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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山水印

    老嫗正在灶房忙碌,看到陳平安的身影后,有些訝異,君子遠庖廚,這可是聖人教誨,雖然也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講究,但不意味着君子賢人們,會自己動手下廚。不過老嫗很快釋然,眼前少年遠遊四方,風餐露宿,再者看着也不像是書香門第的孩子,但是老嫗還真不覺得陳平安能幫上大忙,便讓他幫着做些擇菜的活計,順便幫着盯着燉菜的火候,陳平安沒有堅持什麼,就幫着打雜,最後温暖的灶房內,砧板上發出老嫗嫺熟切菜時的清脆聲響,咄咄咄,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剝春筍,帶着清新的草木香味。

    老嫗隨口問道:“陳公子,你的左手怎麼了?”

    陳平安瞥了眼包紮有棉布的左手,笑道:“不小心摔了跤,不礙事。”

    老嫗難得有人跟自己聊天,便笑道:“雨天地滑,害公子受傷了。咱們這棟宅子啊,本就有些年頭了,先前又是虎狼環視的艱難處境,更不敢大肆張揚,至多就是院牆的縫縫補補,夜間也很少掛燈籠,這麼多年,怕嚇着了老百姓,不敢請磚瓦匠人過來幫忙,都是我胡亂搗鼓的,手藝當然很差,好些個青石地磚,坑坑窪窪,連平整都算不上,這要是在州郡大城裏的大家門户裏頭,不説自家人瞧着礙眼,若是給別家人看見,會被笑話死的,背後肯定要嚼舌頭的,什麼難聽的話都會有,好在老爺和夫人從來不計較這個,這是我的福分。”

    老嫗的語氣平緩,如靜水流深,百年光陰,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一點點沉澱在心田了。

    這是我的福分。

    這應該就是老嫗最自己人生的蓋棺定論。

    陳平安輕聲道:“宅子能有老婆婆你忙前忙後,也是他們夫婦二人的福氣。”

    老嫗愣了一下,帶着笑意,轉頭打趣道:“你這孩子,瞧着憨厚本分,怎麼也這麼會説話?”

    陳平安已經將所有剝好的春筍,都放在一隻乾淨竹籃裏,抬頭道:“老婆婆,我説的是實話啊。”

    老嫗看着少年那雙清澈有神的眼眸,嗯了一聲,轉過身去,臉上笑意更多了一些,隨口道:“陳公子,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啊,咱們綵衣國胭脂郡城那邊的女子,可是出了名的好看漂亮,若是不着急趕路,可以去那邊逛逛廟會什麼的,説不定就有一段美好姻緣嘍。再説公子你雖然武道境界不高,可在胭脂郡這般無正神無地仙的小地方,真不算差了,若是願意紮根在此,當個將軍都尉什麼的,綽綽有餘,到時候娶一位書香門第裏的大家閨秀,不也挺好。”

    陳平安有些羞赧,嚅嚅喏喏,不敢搭話這個話題。

    老嫗轉過頭,瞥了眼眉眼頗為周正秀氣的少年郎,會心一笑,輕聲道:“知道嘍,陳公子肯定是有心愛的姑娘了。”

    陳平安憋了半天,紅着臉問道:“老婆婆,如果我喜歡的那個姑娘,曾經問過我喜不喜歡她,我當時説不喜歡,結果現在去找她,再跟她説我喜歡她,你説她會不會覺得我是個騙子啊?”

    “陳公子你這話説得可真繞。”

    老嫗情不自禁笑出聲,一鍋菜悶着,她便坐在灶台旁的小凳上,笑問道:“那你當時為什麼不説喜歡她?膽子小,難為情?還是覺得點頭説是,會在姑娘面前丟了面子,所以故意逞英雄?”

    陳平安自信認真地想了想,給出一個誠心誠意的答案,“我傻唄。”

    老嫗這下子是真被逗樂了,笑得整張蒼老臉龐都柔和起來,“我覺得你喜歡的那個姑娘,應該不會生氣的。一個姑娘,如果有被人喜歡,而且那個人喜歡得乾乾淨淨,怎麼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陳平安有些苦惱,將一竹籃子春筍端到灶台旁邊,“可是那個姑娘跟我説過,她只喜歡大劍仙……”

    老嫗忍住笑,“呦,那可真是難為你了,大劍仙,怎麼都該是第六境的神仙,我家公子天資多好,曾經還在神誥宗那樣高高在上的洞天福地修行,也不曾躋身中五境,達到傳説中的洞府境,陳公子,婆婆給你一個建議,你就跟那個姑娘商量商量,看不能把大劍仙這個要求,變成小劍仙,一般的劍仙?比如洞府境太高了,四境五境怎麼樣?要知道天底下的劍修,境界再低,還是很吃香的,四境五境已經很了不起。”

    陳平安欲言又止。

    寧姑娘所謂的大劍仙,肯定最少最少也是十二境啊!

    哪怕寧姚真再好商量,答應自己給往下降一降,估計怎麼也得是風雪廟魏晉那種劍仙境界吧?

    陳平安嘆了口氣,突然提醒道:“婆婆,菜好了。”

    老嫗趕緊起身,掀開鍋蓋,很快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山珍野味就進了菜盤,讓陳平安端着那盤下酒菜,送去三進院子的正房大堂,還讓他送完這碟菜就不用回來,就在那邊吃菜喝酒,之後她來端菜送酒便是,陳平安一溜煙跑去又跑回,看到老嫗佯裝生氣的模樣,陳平安笑問道:“老婆婆,我來拿酒,而且我跟楊老爺打過招呼了,他答應送我酒喝……”

    説到這裏,陳平安摘下酒葫蘆,晃了晃,笑容燦爛道:“裝滿為止。”

    老嫗從一隻紅漆老舊櫥櫃拿出酒勺子,然後笑着指了指牆根幾隻大酒罈子,“搬一罈子沒開的過去,邊上有一罈子是開了泥封的,還剩下小半罈子的自釀土燒酒,你可以裝酒葫蘆裏,怎麼都夠的。”

    隨後老嫗便不管蹲在牆角勺酒入葫蘆的少年,自顧自炒菜,最後陳平安打了聲招呼,就捧着一酒罈離開灶房。

    老嫗笑着轉頭看了眼,少年腰間的硃紅色酒葫蘆,老舊平常,並不起眼,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是個酒鬼啦?

    就不知道見着了那位心儀的姑娘後,是變成一葫蘆的喜酒,還是斷腸酒嘍。

    不過老嫗當然還是希望少年能夠得償所願,如公子小姐這般成為老爺夫人。

    三進院子的正房,其樂融融。

    古宅男女主人,倀鬼楊晃和名為鶯鶯的樹魅女鬼,坐在左手邊,大髯刀客被請為上座,徐遠霞是豪爽性子,也懶得推脱,道士張山峯坐在右邊,陳平安端菜送酒過去後,便開始暢飲,女鬼便有些滑稽了,極長的樹根從繡樓那邊如青藤蔓延,從房門繞入正堂,為了不掃興,她還有意帶了厚實面紗遮掩容貌。

    大髯刀客先前便問過了是否有什麼仙家法術,能夠幫助那位可憐女子恢復容顏,楊晃苦笑搖頭,並不藏掖真相,詳細説過了其中緣由,原來涉及到神誥宗的青詞寶誥、一樁旁門左道的陣法秘術,以及古榆國祖宗榆樹的木芯,極為駁雜絮亂,最關鍵在於古宅陣法與古榆木芯融為一體,無法挪動了,而此地方圓數百里的山水氣數,本就是一處亂葬崗,兩百年前綵衣國遇上一樁可怕瘟疫,十數萬人染病暴斃,大多胡亂隨意葬在胭脂郡此地,歷代綵衣國皇帝都希望改變此地風水,但是哪怕當初一位觀海境的道家神仙,雲遊經過綵衣國,被皇帝召見,親臨此地,諸多佈置,光是兩次羅天大醮,就耗費了近百萬兩銀子,只可惜好了沒幾年,便又恢復成瘴氣橫生、鬼魂遊蕩的淒厲場景,真是神仙都束手無策。

    根子還在這處地界的風水之上,既是女鬼的救命藥,也無異於飲鴆止渴,終有一天會墮入惡鬼,這一點倀鬼楊晃直言不諱,女鬼亦是坦然,原來夫婦二人早已約好,真到了那一天,便雙雙自盡,以免禍害一方百姓。

    其實古榆木芯天生清潔,只是他當時着急換留住女鬼鶯鶯的魂魄,加上之後病急亂投醫,才使得她只能一步步魂魄惡化,若是能夠持續汲取天地清靈之氣,其實她有望恢復靈性,甚至反哺當地氣運,成為類似淫祠山神的存在,但是她的神祇本性,因為古榆樹的關係,必然與姓秦的截然不同,她是造福一方,秦姓山神卻只能是腐壞山水。

    最後楊晃豁達笑言,最多再有三十年,這棟宅子就該無人無酒也無菜了,所以希望徐遠霞在內三人,最好在這之前多來此地,好歹還能有個乾淨廂房被褥作為歇腳的地方,還能如今夜這般天南地北,相談甚歡。

    涉及到一地數百里山水的龐大氣運,大髯刀客和道士張山峯都無言以對,實在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因為只有十境練氣士,才有資格對此“指手畫腳”,十境可稱聖,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最早是世俗王朝的恭維奉承,因為上五境的神仙實在太過少見,十境修士卻需要牢牢佔據靈氣充沛的洞天福地,需要長時間積攢修為,面壁破境,偶爾也會跟山下的帝王將相打打交道,因此儒家聖人,道家的陸地神仙,佛家的金身羅漢,這些俗稱,皆在此列。

    陳平安如今喜歡喝酒不假,但是每次喝得不會太多,大髯刀客卻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性格,道士張山峯酒量比陳平安還不如,偏偏臉皮子薄,被楊晃和徐遠霞一勸兩勸,就半碗半碗一口飲盡,使得陳平安最後只敢每次給他倒些許燒酒,即便如此,揹負桃木劍的年輕道士還是搖搖晃晃,滿臉紅光,説話嗓音也大了許多,跟大髯漢子聊江湖見聞,跟士族出身的倀鬼楊晃聊詩詞,很是開心。

    老嫗隔三岔五就會端來一盤菜餚,見一罈子酒空了,又去搬了一罈過來。

    主賓盡歡。

    在第二壇酒就快要見底的功夫,一聲哀嚎驟然響起,“楚兄楚兄!你上哪裏去了,莫要拋下我一個人在此啊!”

    很快又有哭腔響起,“小道士,姓陳的,你們怎的也不見了,難道是給惡鬼妖魔抓了吃掉嗎?不要啊,宅子裏的妖怪,你們要吃人,就一起吃啊,不要最後單獨吃我啊……”

    老嫗當時正端來一盤菜,就要去安撫那個姓劉的官家子弟,解釋緣由。

    陳平安趕緊起身説他去好了,老嫗一想也對,若是她去了,估計那個可憐書生就要嚇昏過去了。

    劉姓書生被陳平安拉着走入三進院子的時候,兩腿顫顫,嘴唇鐵青,瞧見了大髯刀客後,稍微好轉,只是當他看見後門繞入正堂的恐怖樹根,兩眼一翻白,差點就要暈厥,被陳平安加重力道握住胳膊,立即給疼醒過來,書生哭喪着臉抱怨道:“讓我暈過去就好了啊。”

    陳平安沒好氣道:“實在不行,就喝酒壯膽去,醉死拉倒,這點膽量總該有吧?”

    劉姓書生苦兮兮道:“可以沒有嗎?”

    陳平安給氣笑,斬釘截鐵道:“不可以!”

    小心翼翼看着少年的臉色,不像是為虎作倀的,劉姓書生哀嘆一聲,給自己打氣道:“喝就喝!便是斷頭酒也是酒!”

    上了酒桌,劉姓書生便低頭不敢見人,只管喝酒。

    大髯刀客笑問道:“你這書生,運氣怎麼這麼背,交了那麼個不地道的精怪朋友?還一路遊山玩水,把你騙到這裏來,不過你能夠活到現在,跟咱們一起喝酒,也算你福大命大,看你穿着,是綵衣國的富家子弟?”

    劉姓書生顫聲道:“家父是胭脂郡的太守,但是家裏真沒錢,算不得富家子弟。”

    大髯刀客哭笑不得,“怎麼,我徐某人像是那種劫匪草寇?!”

    讀書人抬起頭瞥了眼大髯漢子,心想不能更像了。

    大髯刀客不再嚇唬這個文弱書生,突然有些擔憂,“楊兄,那老道士當真會解決了淫祠山神?會不會故意放過,留下來噁心你們?”

    男人搖頭笑道:“既然此事有那位傅師叔盯着,神誥宗外門那邊就一定會追查到底,何況每一撥外門子弟的下山磨鍊,最終結果的勘驗評定,極為縝密嚴謹,容不得趙鎏擅自主張。”

    楊晃突然臉色微變,“我現在只擔心淫祠山神在官府那邊有靠山,若是趙鎏彎彎腸子,打着不願仗勢欺人的幌子,然後跟州郡高官商議此事,説是商議,其實是私下相授,估計就懸了。一旦趙鎏最後説服綵衣國朝廷和禮部,主動要求留下那座淫祠,甚至乾脆轉為正統山神,成為一方山水正神,就會很棘手。雖説綵衣國的五嶽正神,比不得大國王朝的同類,只是六境練氣士的修為,在自家地盤上,才能發揮出觀海境的實力,此地姓秦的那位,畢竟是塑有金身的山神,只要趙鎏從中作梗,幫着他名正言順獲得皇帝敕命,説不定擁有洞府境的實力。來自神誥宗的仙師,隨便説幾句話,綵衣國皇帝都會好好掂量的。”

    説完這些,大髯刀客、道士張山峯和陳平安,幾乎同時望向那個戰戰兢兢的讀書人。

    讀書人有些茫然,什麼五嶽正神、淫祠山神,什麼洞府境觀海境,他一個都聽不明白,怯生生説道:“我爹只是個四品郡守,什麼山神不山神的,我爹估計聽説都沒聽説過,他幫不上忙啊。”

    大髯刀客笑道:“放心,不是要你爹幫忙,只是防止他幫倒忙而已,明天一大早,我就陪你返回胭脂郡城,快馬加鞭去拜見郡守老爺,怎麼都別讓那趙鎏捷足先登,相信只要趙鎏在郡守府見着了我徐某人,就會心裏有數了,曉得他的算盤打不響,便是打響了,也要小心咱們去神誥宗鬧,學那老百姓在官衙門口鳴冤擊鼓,口呼青天大老爺要為民做主啊。”

    説到最後,大髯刀客自己大笑起來。

    倀鬼楊晃站起身拱手道:“那就先行謝過徐兄!”

    大髯刀客突然臉色古怪,喝了口酒,悶悶道:“徐什麼兄,我這歲數給你當孫子都嫌大了!”

    楊晃哈哈笑道:“英雄不問出身,朋友不論歲數!”

    便是那位女鬼,都有些輕微笑聲從面紗後滲出。

    把好不容易積攢出一點膽氣的文弱書生,又給“悽惻纏綿”的笑聲嚇得臉色慘白。

    當晚,年輕道士喝高了,名叫劉高華的讀書人沒敢敞開了喝,生怕這一醉倒就再也看不到明早的太陽了。最後四人同住二進院子,陳平安和張山峯隔壁廂房,讀書人和大髯刀客成為鄰居。

    一夜無事。

    天亮時分,道士張山峯起牀推門,看到陳平安已經在院子裏練習走樁,比起初次相逢的時候,感覺像是越來越慢了。

    吃過了老嫗準備的早餐,四人便一起告辭離去,因為日頭高升,而古宅男女主人因為不喜陽光,就沒有出門送行,站在繡樓那邊,遠遠揮手。

    大髯漢子打着哈欠,眯眼看着越來越耀眼的日頭,懶洋洋道:“又是新的一天了。”

    道士張山峯在跟書生劉高華聊着胭脂郡的風土人情,劉高華在走出這棟古宅後,整個人的精神氣就渾然一變,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滔滔不絕,跟年輕道人聊得不亦樂乎。

    陳平安突然轉身走到門檻那邊,對老嫗輕聲説道:“老婆婆,如果,我是説如果有了麻煩事情,你可以寄信到最北邊的大驪龍泉縣,寄給披雲山一個叫魏檗的……人,就説楊晃大哥是我的朋友,陳平安欠了你們好多酒呢。”

    老嫗笑着點頭,雖然沒有當真,可還是沒有拒絕這份好意。

    有些善意,就跟春寒料峭的陽光一樣,雖説在與不在,差別不是很大,可為什麼要拒絕呢?

    陳平安伸出手,遞過去七八顆雪花錢,“大驪龍泉與綵衣國,路途遙遠,這是到時候老婆婆你寄信的錢。”

    這棟宅子,早已耗盡了楊晃所有家底,處處捉襟見肘,故而連酒水都是自釀,菜餚都是老嫗去遠處採摘而得。

    老嫗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了那幾枚雪花錢。

    寄信去往寶瓶洲最北邊的大驪王朝,當然花錢不少,可卻也絕對不需要耗費七顆雪花錢的誇張地步。

    但是少年一把錢幣遞過來,它們就跟市井坊間的銅錢似的,就這麼一小把,不多不少的。好像拒絕了,或是故意少收幾顆,略顯不近人情,或是矯情,即便大大方方收下了,也不至於如何欠下天大的人情。

    老嫗一時間有些唏噓,年紀這麼小,就曉得照顧別人的感受,也不曉得小時候吃了多大的苦,才有這份分寸火候。

    道士張山峯笑着招呼道:“陳平安,走啦!”

    陳平安唉了一聲,跟老嫗告別,跑出去一段距離後,突然轉身望向繡樓那邊,大聲喊道:“書上説了,願有情人終成眷屬!”

    繡樓那邊的倀鬼女鬼,相視會心一笑。

    雖然夫婦二人早已不是“人”,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揹負劍匣腰懸葫蘆的少年,就那麼倒退着跑去,再一次跟老嫗揮手告別,“婆婆,春筍炒肉做得好吃極了!下次我還來啊!”

    老嫗站在門口,笑容温暖,看着那個沐浴在陽光裏的少年,輕輕唉了一聲。

    ————

    一行人到了胭脂郡城的太守府,郡守大人正在官廳那邊處理政務,大髯刀客和道士張山峯坐在素雅簡樸的客廳,喝着婢女送來的茶水,劉高華則帶着陳平安一路去往他爹的書房,做賊似的,因為陳平安跟他討要了一幅胭脂郡堪輿圖,而且必須是朝廷蓋章的那種地圖,劉高華雖然不明就裏,但是想着這次能夠或者離開古宅,還親眼見識過了精怪鬼魅,還他孃的跟她坐在一張酒桌上喝了酒,一想到這個,劉高華就豪氣沖天,看誰誰順眼,便拍胸脯答應下來,要幫陳平安偷出一幅綵衣國胭脂郡的堪輿圖,結果陳平安二話不説給了他五十兩銀子,劉高華原本想要説一場患難之交,談錢傷感情,結果一看那些沉甸甸的銀錠,頓時覺得傷感情就傷感情吧,反正以後重逢見面的機會也不大了。

    劉高華躡手躡腳領着陳平安來到書房,關上門後,一陣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抽出一幅老舊卷軸,正是古色古香的一幅胭脂郡堪輿圖,是一幅候補圖,這也正常,這類朝廷欽天監繪製的形勢圖,兩幅正選圖,一幅必然懸在官衙大堂,另一幅則是交由當地武將保管,只有這幅候補圖才會放起來吃灰塵。

    陳平安確認無誤後,點頭道:“是這個了。”

    他要花五十兩銀子,來買一個極小極小的可能性。

    齊先生曾經説過,如果看到瞧着舒服的形勢圖,就可以拿出那一對山水印,往上一蓋,無需印泥即可。

    陳平安問過了書生那棟古宅在地圖上的方位後,便找了個藉口,讓劉高華去書架那邊挑幾本山水遊記的書籍,趁着書生轉過身去,陳平安手心瞬間多出一對好似“山水相逢”的對章,正是齊靜春雕刻篆文而成,印章質地,則是最好的驪珠洞天蛇膽石。

    陳平安朝着兩枚印章,重重呵了一口氣,然後看準古宅所在位置,啪一下輕輕壓下。

    然後沒看出什麼花頭異樣,陳平安便捲起形勢圖,夾在腋下,對劉高華説道:“行了,咱們趕緊走吧,免得你爹發現,到時候我可不管,給過了錢,不會還你的,你被郡守大人打得半死,我最多支付藥材錢。”

    劉高華隨便拿了兩本書丟給陳平安,一起離開書房。

    陳平安悄悄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心中所想的那個謀劃,多半是不成的,不過這也正常,哪有隨便蓋個印章,就能改變數百里風水氣運的事情,自己又不是神仙。

    只是陳平安算錯了一點。

    他當然不是神仙。

    可是篆刻印章的那位教書先生。

    是神仙中的神仙。

    於是,以古宅為中心的方圓數百里,山水顛倒,污穢退散,轉為清靈。

    淫祠山神所在的那座山神廟,瞬間崩塌,秦姓山神金身粉碎。

    哪怕神誥宗的老道人已經放過他一馬,與他私下會晤,傳授錦囊妙計,這讓山神喜出望外,只覺得真是否極泰來,自己終於要行大運了!不再是那個苟延殘喘的淫祠小山神,馬上就會成為神誥宗神仙傾力扶持的一方正神!

    所以當他金身粉碎的那一刻,始終沒想明白緣由,只是怔怔高坐於神台之上,就那麼煙消雲散。

    神誥宗趙鎏當時正帶着一行小祖宗離開小鎮,瞬間感知到了這番天地變色的異樣。

    老道人趙鎏呆若木雞。

    難道是宗門金童親自出馬了?

    恐怕金童如今也未必有這等神通吧?

    其餘神誥宗晚輩更是惶恐不安。

    只有那個看似惶恐的小道士,低下頭,眼眸裏滿是笑意,孩子正在竊竊自喜偷着樂,“他孃的他孃的,我就説吧,那傢伙是活了幾百歲的老王八蛋,這件事情肯定是他做的,哈哈,到時候回到山門見着師父,我一定要跟他老人家吹噓,這次我見着了上五境的仙人才行!”

    繡樓那邊,倀鬼楊晃顧不得什麼陽光普照、灼燒神魂,迅猛飛掠來到繡樓屋脊之上,凝神望去,四周皆是生機盎然,靈氣從四面八方絲絲縷縷匯聚而來,男人滿臉震驚和狂喜。

    女鬼更是直接破開屋頂,任由衣裙下邊的醜陋身軀暴露在陽光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氣,百年以來,第一次感到心扉清新,呼吸順暢。

    楊晃紅着眼睛,無比激動道:“必有聖人相助!説不得就是因為傅師叔的出現,此處景象,落入了神誥宗某位老神仙的法眼,便施捨大恩下來。不管如何,這都是天大的好事,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男子哽咽起來,猛然驚醒,一下子跪下去,向四方各自磕了三記響頭。

    女鬼跪不下去,便向四方虔誠作揖。

    ————

    站在三進院子的老嫗也是拜了拜天地四方。

    這輩子幾乎從不喝酒的老嫗,沒來由想起去給自己倒上一碗酒,難喝就難喝吧,這輩子活得足夠久了,已是別人的兩輩子。

    老嫗去灶房牆腳根,一手端酒碗,一手拿酒勺,勺子探入一隻早已開泥封的酒罈,酒水怎麼只剩下這麼點了,沒道理啊。老嫗愣了愣,有些疑惑,然後皺緊眉頭,最後竟是一陣頭皮發麻,老嫗丟了酒碗摔了酒勺,猛然站起身,喃喃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她抹了抹額頭汗水,突然笑了起來,重新去勺了小半碗酒水,然後走出灶房,坐在遊廊長椅上,望着安安靜靜灑落在院子地面上的陽光,老嫗小口小口喝着酒,白髮蒼蒼的老嫗,難得這麼閒適無事,手頭無事,心頭也無事。

    之前也是這般陽光和煦的日子裏,有個名叫陳平安的北方少年,揹着木匣,倒退着小跑,笑着與老嫗揮手告別。

    腰間掛個硃紅小葫蘆,裏頭有酒有劍有江湖。

    原來是一位酒鬼劍仙少年郎。

    老嫗喝着酒,笑着想着,這麼好的一位少年,那麼他喜歡着的少女,得是多好的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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