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字大章。)
阮秀身後傳來一個蒼老嗓音,“打死她們做什麼,不嫌髒手啊?”
婦人們原本第一次見着發火的秀秀姑娘,有些驚嚇,當她們看到那個老人露面之後,便鬆了口氣,畢竟是個小鎮百姓都熟悉的面孔,多少年過去了,家家户户無論貴賤,可都需要跟老人打交道,或者説跟老人所在的楊家藥鋪子打交道,畢竟就算是閻王爺要收人,要先問過楊家鋪子的郎中們答應不答應,可就是收錢狠了些,讓人不喜。
阮秀轉頭看了眼老人,不説話。
楊老頭大口大口抽着旱煙,看着那些個長舌婦,心腸歹毒算不上,可要説良善之輩,那真是八竿子打不着,陳平安年幼落難,沒了雙親,差點活不下去那會兒,出手幫忙的街坊鄰里確實不少,畢竟陳平安的爹孃為人厚道,人心都是肉長的,比如顧粲的孃親,還有如今已經去世的幾位老人,就都經常拉着孩子去自家吃飯,飯菜不好,天寒地凍就送些舊衣衫,縫縫補補的,可好歹能幫着實實在在續命。
只是世事有嚼頭的地方,就在於此,真心幫了大忙的,事後都沒想着收取回報,看到少年出息了,只是由衷有些高興,願意跟自家晚輩唸叨幾句好人有好報,説看吧,老天爺是開眼的,這不那對年輕夫婦的兒子,如今所有福報就都落在兒子身上了。
連帶着他們對生活都有了些盼頭和希望,想着自家以後也能這般好運氣。
反而是當初沒怎麼出錢出力的,估計還沒少説風涼話,在泥瓶巷少年發跡之後,那真是拼了命地獅子大開口,個個把自己當做了救苦救難的菩薩,比如眼前三人,就經常去騎龍巷白拿白吃,還拖家帶口一起去,少女阮秀忍着,不願意陳平安被人説閒話,又不願意鋪子生意在賬面上做差了,就只好拿出自己的家底銀子,來填上窟窿,數目不算太大,差不多一年下來,得有四五百兩銀子。
可這筆錢,擱在泥瓶巷杏花巷這種窮苦地方,一年到頭都摸不着幾粒碎銀的市井底層,真不小了。
楊老頭望向其中一名沒有帶子女來的婦人,開口道:“去跟你那個在縣衙當差的漢子説一聲,再讓他跟背後的人説一句,人在做天在看,噁心人的事情,要適可而止,小心以後生兒子沒屁-眼,真成了禍事,誰都兜不住。”
那個婦人有些心虛,“楊老頭,你在説啥呢?我怎麼聽不懂。”
“聽不懂拉倒。”
老人吐出一口霧濛濛的煙圈,“那我就説句你們都聽得懂的,以後去鋪子抓藥,收錢一律加倍,遇上個要死人的大病,楊家鋪子郎中直接不上你們三家的大門,直接準備棺材好了。”
婦人們頓時愕然。
楊老頭瞥了眼一個眉眼清秀、根骨硬朗的孩子,怯生生站在他孃親身旁,搖頭嘆息道:“可惜了,給你孃的一百兩銀子,硬生生斷了長生路。以後無法在西邊大山裏立足,離了家鄉顛沛流離的時候,多想想我今天説的這句話。”
老人徑直離去,“秀秀姑娘,接下來如果她們還不滾,那就真可以打死她們了,合情合理合規矩,誰都挑不出毛病。打死之後,不用收屍,只需要記得丟出去泥瓶巷,髒手之後,去龍鬚河洗洗就是了。”
阮秀先前對楊老頭的觀感不錯,只是談不上多好,總覺得雲遮霧繞看不真切,所以還有些忌憚,但是現在好感驟增,笑道:“下次我跟陳平安一起去鋪子拜年。”
楊老頭嗯了一聲,點點頭,沒拒絕。老人走在巷弄裏,經過一棟棟老舊宅院,多是如曹氏祖宅這般破敗不堪已經無主的,可最後如曹家枯木逢春的宅子,到底是少,很多子嗣凋零、香火斷絕,一個家説沒就沒了。
老人一想到李二家那個潑辣媳婦,再回頭看看這樣通情達理的小姑娘,老人心情就有些複雜,好壞參半。
這個小鎮,恐怕也就那位缺心眼的愚昧婦人,有本事也有膽子跟老人滿嘴噴糞了,關鍵是老人還罵不過她。
老人有次實在是被婦人堵着門罵慘了,實在忍不住,讓李二好好管管自己媳婦的那張破嘴,結果李二憋了半天,回答了一些讓楊老頭愈發火冒三丈的混賬話:師父你要是真氣不過,揍我一頓好了,記得別打臉,要不然回到家給媳婦瞧見,她又得來罵你。
如果不是看在李二家丫頭的份上,楊老頭真想一巴掌把那婦人拍成肉泥。
巷子裏三位婦人不敢再待下去,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出了巷子還起了內訌,各自怪罪對方起來,罵罵咧咧,推推搡搡。
那個被楊老頭單獨拎出來説的孩子,在孃親跟人撒潑謾罵的時候,始終臉色沉靜,孩子轉頭望向狹窄深深的巷弄,只覺得心裏頭空落落的,説不上來原因,像是失去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比如婦人燒菜少了鹽,樵夫上山丟了柴刀。
阮秀在婦人們灰溜溜離開後,發現陳平安家的兩尊彩繪門神,不知為何失去了那一點真靈。
這很奇怪,哪怕是集市上販賣兜售的普通紙張門神,只要所繪門神並未消逝於光陰長河,金身猶在,香火猶存,那麼就都會藴含着一點靈氣,只是這點靈氣很快就會被風吹雨打散去,抵禦不了太多的邪風煞氣,所以每逢新年就需要更換嶄新門神,不單單是新春嘉慶平添喜氣這麼簡單。
但是阮秀眼中這兩幅門神繪畫的文武聖賢,是大驪王朝袁、曹兩大柱國姓氏的締造者,如今在大驪更是門庭興旺、香火鼎盛,照理來説不該才貼上就真靈消逝,阮秀皺着眉頭走上前,伸出手掌在粗劣彩紙上輕輕抹過,紙上很快就金光流淌,正氣凜然,不過肉眼凡胎無法看見罷了。
青衣少女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至於隔壁宋集薪家院子的門神光景如何,她根本看也沒看一眼。
她一路散步到劉羨陽家的巷子,吹了一聲口哨,很快就有一條土狗歡快竄出,在少女身邊圍繞打轉,她笑着丟下一顆香氣瀰漫的火紅色丹丸,老狗很快吃下肚子,跟在馬尾辮少女身後,腳步輕巧無聲無息,輕輕搖晃尾巴。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若説是人比人氣死人,可如果有練氣士看到這一幕,那就是比一條狗,都能氣死人。
沒能見着想見的人,阮秀原本有些失落的心情,此刻開始重新高興起來。
看吧,他要自己照顧的,不管是那籠雞崽兒還是這條狗,她都照顧得很好呀。
青衣少女走在青色的石板路上,一頭青鬢絲青絕扎出的馬尾辮,天高地遠,風景這邊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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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陳平安回到落魄山後,魏檗又消失,只是沒有返回那座披雲山,而是直接到了落魄山的山頂,視線中,是一座氣勢雄偉的山神廟,廣場宏大,用一種形如白玉質如精鐵的奢侈奇石鋪就,廟內金身已塑,只是尚未正式接納百姓香火。
魏檗大袖流水,瀟灑前行,一位風塵僕僕的大驪工部員外郎,聞訊後趕緊過來問好,魏檗看着那位滿臉倦容、十指凍瘡的大驪清流官員,魏檗便一邊散步,一邊與官員和顏悦色地交流工程進展,內心難免感慨,大驪宋氏能夠從一個盧氏王朝的附屬小國,一步步崛起稱霸北方,絕對不是隻靠虛無縹緲的運勢。
員外郎沒有走入山神廟,只是留在了門檻外,魏檗獨自跨過門檻後,官員就立即快步離去,繼續去親自盯着建造事宜,大小事務,事必躬親。
大驪官場,兩袖清風,逍遙快活似神仙,這是形容清貴超然的禮部官員。
大塊吃肉,快刀殺人,鐵騎破陣開疆拓土,這是説兵部武人。
吃土吃灰喝西北風,這是説工部官員。
但是身為一名實權在握的員外郎,並且出身豪閥世族,如此兢兢業業,仍是其餘王朝難以想象的場景。
魏檗輕輕揮袖,關上大門,山神祠廟內有一股良材美木的沁人清香。
大殿供奉的落魄山山神,那顆項上頭顱為純金打造,頗為古怪。
一位儒衫模樣的男子現出金身,從塑像中飄蕩而出,脖頸之上,一張臉龐顯現出淡金之色,只是不如塑像那麼突兀醒目。
山神為宋煜章。
正是前任龍泉窯務督造官,在小鎮生活了二十餘年,泥瓶巷少年宋集薪,曾經被誤認為是他的私生子,那座懸掛“風生水起”匾額的廊橋,就是宋煜章親自督造。最後宋煜章離開此地,返京赴任,又在重回龍泉小鎮期間,被那位大驪娘娘派人擰斷了脖子,私藏了頭顱裝入匣中。殺人滅口,卸磨殺驢,不外如此。
宋煜章知曉太多大驪宋氏的醜聞內幕了,他其實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甚至當初在返京途中,這位當得起骨鯁二字的大驪文官,就做好了暴斃途中的準備,忠心耿耿,慷慨赴死,亦是不過如此。
所以當時被大驪娘娘派遣殺人滅口的王毅甫,那位盧氏亡國大將,才會發自肺腑地説出那句蓋棺定論。
原來讀書人也有大好頭顱。
宋煜章作為落魄山山神,對眼前這位未來的北嶽正神作揖行禮,“小神拜見大神。”
魏檗啞然失笑,挪步側身,擺手道:“宋先生無需這樣。”
宋煜章跟着轉移拜禮方向,“規矩如此,不可例外。”
魏檗只得完完全全受了這一禮,無奈道:“你們讀書人,夠傻的,生前死後都一樣。”
宋煜章直起身,坦然一笑。
魏檗笑問道:“禮部和欽天監的人,有沒有跟你説過擔任山神的注意事項?”
宋煜章自嘲道:“他們不敢多説什麼,封神典禮完成之後,便早早下山離去了,沒把我當做山神,倒是把我當做了一尊瘟神。還是有勞北嶽正神為小神解惑。”
魏檗點了點頭,讓宋煜章站在自己身旁,使勁一揮袖,大殿內山水霧氣升騰而起,四處瀰漫。
地面上,很快就出現了一座落魄山轄境的地界全貌,山水不分家,雖然一位山神,統轄根本只是山頭,但是發源于山上的溪澗或是山腳路過的河流,山神都擁有程度不一的管轄權,世間江水正神,尤其是品秩更低的河伯河婆,往往不如大山正神吃香,前者往往需要向後者主動拉攏關係,根源就在這裏。
魏檗指着地上那座落魄山的山巔祠廟,“醜話説在前頭,我們山水神靈,其實沒太大意思,就是躺在功勞簿上享福,吃香火,不用修力不用修心,一點點積攢陰德就行了,幫着朝廷維持一地山水氣數,相較上個十年,轄境內天災**是多了還是少了,人口數目有無增減起伏,是不是冒出頭幾個舉人進士,有無修士搬遷紮根於此,出現過某種祥瑞徵兆的話,自然更好,這就是神靈的功德,當官的政績。”
宋煜章是官員出身,魏檗以官場事説神靈事,宋煜章很快就恍然大悟,很好理解。
魏檗笑道:“總之一切功過得失,都清清楚楚記錄在朝廷官府的賬面上,一目瞭然。別以為當了山神,就只需要跟我打交道,事實上,你真正需要理會的對象,還是大驪朝廷。龍泉郡總計三座山神廟,我佔據披雲山的山嶽大殿,你在落魄山,還有一座建在北邊地帶,這在別的地方,很少見,屬於粥少僧多,以後你會很頭疼,因為需要爭奪善男善女的信徒香火,當然,你跟我爭不着……”
宋煜章玩笑道:“我哪裏敢,這叫以下犯上。以前活着,還可以告訴自己怕個屁,大不了辭官不做了,最大的大不了,不過就是一死,如今可不行,想死都難嘍。”
説到這裏,宋煜章又再次作揖告罪,言語中帶着笑意,“山嶽大神多次大駕蒞臨落魄山,小神都沒好意思露面,實在惶恐,應該是小神主動去披雲山拜訪才對。”
好歹是一位在小鎮紮根這麼多年的底層官員,而且喜歡親力親為,常年待在那三十餘座龍窯裏,宋煜章身上的官氣早就給磨光了,別説是插科打諢,就是葷話都知道不少。
魏檗無奈道:“好嘛,宋先生立即就從一個官場融入另一個官場了,悟性很高。”
宋煜章笑問道:“北邊那位?”
一山不容二虎,佛還要爭一炷香呢,更何況是他們這些依靠香火存活的山水神靈。
其中的彎彎曲曲,蠅營狗苟,絲毫不比世俗官場遜色。
魏檗想了想,輕聲道:“不是善茬,生前是戰功彪炳的大驪武將出身,脾氣很臭,不過人家跟文昌閣武聖廟裏的兩位,聽説關係很好。”
宋煜章打趣道:“這麼當官可不行,不拜正神拜旁門,進錯了廟,燒香燒錯了,是會吃苦頭的。”
魏檗爽朗大笑,伸出大拇指,“這話説得讓我解氣啊。”
魏檗伸出手指輕輕提起,山水霧氣當中的落魄山越來越高,最後露出某處一幅纖毫畢現的畫面。
在溪澗水面上,有人拉直一根繩子,兩端系在兩棵樹上,一隻小瓶子在打開塞子後,掛在繩子上頭。
岸邊一棵樹下,有一位粉裙女童時不時就會輕輕跳起,搖晃一下繩索,河面上的瓶子就隨之晃盪起來。
魏檗解釋道:“這是一隻品相尚可的繞樑瓶,它們可以收納世間諸多美妙聲音,這裏這隻瓶子,需要有人在旁輕輕搖晃繩子,幫着小瓶子更能吸納水聲,若非如此,消耗時間多很多,才能填滿聲音。”
宋煜章問道:“是山主陳平安的瓶子?”
魏檗點頭道:“是的。你對陳平安印象如何?”
宋煜章毫不猶豫道:“因為宋集薪……因為殿下的關係,我對陳平安的成長一清二楚,所以印象很好,能夠在落魄山成為山神,我覺得很不錯。”
魏檗突然轉頭盯着這尊下轄山神,第一次將宋煜章稱呼為宋大人,然後笑眯眯説道:“你別告訴我,沒有想到一種情況,大驪是需要你監視着陳平安,説不定某天就又要你做出違背良心的齷齪事情。”
宋煜章灑然笑道:“當然有所猜測,我大驪為此付出那麼多心血,為了建造出那座廊橋,死了多少位大驪皇族子弟,想必你已經知道,所以如今陳平安否極泰來,鴻運當頭,我大驪怎麼可能全然不防備着意外?”
我大驪!
生前以此為榮,死後仍是不改。大概這就叫死不悔改?
魏檗沉默良久,將那些霧氣收攏回大袖之中,如倦鳥歸林,竟然能夠讓宋煜章感受到它們的歡快氣息。
魏檗笑了笑,“好的,那我知道了。”
魏檗就此身形消逝。
宋煜章獨自留在了山神廟內,嘆息一聲,自己難道真的是不適合當官,處處坎坷,生前死後皆如此。
魏檗這位白衣神仙帶着少年陳平安巡遊四方,言下之意,誰不清楚?
宋煜章當然知道,北邊那位山神廟裏頭的塑像,一樣清楚,所有買下山頭的仙家勢力,哪個不是活成了人精,更是心知肚明。
魏檗故意帶着少年行走於各大山頭,無疑是在直白無誤地彰顯一個事實。
陳平安是我魏檗罩着的,你們這些外地佬,不管是什麼來頭,只要想在我的地盤上討一碗飯吃,就得掂量掂量一尊新北嶽正神的分量。因為他魏檗不是什麼普通的山嶽大神,未來極有可能是觀湖書院以北,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力量、地盤、權勢最大的一位北嶽正神。沒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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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大年初三,就有人開始出門遊歷山水。
小鎮西面的羣山之中,一位儒衫年輕人帶着一位書童模樣的少年,各自手持一根竹杖,一起涉水越嶺,走向那座落魄山。
書生揹着一箱書。
書童少年面容絕美,不輸美人,毫無瑕疵。
他所跟隨的男子,是小鎮本地人氏,如今在龍尾郡陳氏開辦的學塾當中,擔任助教,名聲很小,遠遠不如那些享譽四方的大儒文豪,故而還擔不起先生夫子的稱呼,但是學塾孩子們卻最喜歡他,喜歡聽他講述那些精彩紛呈的奇人異事,比如那些狐魅喜歡書生的旖旎動人故事。少年更是如此,不惜死纏爛打,才讓他答應做自己的先生。
少年天生萬事好奇,獨自一人住在小鎮那棟袁氏祖宅裏,此時問道:“先生,道家聖人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這可如何是好?”
儒衫男子在想着事情,一時間沒有答覆。
少年早已熟悉先生的神遊萬里,繼續自顧自問道:“那位聖人又言,人生天地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分明是佐證前者,如何是好啊?”
男子終於回過神,微笑道:“所以要修行啊,每跨過一個門檻,就能夠長壽十年百年,就能夠看更多的書。”
少年還是覺得沒有完全解惑,“可咱們儒家雖然也推崇修行,讀書更多是為了入世,為了讓這個世道更好,從來不似道家那般,只追求個人的出世和證道,這又如何是好啊?”
“不精不誠,不能動人。”
男子笑着説了八個字,站在原地,眺望四周景象,山清水秀,然後又説了八個字,“腳踏實地,自然而然。”
少年聽到“自然而然”四個字,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在東寶瓶洲無比興盛的道家,他嘆了口氣,“我在一本書上看到,説亂世,道家下山入世救人。佛家閉門敲木魚。治世,道家上山自修清淨,佛家開門收銀子。先生,聽上去道家真的不錯唉,佛家和尚就不怎麼樣了,難怪他們在咱們洲不吃香,佛法不興。”
男子搖頭笑道:“這只是某些讀書人的憤懣偏激之言,不是全然沒有半點道理,只是道理説得少了,以偏概全,反而不美,不如不説。三教能夠立教,當然各有各的厲害之處,而且三教的道統,都很複雜,開枝散葉很多,脈絡駁雜,所以當你想要認清楚三教宗旨的話,一定要追本溯源,才可以評價一二,否則略知皮毛就信口開河,見着了一個或者幾個壞道士壞和尚,就一棍子打死所有,這樣很不好。”
儒衫男人望向遠處一座大山的山頂,“三教有辯論,會有三人各自闡述立教根本,三方道理之深遠幽微,旁人無法想象,所以最為兇險。”
少年疑惑不解,“先生,三個人各自説話,怎麼就兇險了?”
男人從高處收回視線,平視望向遠方,微笑道:“既然是辯論,你除了知道自己教義之長短,還需要了解別人之優劣,才可以成功説服對方二人,認可自己的道理。如此一來,就會有人在鑽研別家學問的時候,或幡然醒悟,或當頭棒喝,辯論還沒開始,就乾脆已經改換門庭,走上一條別家道路了。”
容貌精緻的少年一知半解,迷迷糊糊。
男人笑道:“先別想這麼多,向前走着。”
少年使勁點頭。
他叫崔賜,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家住小鎮袁家祖宅,卻不是袁家人。
走在前頭的儒衫書生,正是李希聖,除了手持便於行走山路的竹杖,腰間還懸掛着兩塊木片合在一起的桃符,古樸素雅。
掛在他腰間,再合適不過。
崔賜忍不住又問了個問題,“先生,我們進山到底是為啥?”
李希聖回答道:“因為我覺得有件事情,有些人做得很不對。既然是錯,就不能一錯再錯了。我需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崔賜笑容燦爛道:“先生總是對的!”
李希聖搖頭道:“書上那些經久流傳的寶貴道理,不管是哪一教哪一家的,都不可落在空處。”
少年猶豫不決。
李希聖調侃道:“今天你還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
少年雀躍道:“我在另一本文人筆札上看到,天底下有九座雄鎮樓,為何最後一座,名字的字數不一樣?”
李希聖想了想,“你是説那座名為‘鎮白澤’的雄鎮樓?因為白澤是一個……傢伙的名字啊,如果名叫鎮白樓、鎮澤樓,多不合適。”
少年撓心撓肺,苦着臉,想要再問一個問題,又不敢問。
李希聖忍俊不禁道:“再問便是了,今天天氣很好,山水秀美,可以多問幾個。”
少年歡天喜地,在先生身邊蹦蹦跳跳,“雄鎮樓鎮壓的那個白澤,跟練氣士幾乎人手一冊的白澤圖,有關係嗎?”
李希聖點頭道:“有的,就是同一個名字。”
少年嘖嘖道:“老爺,這其中一定有很多學問吧?”
李希聖不露聲色地抬起頭,向一個方位歉意一笑,然後對少年叮囑道:“儒家聖賢告誡我們為長者諱,不僅僅是對待文廟裏的那些聖人們,對於三教百家的聖賢,一樣適用。所以將來你獨自行走于山川湖澤,不要胡亂直接喊出他的名諱。”
少年納悶道:“白澤?”
李希聖笑着打了一下他的腦袋,“你説呢?!”
少年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兩人繼續跋山涉水,去往那座落魄山。
東寶瓶洲的西海之濱,有貂裘男子立於崖畔,心思微動,轉頭向東面望去,他皺了皺眉頭。
他身邊站着一位頭戴帷幕的宮裝婦人,正是那位在棧道風雪夜跌落山崖的狐魅。
她小心翼翼問道:“是有寶瓶洲某位聖人對老爺出言不遜?需不需要奴婢去教訓敲打一下?”
男人收回視線,淡然道:“只是大驪一位六境練氣士。好一個‘天下未亂瓶先換’。”
婦人瞠目結舌,乖乖閉上嘴巴,在心中趕緊告誡自己少説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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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檗在竹樓找到陳平安,他當時正在空地上,在夕陽下練習劍爐立樁。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則比老爺還老爺地坐在竹椅上吃着碎嘴吃食。
魏檗來到陳平安身邊站着,沒有出聲打攪,直到陳平安收起劍爐樁,魏檗才轉身讓粉裙女童幫忙搬來兩張竹椅,説是要跟她家先生説點正經事。
不等粉裙女童出手,青衣小童就已經狗腿地一手一張椅子,飛奔而來,放下竹椅後,不忘彎腰撅屁股,用袖子使勁擦拭椅面。
他回到粉裙女童那裏站着,發現到她的嫌棄眼神,青衣小童理直氣壯道:“你懂什麼,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魏檗和陳平安並排坐在小竹椅上,率先開口道:“別怪我當時偷看竹樓發生的景象,你當時跟那塊劍胚的意氣之爭,形勢險峻遠遠超乎你的想象,很容易就輕則走火入魔,重則當場斃命。”
陳平安點了點頭,順勢解開了這個小心結。
魏檗緩緩道:“劍修有兩事,練劍與煉劍,練的是劍術劍法,練習之練,煉的是佩劍本身和本命飛劍,是鍛鍊之煉。”
魏檗簡明扼要地一番開宗明義之後,略作停頓,可見他對於今天言論的重視程度,“因為你那塊劍胚,我看不出品秩的深淺,不好妄下斷言,但是一些共通的道理,我可以簡單説説,比如磨礪一把實物飛劍,或是錘鍊和温養一口本命飛劍,需要消耗的天材地寶,不計其數。所以我帶你走了一趟各個山頭,是要你明白一件事,山上修行,是要吃掉金山銀山的,山底下的有錢人,富甲一方,財富可以形容為幾輩子都花不完,但是在山上,沒誰擁有這輩子花不完的錢,可能……三教老祖才能例外?”
後邊的粉裙女童正襟危坐,豎耳聆聽。
跟身為一條火蟒的她是沒半點關係,可跟她家老爺有莫大關係啊,她怎麼可以不用心聽講,萬一老爺聽漏了,她事後就可以幫着補上。
青衣小童聽得百無聊賴,直翻白眼。
陳平安當然很認真聽魏檗説這些,如果魏檗今天不説,他很快就會下山去找阮秀問了。
魏檗雙手籠在袖中,這一點跟少年崔瀺有點相似,緩緩道:“有沒有成為劍修的資質,是練氣士的第一道門檻,成為了劍修,有沒有錢修煉飛劍,是第二道門檻,而且這道門檻一點都不低矮。一把劍的堅韌程度,取決於劍身的密度,所以需要鑄劍師的千錘百煉,再就是劍的鋒鋭程度,需要不斷砥礪,這就是那片斬龍台山崖,為何如此值錢的原因,以至於聖人阮邛一人都不敢獨佔,必須拉攏風雪廟和真武山一起瓜分,才可以防止他人覬覦。”
陳平安心中感慨,原來一方聖人也有無奈之事。
魏檗隨手指向身後,極遠處的一座山頭,那裏就存在一片巨大的斬龍台,“只要是神兵利器,對於磨石的要求就會極高,這也是斬龍台為何價值連城的原因,有價無市,奇貨可居,因為只要留在手裏,怎麼都是賺的。除非萬不得已,急需救命錢,才會有人願意脱手。這要是在包袱齋,放出消息説有一塊手掌大小的斬龍台要賣,我估計整個牛角山都是人頭攢動的場景。”
説到這裏,魏檗伸出手指點了點少年,“陳平安啊陳平安,你那些當大白菜隨手送人的蛇膽石,為何值錢,在於世間是藥三分毒,尋常丹藥再靈,品相再高,都會對自身氣府造成一定影響,極難根除,一開始能夠壓制、積攢在體內某些僻遠的氣府內,可是隨着練氣士的修為越高,那點積垢就會越明顯,在內視神通之下,那點瑕疵就會顯得越來越大,是會妨礙到大道的,十境練氣士就可以被世俗稱為聖人,但是他們為何一個個龜縮不動?是喜歡當老王八?當然不是,而是他們在一點一滴地艱難祛除污漬。”
青衣小童有些擔驚受怕,一下子坐直腰桿,紋絲不動,再不敢吊兒郎當地四處張望。
粉裙女童就有些愧疚,其實她一直想着第三顆上等蛇膽石,是自己幫着老爺保存而已,她不會吃掉的。
魏檗正色道:“我接下來要跟你説一些秘事,就連我想要知道那些,都是付出不小代價的,陳平安,希望你不要隨便説出去。”
陳平安點頭道:“你放心,如今除了阮姑娘和李大哥,我在小鎮已經沒什麼好聊天的人了。”
魏檗這才繼續説道:“倒懸山,聽説過嗎?”
陳平安臉色一變,不説話,也不點頭不搖頭。
魏檗以為是那個斗笠漢子説過,並不奇怪,“倒懸山,出自道祖座下三位弟子之一的天大手筆,可以説是世間最大的一座山字印,以磅礴道法加持,堅不可摧。此地是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交界處,是第一座雄關險隘……也有可能是最後一座。”
陳平安問道:“為何是最後一座?”
魏檗苦笑道:“一旦洪水決堤,後邊怎麼攔?”
魏檗仰起頭,背靠椅背,唏噓道:“所以不光是盛產劍修的北俱蘆洲,就是上次掠過寶瓶洲的那些仙人,在你們小鎮還降低御劍高度,短暫露過面的,其餘天下劍修,這次都被徵召去往了倒懸山,要穿過倒懸山,去一個名為劍氣長城的地方,抵禦另外一座天下的妖族入侵。”
“每逢妖族作亂,掀起戰事,都會應召前往倒懸山,過山入城,在那堵高牆之上,於生死之間砥礪劍道。”
“劍氣長城,那裏匯聚着天底下最著名的劍仙,數量最多的劍仙,做着天底下最危險的壯舉,但是你知道那邊最缺什麼嗎?”
魏檗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當然只能搖頭。
魏檗給出答案,“缺劍!”
“因為那裏戰事太頻繁,且太慘烈,許多被外界劍修攜帶過去的絕世神兵,有資格躋身一洲法器前列的名劍,劍身斷的斷,劍意碎的碎,劍主隕落,死傷無數。所以那邊土生土長的劍修,擁有一把好劍,很難很難。”
“加上妖族之中也有數量可觀的劍修,喜歡收集搜刮名劍殘骸,一來二去,劍氣長城抵禦妖族的劍修,就需要大量的劍,甚至需要不斷通過倒懸山跟外界買劍和求劍。倒懸山外扎堆的商賈,坐地起價,待價而沽,無數人因此而暴富。”
陳平安欲言又止。
魏檗彷彿知道陳平安的想法,譏笑道:“你以為所有人都是你啊?爛好人一個,隨手送寶貝?送完了擔心人家拿着重不重,要不要你幫忙提着?”
青衣小童臉色尷尬,捏了捏鼻子,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良心發現,以後對陳平安真的好一些?
陳平安默不作聲。
“陳平安,我這些混賬話,你別放在心上啊,説實話,我其實很佩服你的。”
魏檗有些歉意,長長呼出一口氣,像是積攢在肚子裏太長,不吐不快,然後眼神轉為凌厲,冷笑道:“那座天下的大妖之中,僅就我如今所知道的消息,就有三位成名已久的絕世劍仙,戰力之高,殺力之大,無法想象。如今這麼多年過去,數量是多了還是少了,就不知道嘍。”
魏檗一拍腦袋,“差點忘説了,至於妖族為何孜孜不倦地攻打劍氣長城,很簡單,生活環境實在太過惡劣,靈氣稀薄,不利於修行,它們肉身強橫,精於廝殺,一座天地就像一座龐大的養蠱場,強者佔據絕大多數的山頭地界、修行資源和眾多子嗣。而我們這座浩然天下,就是一塊大肥肉,不在嘴邊,但是看得到,自己碗裏殘羹冷炙,別人碗裏大魚大肉,如何能夠不垂涎三尺?”
魏檗臉色逐漸恢復平靜,“其實要説對錯,一個為了自身生存和擴張,以及為了讓子子孫孫活得更滋潤。一個為了守衞家門,誓死捍衞邊境。如果換成一個身處旁觀位置的第三者,看待此事,可能就沒有那麼強烈的善惡之分。這些內幕,我也是進入披雲山後,答應成為山嶽正神,算是跟大驪宋氏結成一樁很大的盟約,才能夠知道這些。接下來的一些事情,你可以只當天書和故事來聽,不用太在意。”
“據説之前有場慘絕人寰的大戰,十數位大妖聯袂來到劍氣長城下,跟人族巔峯修士,有過一場商議,希望換取倒懸山附近一塊東寶瓶洲大小的土地,作為停戰條件。只是我們當然不會答應,得寸進尺,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
“那場大戰之後,出現了一場賭戰,十三對十三。其實就在前不久,幾年前的事情。妖族和劍氣長城,各自派遣出十三位,七勝六負。妖族若是贏了,就可以一兵不發,佔據那座劍氣長城,若是我們勝出,就可以獲得妖族天下的所有劍器!”
説到這裏,魏檗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打!我們為何不敢打這十三場架!”
“知道嗎?!”
魏檗意氣風發地伸出手指,指向南方,“僅是雙方陣營的出戰次序一事,我們浩然天下就絞盡腦汁,號稱陰陽家半壁江山的中土陸氏,有一位老祖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大致推算出妖族高手的出戰順序!”
“這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巔峯大戰,雙方排除掉各自前三的最強大高手,以免一個個打得忘乎所以,把兩座天地的邊界打穿,打得兩座天地都絮亂不穩,得不償失。這樣一來,這場公平對決就沒了任何意義。”
但是劍氣長城這邊,先前七場,除去第一場,已經贏了六場,穩操勝券的大好形勢下,第八場,輸了。而且那名女子劍仙,成為第一位被妖族陣斬於沙場上的人物。之後就是兵敗如山倒,一直輸到了第十二場,而那一場,劍氣長城這邊認為是會必勝的,因為那名大劍仙,公認戰力卓絕,身經百戰,從無敗績!”
“可是他還是輸了,成為第二位戰死的劍修。”
“在那之後,我們浩然天下都有些絕望了,因為所有人都覺得必敗無疑。不是劍氣長城最後一位出戰的劍修不夠強大,恰恰相反,他很強大,強大到讓人覺得無敵,但是妖族最後一位,
是那座天下萬年以來,公認殺力前三的強者,只是它剛剛走出生死關,之前閉關千年,所以不在那排除在外的前三甲之列,如此一來,陰陽家陸氏高人拼了性命,千算萬算,都沒能算到這一點。顯而易見,妖族註定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來遮蔽這樁天機。”
“那尊大妖,是劍修!十三境巔峯的劍修!”
“在歷史上,妖族無數次攻城之戰,它多次第一個殺上城頭,最後一個退出城頭。”
後邊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已經聽得臉色雪白。
就連心志堅定遠超常人的陳平安,都雙拳緊握,重重放在膝蓋上,汗流浹背而不自知。
魏檗毫無徵兆地放聲大笑,大踏步前行,袖子劇烈翻搖,他一手指向遙遠的南方,轉過頭,一手握拳抬起,“但是我們贏了。”
“宰掉那劍修大妖的男人,所有人都叫他阿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從哪裏來,他要到哪裏去。只知道他在劍氣長城,殺了最多的妖族!”
魏檗暢意極致,狠狠搖晃手臂,對着天地高聲道:“他就叫阿良!”
陳平安緩緩轉頭,望向那棟被某個傢伙親自取名為猛字樓的小竹樓。
倔強少年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記得第一次見面。
有個戴斗笠的中年漢子,牽着毛驢挎着刀,笑着對少年自我介紹。
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我是一名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