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容青白、身穿縞素的孩子,腦子足足轉了一圈,這才繼續跟隨大人一起前行,身形消逝在小巷深處。
陳平安神色自若,也不繼續張望那邊的詭譎景象,瞥了眼張貼在大門上的鎮妖符,只是普通的黃紙材質,用起來不算太過心疼。先前那麼大一場雨,門扉為雨水浸透,可是被陳平安隨手貼在門板上,牢固異常。
門上貼着市井坊間最常見的兩位彩繪武門神,不知是桐葉洲享受香火的武廟聖人,還是沉香國曆史上的功勳大將。
今年已經過去大半,彩繪門神被風吹日曬雨淋,褪色厲害,還有點黯淡無光,有一絲遲暮腐朽之氣。
陳平安躋身武道四境之後,氣血雄壯,魂魄堅韌,看待這方天地的方式,隨之有了些變化,類似練氣士的望氣,能夠捕捉到絲絲縷縷的靈氣流轉,尤其是在身穿金醴後,配合這件法袍靈氣汲取的程度,相互驗證,收穫頗豐。
仰頭望着看似甲冑鮮亮、裝束威嚴的兩尊門神,實則一點神性靈光,早已消逝於光陰長河,被這條古怪巷弄的陰煞之氣,點點蠶食,消磨殆盡。
這算不算英雄氣短?
陳平安嘆息一聲,踮起腳跟,用手指撫平那張符籙的細微褶皺,一張寶塔鎮妖符,按照市價來算,能買多少對彩繪門神了?一想到這裏,陳平安就有些惱火,那些鬼祟陰邪的大致意思,陳平安心知肚明,這是在下馬威,大概是想要他和陸台這麼兩個陽氣旺盛的外鄉人,識趣一些,早早離開此地,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走入院子,關門上拴,陸台既然醒了,就徹底沒了睡意,跟陳平安一樣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不用陳平安開口,陸台就主動解釋道:“一些個道行淺薄的陰物,也就嚇唬嚇唬人,最多禍害那些先天陽氣薄弱的市井百姓,要麼在他們走夜路的時候,突然嚇他們一跳,趁着魂魄顫動的瞬間,吸取偷走一點魂魄,或是在那些祖上沒積德、門神失靈的門户裏,挑選老百姓做噩夢的時候,做那鬼壓牀的勾當,嗯,還有一些傢伙是自己找不自在,不懂規矩,在一些個陰物遊蕩的鬼路岔口撒尿,自己惹禍上身。”
陸台拿出那把竹扇,嘩啦啦扇動起來,院內涼意頓消,沒來由多出幾分和煦暖意,雨水之中,一絲絲灰煙嫋嫋升起,旋而消散。
陸台笑道:“這幫鬼魅沒啥見識,跟飛鷹堡的活人們一個德行,半點看不出咱倆的深淺,可惜了那張鎮妖符,要是換成張家天師來畫,或是靈寶派的高功法師,憑藉你這種材質……”
陸台停頓片刻,故意要在陳平安傷口上撒鹽,“只需一張符貼在飛鷹堡大門口,就能夠庇護這幾百口人,最少三年五載,不至於被陰物襲擾,哪像你這種門外漢,只靠一口純粹真氣吐在符上,註定無法勾連天地靈氣,這張符籙就是無源之水,所以能有幾天風光?”
陳平安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你怎麼早不露面?”
陸台微笑道:“我露面做什麼?跟他們嘮嗑,聊一聊這邊的風土人情啊?問它們為了嚇唬你,是如何安排出場次序的?是如何讓那雨水變作血水?我只會語重心長告訴它們,鬼嚇人的手段,它們實在不夠看,我到時候可能會忍不住教它們幾招絕活……”
陸台越説越不像話,陳平安提着酒葫蘆指了指門外,示意陸台可以出去跟它們套近乎了。
陸台坐在原地,不動如山,啪一聲收起摺扇,“我自幼就喜歡跟飼養在家族裏的妖魔精魅打交道,甚至能説是朝夕相處,早就習慣了,如果不是你陳平安嫌它們煩,有他們在外邊飄來蕩去,我睡覺只會更安穩香甜。”
陳平安疑惑道:“你們陰陽家子弟,不用忌諱這個?”
陸台仰頭望向雨幕,輕聲道:“不近惡,不知善。”
陳平安好奇問道:“飛鷹堡是不是隱匿有真正的厲鬼?”
陸台點點頭,“不然為何當初在打架之前,我要説一句‘栽贓嫁禍的風水寶地’?”
陳平安點點頭,清楚記得此事。
陸台兩隻手慵懶搭在椅把手上,大袖垂落,“若是我們倆死翹翹了,在那邊的深山老林做了亡命鴛鴦,你覺得栽贓給飛鷹堡這幫武林莽夫,會有人信嗎?自然是嫁禍給這裏邊的那窩陰物鬼魅。”
陳平安心頭一動,猛然站起身,走向大門。
院外小巷傳出一陣動靜,大門上那張鎮妖符金光暴漲,一閃而逝,
陸台轉頭笑道:“不用去了,那些鬼魅不死心,一定要吃點虧才願意長記性,現在領教過了,近期應該會對我們敬而遠之,我以後想要再聽到那些動人的天籟之音,想要睡個好覺,難嘍。”
陳平安打開院門,跨過門檻後,抬頭打量了一下寶塔鎮妖符,除了一粒印痕淺淡的污漬,符籙並未出現符膽崩碎、靈光搖晃的跡象,前來試探符籙身前的鬼魅,如陸台所説,確實道行不高。
陳平安返回院子,打定主意,如果還來挑釁,那就別怪他當個惡鄰了。
陸台雙手抱住後腦勺,道:“這桐葉洲是一個很守舊的地方,不太喜歡別洲的外鄉人,換成是這邊,俱蘆洲的天君謝實,早就給人圍毆得半死了,哪像你們寶瓶洲,竟然還能客客氣氣坐下來喝茶、講理、討價還價。”
陳平安在台階上蹭了蹭靴底的泥濘,想了想,緩緩道:“寶瓶洲距離俱蘆洲太近,大驪跟謝實關係也很神秘,都有關係,不全是一洲風土民風的事情。陸台,你覺得呢?”
陸台嘖嘖道:“可以可以,陳平安,你如今越來越能夠站在山上看待問題了,不愧是闖蕩過倒懸山和劍氣長城的人物。”
陳平安準備將椅子搬回屋子,陸台突然説道:“陳平安,如果把馬萬法計算在內,其實他們對付一個半金丹修士,都不難。我們兩個能打贏這場架,其實挺不容易的。”
陳平安便站在椅子旁邊,問道:“如果我們倆對上一個金丹練氣士,有勝算嗎?”
“有,但是勝算不大。”
陸台笑道,“每一個金丹修士,幾乎都是心性堅韌之輩,而且術法神通,層出不窮。所以我們要麼跟他拼命,不然就會被他活活耗死。你應該知道吧,練氣士的第九境金丹境,純粹武夫的第七境,與各自之前的那些個境界,合在一起,被説成是‘翻天覆地’。”
陳平安坐回椅子,搖頭道:“我其實不太清楚,你給説道説道?”
陸台眼睛一亮,“給你講了這些,能不能下次正式分贓的時候,少給你一百顆雪花錢?”
陳平安哭笑不得,“你還會在意一百雪花錢?”
陸台哈哈笑道:“我當然不在意雪花錢,我只是喜歡這種佔便宜的感覺。”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示意陸台可以掙錢了。
陸台心情大好,踢了靴子,在椅子上盤腿而坐,微笑道:“純粹武夫六升七,被譽為‘覆地’,除了講第七境御風境,能夠使得武夫像仙人那般御風遠遊之外,還有就是魂魄膽凝為一體,展現在眼前的天地,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至於練氣士躋身金丹境嘛,‘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這句金科玉律,幾乎給人説爛了。真正的玄妙,在於結成金丹之前,修士運用術法神通,瓶頸很大,開闢出府邸有幾座,就可以大致推算出儲藏靈氣的總數,與人對戰,就像你陳平安想要花錢,需要省着點花。”
“可結成金丹後,修士儲藏靈氣,不侷限於氣府有幾座,而是如同富人造出一座冰窖,酷暑猶可吃冰,更重要是還能夠臨時跟天地借用靈氣,長生橋長生橋,説了那麼多,到底為何物?除了踏上修行,再就是為了能夠跟天地相接,自身小洞天,天地大福地。”
陳平安聽得認真用心。
陸台笑問道:“所以我們兩個打死了馬萬法這麼多人,卻未必打贏一個金丹修士,就變得不奇怪了?”
陳平安點頭,“原來如此。”
陸台一臉見鬼的模樣,疑惑道:“教你拳法、劍術和符籙的人,一個都不跟你説這些?”
陳平安搖頭道:“不教這些,傳授我拳法的老人,只教我……”
陳平安站起身,輕輕一拳遞向雨幕,“要隨手一拳,打退雨幕十丈百丈。”
陳平安收起拳頭,輕輕擰轉手腕,如提筆畫符,“要在筆端流瀉符籙真意,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陳平安再虛握長劍式,輕輕向前一揮,“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唯有一劍。”
陸台怔怔看着對面屋檐下,那個跟平常不太一樣的白袍少年。
陸台蜷縮在椅子上,雙手籠袖,久久無言。
陳平安咧嘴一笑,拿了椅子就要回屋,“你也早點睡。”
陸台認真問道:“陳平安,三者之間,你如果只能選一樣,會選什麼?”
陳平安愣在當場,這個問題還真沒有想過,思量片刻,回答道:“當初練拳,是為了延續壽命,算是我的立身之本,以後會一直練拳,如果活得夠久,我希望能夠打上一千萬拳,當然在這期間,一定要躋身武道第七境。至於畫符,只是保命的手段,我不會鑽進去太深,順其自然。真正想要走得遠,還是……”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背後的那把劍,“是練劍。”
陳平安神色平靜,眼神堅毅,“我要成為一名劍仙,大劍仙!”
陸台歪着腦袋,“圖什麼呢?”
陳平安嘿嘿笑着,不説話,搬了椅子小跑回屋子,關門睡覺。
陸台翻了個白眼,沒了睡意,他便百無聊賴地哼着鄉謠小曲,最後乾脆站起身,在椅子上緩緩起舞,大袖翻轉如流水。之後坐回椅子打哈欠搖扇子,要不就是手指掐訣推算運勢,還會把腦袋擱在椅把手上,翻白眼吐舌頭假裝吊死鬼……
就這麼熬到了天亮。
陳平安按時起牀,先去開門收回了鎮妖符,然後在屋檐下來來回回走樁練拳。
陸台瞥了眼陳平安的靴子,“回頭給你找一雙咱們仙家穿的,就不用再擔心雨雪天氣,貴一點的,甚至可以水火不侵。”
陳平安沒好氣道:“要那玩意兒幹啥,跟人打架還得擔心靴子會不會破,多礙事,白白多了一件心事。”
陸台嘆息道:“你就沒有享福的命。”
陳平安問道:“昨夜後邊沒發生什麼怪事吧?”
陸台點了點頭,“還真有,好像飛鷹堡有人撞見鬼了,離着這邊不算太遠,雙方大打出手,挺血腥的,不過沒死人。”
陳平安想了想,“那咱們白天走動走動,看能不能發現真相。心裏有數之後,再確定要不要出手。”
陸台對此無所謂。
風水堪輿,尋龍點穴,奇門遁甲,醫卜星相,他都挺擅長的,沒辦法,祖師爺賞飯吃,哪怕學得不用功,整天變着法子偷懶,可還是在同齡人當中一騎絕塵,這讓他很煩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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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台的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就概括了一場血腥廝殺。
其實對於當時的局中人而言,遠遠沒有這麼輕鬆。
昨晚的雨幕中,有一個腰掛朴刀身穿黑衣的年輕人,與一位遊歷至此的道士,結伴夜行,斗笠之下的神色,一個慷慨赴死,一個憂心忡忡。
滂沱大雨轉為軟綿小雨後,兩人走入一條巷弄,來到一棟荒廢已久的破敗屋舍前。
身披蓑衣的年輕道人臉色微白,“今夜的凶煞之氣,格外重!”
另外那名男子手握朴刀,肌膚微黑,壓低嗓音,咬牙切齒道:“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枉死多少人,拖不得了!”
這條巷子,住客極少,稀稀疏疏三四户人家而已,多是上了歲數的孤寡老人,也不常與外邊聯繫,飛鷹堡的習武子弟,年少時分,比拼膽識,就是挑一個深夜時分,看誰敢不敢獨自走過這條狹窄陰暗的巷弄。
都説這條巷子曾經有過一場血戰,飛鷹堡在江湖上沉寂之前,趁着老堡主剛剛去世,有一夥拉幫結派的仇人摸進飛鷹堡內,一個個手染鮮血,不是魔教高手就是邪路宗師,都是當年被老堡主打傷打殘的各路江湖梟雄。
他們不小心泄露了風聲,被早有準備的飛鷹堡甕中捉鱉,堵在這條巷子裏,那一場廝殺,血流滿地,雙方殺得人頭滾滾而落,既有兇人頭顱,也有飛鷹堡老一輩人的腦袋,殘肢斷骸,幾乎沒有一具全屍,據説最後飛鷹堡的收屍之人,就沒有一個不吐出膽汁的。
飛鷹堡是祖上闊過卻家道中落的那種武林幫派,曾有長達百年的輝煌歲月,在沉香國老一輩江湖人中,哪怕桓氏如今沉寂了數十年,名氣仍是不算小,尤其是已經過世的桓老爺子,德高望重,當初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是朝野皆知的江湖豪傑。
只可惜這一代堡主桓陽的武道造詣,平淡無奇,未能撐起飛鷹堡的威名,而桓常年紀還輕,便有了當下青黃不接的慘淡格局。
可是隨便翻翻老黃曆,從桓老爺子再往上推兩代人,飛鷹堡可以拎到枱面上講的東西,實在太多。
所以偌大一座飛鷹堡,上上下下,四百餘人,都很自傲。
雖然偏居一隅,飛鷹堡卻不能算是井底之蛙。
幾乎每個人自幼就聽着飛鷹堡的諸多傳奇事蹟,桓老爺子身為沉香國四大宗師之一的身份,
桓老爺子年輕時候一起行走江湖的摯友,如今的十大高手當中,還有三人。
而老太君,傳聞是鄰國前朝的亡國公主,逃難江湖,被桓老爺子所救,一見鍾情,期間坎坷不斷,種種磨難,最終還是走在了一起,傳為江湖美談。
少堡主桓常,自幼就展現出出類拔萃的習武天賦,天生膂力驚人,十餘年間,向外邊的大俠討教,或是跟那些已經名動江湖的少俠切磋過招,可圈可點。而堡主千金桓淑,據説跟沉香國十大高手之一的嫡長子,訂了一樁娃娃親,只等那位年輕人前來迎娶。
而飛鷹堡年輕一輩的領袖,不是桓常,而是一位外姓人,陶斜陽,是堡主桓陽的嫡傳弟子,從小跟隨大管家何老先生學習儒家典籍和高深功夫,説起人緣,比少堡主桓常還要好。
陶斜陽古道熱腸,在飛鷹堡有口皆碑,性情開朗,好像天塌下都不怕。
上回進山入堡的一夥人,為首宗師,是大名鼎鼎的江湖豪俠,其中有位仙子美譽的漂亮女子,與陶斜陽關係極好,經常一起在飛鷹堡內外同行,與陶斜陽喝着街邊最便宜的酒水,也能笑顏如花。
陶斜陽最近幾年已經開始幫着堡主和官家何崖,開始嘗試着打理飛鷹堡事務,接觸到了許多內幕,日子過得並不輕鬆。
八方客人,待人接物,需要滴水不漏,飛鷹堡祖輩遺留下來那一支支香火,不能讓它們無聲無息地滅了,得暗中續着香火情。跑京城,跑山頭上的名門正派,跑大城池裏的強橫幫派,給豪門官邸送銀子,跟郡城地頭蛇籠絡關係,都需要陶斜陽這個外姓人去跑動,所以陶斜陽的江湖見識和經驗,都很出眾。
今夜這個來到這條巷弄的刀客,正是陶斜陽。
而與之同行的年輕道人,是陶斜陽在江湖上認識的至交好友,一見如故,陶斜陽知道年輕道人的一些秘密,能夠看得見那些陰穢東西,還有一些江湖上聞所未聞的壓勝手段。道人收到陶斜陽的密信求助後,二話不説就來到飛鷹堡,一番小心探尋,年輕道人心情愈發沉重,果然如陶斜陽信上所説,飛鷹堡的確是鬼物作祟,而且道行高深,直接壞了飛鷹堡的風水根本。
年輕道人自知斤兩,從來不是什麼真正的山上人,跟隨那個喜歡雲遊四方的師父,修習道法不過五年,只學到了一些望氣、畫符的皮毛功夫,而且他畫的符籙,時靈時不靈,揹着的那把銅錢劍,由七七四十九顆銅錢串成,至今還沒有出手的機會,是不是真的能夠鎮煞斬邪,心裏完全沒譜。
年輕道人名叫黃尚,是個科舉無望的士族子弟,練習道法將近五年,畫符還是沒能登堂入室,傳授道法的師父又常年不在身邊,黃尚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才湊出了那把前朝神冊、元光、正德“三通寶”的銅錢劍,師父説過這三種通寶銅錢,九疊篆,藴含的陽氣最足。
至於黃尚所畫之符,品秩不行,就只能靠數量來墊補。
讓他這麼個半吊子道士,對付飛鷹堡的凶煞惡鬼,實在是硬着頭皮,只是與陶斜陽相交莫逆,義氣使然,見陶斜陽鐵了心要來此為民除害,總不能眼睜睜見着兄弟夭折在這邊。
兩人的稱兄道弟,並非那江湖豪客在酒桌上的推杯換盞,而是換命。
這棟宅子在荒廢之前,原先的主人應該家境殷實,門檻頗高,大門也是上好的柏木,還裝飾有獸面門環,古老而深沉。
道士黃尚從袖中摸出一張黃紙符籙,先前大雨磅礴,此時道人看着濕漉漉的大門和高牆,苦笑道:“天時地利都不在我們這邊啊。”
刀客陶斜陽嗯了一聲,死死盯住那扇大門,一手按住刀柄,突然轉身,餘下一手狠狠拍了一下道士的肩膀,“我先行一步,若是形勢嚴峻,救我不得,你不用管我,回頭幫我找個風水好點的陰宅即可!”
黃尚正要説話。
陶斜陽已經咧嘴,笑容燦爛,“可不是客氣話!若是兩人都死在這邊,在下邊還不得搶酒喝?!”
陶斜陽收起手,氣沉丹田,一刀劈向大門,“給我開!”
刀勢兇猛,竟是直接劈開了大門,陶斜陽大步走入其中,毅然決然。
一時間步伐沉沉,如陷泥潭,陶斜陽毫無畏懼,輕喝一聲,揮刀向前,一刀刀劈在虛空處,刀光森森,略帶瑩光,顯然是在武道窺得門徑了。
陶斜陽以刀開路,筆直向前。
藏在他懷中和腰間的兩張“君子佩符”,瞬間黑化,染滿墨汁一般,本就不多的靈氣,消逝乾淨。
黃尚正要快步跟上,只覺得陰風陣陣,從門內撲出,只得在大門內壁,找了兩處稍稍乾燥的地方,張貼了兩張鎮宅符籙,這才稍稍好受,不至於呼吸凝滯,然後雙手各捻住一張符籙,分別是“光華真君持劍符”和“黃神越章之印符”,皆是上古遺留下來的著名護身符,廣為流傳。
只是黃尚才頂着陰風向前走出三步,就發現持劍符合印章符變得漆黑大半,好像剛從硯台裏扯出來的兩張符籙,年輕道人心中大駭,忍不住高喊道:“煞氣濃重似水,此地鬼魅絕不是當年死於小巷的冤魂!必然是遊蕩百年以上的厲鬼!斜陽,速速退出宅子……”
只是遠處的正屋房門,自行打開,陶斜陽揮刀而入,房門便砰然關閉。
黃尚滿臉悲痛,竭力往手中兩張遭殃的符籙,澆灌入淡薄的靈氣,怒喝道:“移殃去咎!”
持劍符毫無動靜,被凶地煞氣凝聚而成的墨汁浸透,捻符的雙指如被火燙,黃尚趕緊丟了符籙。
好在那張印章符靈光盪漾,驟然亮起,映照出四周的異象。
符籙猛然點燃,熊熊燃燒,黃紙急劇消耗,散發出刺鼻的青煙。
在黃尚周圍,陰惻惻的嬉笑聲此起彼伏,卻不見半點人影。
脖頸處好似被冰涼長舌舔過,讓年輕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黃尚丟了燒完的印章符,正要再從袖中摸出一張壓箱底的符籙。
往袖子伸去的左手手背處,好似給人針刺了一下,黃尚打了個寒顫,頭頂又有莫名其妙的驟雨淋下,黃尚環顧四周,小雨綿綿,年輕道人怔怔抬手抹了一把臉,攤手一看,竟是滿是鮮血。
下一刻,黃尚下意識抬起頭。
一張沒了眼珠的蒼白臉龐近在咫尺,幾乎要貼上黃尚的鼻尖。
黃尚呆若木雞。
剎那之間,肩膀被人使勁按住,往後一拽,黃尚整個人倒飛出宅子,摔在外邊的泥濘巷弄中,暈暈乎乎。
只看到一個熟悉的高瘦背影,正是飛鷹堡老管事何崖,陶斜陽的師父。
老人雙手持符,符紙應該不是普通符籙的黃紙材質,瑩光流淌,晶瑩剔透,雖然在陰風煞雨之中,光彩飄蕩,如大風之中的兩支燭火,可是符籙靈光始終搖而不散。
老管事腳踩罡步,唸唸有詞。
黃尚剛剛鬆了口氣,脖子就被指甲極長的雪白雙手掐住,一下子往後拽去,年輕道士雙手胡亂拍打泥濘地面,毫無作用,後腦勺和後背重重撞在強巷弄牆壁上,像是有人滲透牆壁之中,也希望黃尚這個大活人跟着進入其中。
黃尚一翻白眼,暈厥過去。
等到年輕道人清醒過來,已經回到飛鷹堡主樓的那間客房,隔壁就是陶斜陽的住處。
黃尚搖搖晃晃起了牀,剛好看到何老先生臉色凝重地走出房間。
何崖嘆息一聲,“斜陽的身體並無重傷,只是……”
老人沒有繼續説下去。
何崖本想説一兩句黃尚,不該如此冒冒失失,陪着陶斜陽擅自闖入那條巷弄。
只是看着年輕道士的倉皇失措,尤其是脖頸處還有黑如濃墨的一條條抓痕,過了一宿,尚未淡去,老人便有些於心不忍,嘆息一聲,快步離開,要去煮一付藥,幫着徒弟培本固元。
黃尚幾次想要推門而入,都收回手,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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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陳平安和陸台要去桓家府邸赴宴。
距離宴席還有半個時辰,今天白天兩人四處閒逛,大小街道,各處水井,桓氏祠堂,演武場,飛鷹堡的行刑台等地,都走了一遍。
陸台觀察了家家户户大門上的各式門神,陳平安則偶爾會蹲下身,默默捻起一小撮土壤,放入嘴中嚼着。
回到院子後,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何管事讓我們進入飛鷹堡,尤其是將我們安排在這裏,是不是有他的私心?”
陸台點點頭,“驅狼吞虎之計,多半是飛鷹堡已經走投無路,死馬當活馬醫。説不得今晚宴席上,我們若是撕破臉皮,問責此事,飛鷹堡就要開誠佈公,無外乎道歉賠罪,然後砸錢給咱們,要我們幫飛鷹堡渡過難關。”
陳平安嘆了口氣,若是他們倆道行低微,敵不過那些遊魂蕩鬼,是不是昨晚在那座宅子暴斃,死了就死了?兩條爛草蓆一卷,讓人丟出飛鷹堡了事?
陸台好似看穿陳平安的心事,笑道:“在感慨江湖險惡?那你有沒有想過,可能飛鷹堡與那何崖都有難言之隱,聽過他們訴苦之後,説不定你就會義憤填膺,奮然挺身。”
陳平安搖搖頭,輕聲道:“事有先後,對錯分大小,順序不可亂,之後才是權衡輕重,界定善惡,最終選擇如何去做一件事。”
陸台笑道:“聽着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
陳平安嗯了一聲,“難得很。”
沒過多久,桓常桓淑兄妹二人,聯袂而至,今天桓淑換了一身暖黃色的衣裳,亭亭玉立。桓常還是那般妝扮,只是摘掉了那張牛角弓。
在這之前,陸台詢問陳平安,要不要給飛鷹堡和桓淑一個驚喜,不等陸台説完,陳平安黑着臉,一拍養劍葫,陸台立即住嘴,雙手合十,作求饒狀。
遠處高樓欄杆處,一位心情不錯的婦人容光煥發,笑意温柔,昨夜聽女兒説了些閨房話,説有位外鄉的翩翩佳公子,今兒要和朋友一起登門拜訪,要她這個當孃親的幫着掌掌眼。
婦人覺得有趣,便答應下來。
至於早年那樁有些兒戲的娃娃親,別説是飛鷹堡不再當真,對方更希望根本沒這麼回事,省得被落魄不堪的飛鷹堡拖累。
賢淑婦人一想到將來有一天,女兒就要跟她這個孃親一樣,在歲月最好的時候,穿上最漂亮的鮮紅嫁衣,嫁給最喜歡的心上人,婦人既欣慰,又難免有些失落。
婦人眼眶通紅,便微微低頭,掏出一方繡花帕巾,輕輕擦拭眼角。
婦人並不自知,飛鷹堡也無人看穿,她那張七竅流血的臉龐,出現了不計其數的裂紋,縱橫交錯,就像一隻將碎未碎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