緩抬頭,問道:“吃的呢?”
漂亮丫頭哎呀一聲,歉意道:“不好意思,給忘了。”
她哭喪着臉,不斷道歉,“等會兒我馬上就要跟爹孃一起去寺廟燒香祈福,今兒不能帶給你吃的東西了,對不起啊……”
枯瘦小女孩扯了扯嘴角,低頭又看了眼小木盒裏頭的小雪人。
啪一聲。
木盒“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漂亮小女孩泫然欲泣,趕緊蹲下身去。
枯瘦小女孩也跟着蹲下,只是伸手撿起牆根的一塊石子,她又看了眼那個在木盒中碎成兩半的小雪人,然後她高高舉起手,朝着一身錦繡衣裳的女孩使勁砸去。
一陣清風拂過。
當那個漂亮小女孩抬起頭,擠出笑臉,想要對好朋友説沒關係的時候,驚訝發現身前多出了一個陌生人,穿着一身好看的雪白袍子,還揹着劍呢,腰間掛着一隻硃紅色小葫蘆,小女孩眨了眨水潤眼眸,稍稍轉頭,望向黝黑枯瘦的小女孩,充滿詢問。
發現自己的好朋友,被那人牽着手。
那個揹着劍的傢伙笑着對她指了指後門方向,説道:“你先回家吧,你看,有人在等你了。”
果然管家趙爺爺已經找來了,漂亮小女孩捧着小木盒,有些猶豫,不知道是該送給她的玩伴,還是拿回家繼續藏在冰窖裏。
好在那個陌生人又替她做了決定,“拿回去吧,在外邊留不住的,多可惜,你們可以等到今年冬天下雪了,再把這個小雪人堆成大雪人。”
小女孩使勁點頭,抱着小木盒,跟那個已經認識了將近兩年的好朋友,告別離去。
枯瘦小女孩默不作聲。
當大門關上。
陳平安這才鬆開小女孩的手,對於這個小瘋子,他簡直覺得匪夷所思,兩個孩子明明關係不錯,就因為對方一次沒有帶食物,就要殺人?
陳平安低頭望去,問道:“你是誰?”
小女孩仰起頭,反問道:“你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