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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

    一條源頭在大驪境內的黃庭國大江之畔,陳平安釣起了一尾出人意料的大青魚,粉裙女童煮出了一鍋美味魚湯。

    一人兩妖怪三個傢伙,吃飽喝足之後開始閒聊。

    陳平安問他們書上講的神仙餐霞飲露,汲取沆瀣之氣和日月精華,是不是真的很有用處。

    真身是火蟒的粉裙女童使勁點頭。

    “聊勝於無,用處很小。”

    青衣小童一邊彎腰打着水漂,一邊搖頭道:“我們這些蛟龍之屬,還是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融山根吞水運,才是大道根本,其它那些虛頭巴腦的,沒啥意思。”

    陳平安笑問道:“既然還是有些用的,為什麼不善加利用?你們倆都想要化蛟,以後還要儘可能挑選一條長過萬里的大瀆,走水入海,最終成就真龍之身,才算得道。難道不是更應該勤勉修行嗎?”

    青衣小童輕輕丟出最後一塊石頭,拍拍手笑道:“修行啊,靠天賦,不靠努力。”

    陳平安又問道:“如果有了天賦,不是更應該努力嗎?”

    青衣小童愣了一下,然後裝死道:“老爺,我突然有些頭疼,可能是受了風寒濕氣,我睡覺去了啊。”

    陳平安笑道:“你一條水蛇……”

    青衣小童縱身一躍,跳入了江水之中,身影轉瞬即逝。

    一條龐然大物的水蛇在渾濁江底恣意遊蕩,如君主巡視國土。

    粉裙女童低聲道:“老爺,他啊,就是懶。不過他資質出身都比我要好,先天肉身就更加強韌,我哪怕多苦修兩三百年,都比不過他。”

    陳平安安慰道:“那就別跟他比,先跟自己比,爭取今天比昨天強一些,明天比今天強一些。”

    她立即鬥志昂揚,“老爺説得對!”

    粉裙女童誠心誠意道:“難怪老爺才武夫二境,還這麼勤勉練拳,一點都不肯懈怠,原來是笨鳥先飛啊……”

    説到這裏,粉裙女童趕緊捂住自己嘴巴。

    言多必失。

    陳平安被逗樂了,“你説的沒錯,我確實笨,所以要更加用功。”

    然後陳平安沿着江畔開始走樁。

    便是性子安定如粉裙女童,看了這麼多次,也覺得有些枯燥乏味了。

    數天之後,陳平安拄着一根竹杖緩緩登山,期間鄭重其事地抓了一捧土壤,小心翼翼裝入早就準備好的一隻小棉布袋子,一袋袋各色土壤,累加在一起,逐漸成為揹簍裏最沉重的分量。對此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默契地不去詢問,只當是什麼不可告人的修行密事。

    青衣小童一開始還覺得不用自己真身開路,十分閒散愜意,只是這麼慢騰騰走久了,難免就有些厭煩,但是不敢對自家老爺的行程指手畫腳,只好沒話找話道:“老爺,之前路過那座郡城,咱們為啥不花錢豪邁一些呢?老爺身上銀子不多了,可我有錢啊,別怕大手大腳。我就算現在花光了身上的銀子,我只要隨便找條江河,很快就可以撈出一些寶貝來,那可都是錢。”

    陳平安説道:“我聽人説過修行這件事,最耗金銀……”

    青衣小童立即改口道:“老爺,我是窮光蛋,我方才跟你吹牛呢!”

    為了不聽陳平安那套積少成多的泥腿子道理,也算不擇手段了。

    青衣小童到底是耐不住寂寞的主,在陳平安沉默之後,他又主動開口勸道:“老爺啊,不是我説你,咱們修行啊,為的就是千金散盡還復來,一言不合大殺四方,多英雄好漢,多氣概非凡?可不是為了蠅營狗苟,窩窩囊囊,小家子氣……”

    陳平安沒有反駁什麼,只是緩緩走在山路上。

    不一樣的。

    哪怕是走在同一條道路上,一定會在某一天某一處分岔離別。

    這是陳平安這趟出門,護送李寶瓶他們遠遊求學的最大心得之一。

    ————

    在黃庭國和大驪接壤的邊境上,陳平安遭遇了一場山顫地動的大異象,在一座山巔眼見着遠處某地塵土四起,為此陳平安專門拉着他們往那邊趕去,結果在這座黃庭國小城內,看到一番人間慘劇,城牆、屋舍和祠廟,倒塌無數,幾乎半城百姓都身着縞素,家家户户悲慟,不斷有老少道士進進出出,腳步匆匆,既有少年道童的悲天憫人之色,也有老道人錢財到手、腰包鼓鼓的喜悦神情,眾生百態。

    好在城內秩序並未大亂,只給陳平安撞見了一夥地痞流氓,要欺辱一户爹孃剛剛死於異象的少年兄妹,給陳平安攔了下來,不讓他們強擄少女去賣身,那夥人本就是趁火打劫,根本不佔理,給陳平安一拳一腳打退兩人後,便悻悻然溜走。

    陳平安給貧寒兄妹留下二十兩銀子就離開,最後在一座無人問津的武聖廟歇腳,發現這座給人單薄感覺的小祠廟,竟然在大地震中屹立不倒,毫髮無損。

    一尊彩繪武聖泥塑像,高高在上,張須怒目人間。

    青衣小童只是瞥了眼武聖像,就看穿玄機,“這兒香火不淨,地方又小,香火分量明顯不夠,吃不飽飯就要餓死,人神都這樣,所以坐鎮此方的神祇早早就沒了,自然無法庇護縣城,只能勉強維持住這一畝三分地的安寧。”

    粉裙女童沒青衣小童的眼力和閲歷,心性更加純澈無暇,反倒是畢恭畢敬對着那尊武聖像鞠躬致敬,之後看到陳平安已經開始清掃地面,她就幫着擦拭神台上的灰塵,

    青衣小童不敢嘲諷自家老爺,只好對她譏笑道:“你一條讀了點破書的火蟒,跟這類神祇套什麼近乎?再説了,當年那場波及所有天下的大戰,好大的一次改天換地,咱們作為蛟龍之屬,那可是實打實的叛徒。虧得這位小小神祇不在了,要不然你這一拜,肯定會被視為挑釁,説不定神靈老爺就會真身出竅,以金身姿態神遊人間,然後一拳打爛你的腦袋,砰一聲,哇,我到時候一定拍手叫好。”

    陳平安好奇問道:“為什麼你們蛟龍是叛徒?”

    青衣小童自知失言,趕緊閉嘴,使勁搖頭。

    粉裙女童更是雙手捂住嘴巴,可憐巴巴望向陳平安,一副老爺你千萬別問我、我知道也不敢説的可愛模樣。

    天邊鋪滿了火燒雲,陳平安和粉裙女童接下來就在廟內生火做飯,青衣小童百無聊賴地等着開飯,在高高的門檻上走來走去,他突然跳下去,快步走下台階,走到一對兄妹跟前,潤了潤嗓子,拿捏架子道:“可是有事找我家老爺?説吧,什麼事兒,若是妄想老爺幫你們更多,我勸你們趕緊打道回府。若是……”

    青衣小童賊笑兮兮打量了一眼妙齡少女,穿着寒酸,跟自家老爺是一路人,她顏色不過中人之姿,但是小姑娘家家的身段好哇,小小年紀就有豐滿婦人的韻味,多難得。青衣小童收斂笑意,繼續一本正經地胡説八道:“若是覺得救命大恩難以報答,有人要對我家老爺自薦枕蓆,我這就幫你們去稟報……”

    年紀稍長的少年有些臉色陰鬱,就要憤而轉身,卻被少女輕輕拉住袖子,才發現那個恩人已經走出武聖廟,給了青衣小童一個板栗後,歉意道:“你們別當真,他就喜歡開玩笑嚇唬人。”

    少女靦腆道:“沒關係,哥哥和我不會當真的。”

    原來是兄妹二人送來了一些吃食,陳平安接過之後,雙方都是不善言辭,少年很快就回去,少女生疏蹩腳地施了個萬福,這才跟萍水相逢的恩人告辭離去。

    陳平安嘆了口氣,走回武聖廟,看到在門檻上蹦蹦跳跳的青衣小童,輕聲道:“我知道你沒有壞心,但是以後不要跟所有人説話都沒個正行,一些無心言語,是會傷到人的,有些人會惦記很多年。”

    青衣小童那雙細看之下充滿詭譎的深青色眼眸,流露出些許不耐煩,只是掩飾很好,低頭哦了一聲,就沒有下文。

    陳平安也不再説什麼,在武聖廟內坐着練習劍爐立樁。

    住在泥瓶巷一端盡頭的顧粲,小小年紀,就記住了茫茫多的“仇家”,跟陳平安私下相處的時候,説起那些傢伙,顧粲就總是咬牙切齒,殺氣騰騰,那麼點大的孩子,就已經有了偷偷刨掉人家祖墳的念頭。

    這裏頭的是非對錯,很難説清楚。

    但是按照文聖老爺的説法,若是按照順序來説,其實很多顧粲的心結,起源就來自於那些看似加在一起還不足一兩重的冷嘲熱諷。

    青衣小童看着屋內忙碌的粉裙女童,以及凝氣精神的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言語咽回了肚子,只是好像有些積鬱難消,在門檻上逛蕩來逛蕩去的步伐就急促一些,最後他實在是覺得不吐不快,雙腳釘在門檻,矮小身體如鞦韆一般大幅度晃動起來,一下子倒向廟內,一下子後仰廟外,對陳平安説道:“那陋巷少年忒不知好歹了,一兩句玩笑話都經受不起,死了算數!屁大本事沒有,心氣比天高,活該那少年一輩子受苦遭災!”

    陳平安依舊席地而坐,閉目練習劍爐,不聞不問不言不語。

    青衣小童沉默片刻,嗓音低沉,一雙泛起冰冷水霧的深邃眼眸,死死凝視着陳平安,儘量用玩笑的語氣説道:“老爺,咱們出來混江湖,要幫親不幫理,才能吃得香混得開啊。更何況我可不怎麼着他們兄妹,老爺這麼大一份恩情,同樣是兄妹,妹妹就是個明事理的,至於那少年之所以把憤懣擺在臉上,一方面是覺得我調戲了他妹妹,我害他丟了顏面,其實更多還是骨子裏的自卑作祟,因為他在心底知道自己就是個廢物,哪怕不是身處亂世,一樣護不住他妹妹,這種人如果將來還這麼死犟,不願半點低頭,以後只會吃虧更大的,所以老爺啊,我這是為他們兄妹二人好。”

    陳平安睜開眼睛,在心中認真思量過後,點了點頭,然後緩緩道:“你説得沒有錯,但是對錯分先後,你不能用一個後邊的對,來否認前邊的對。錯誤更是如此。”

    青衣小童雙拳緊握在袖中,眉眼低斂,似乎是生怕自己的神意泄露,被陳平安透過“水井”看出自己心湖的興風作浪,這條在御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得道水妖,只覺得內心怒火燃燒,恨不得一拳打死了那位無趣的“自家老爺”,再一口吃掉那條火蟒來進補修行,成為自己大道登天的墊腳石。

    青衣小童轉過身去,跳下門檻,嘿嘿笑道:“少爺,那我去道歉了啊。”

    笑聲已經傳入武聖廟,但是背對祠廟的青衣小童,則是滿臉暴戾殺氣。

    在青衣小童遠去之後,粉裙女童怯生生道:“老爺,他真的很生氣,如果在御江的話,依照他的性格,指不定就要水漫兩岸了,按照郡縣地方誌的記載,這幾百年裏,出現過好多次洪水氾濫的‘天災’,御江水神非但不會壓制,反而會推波助瀾。”

    陳平安摸了摸她的腦袋,“既然不願意聽,以後不跟他講道理就是了。”

    陳平安説不再講道理,那就是真的不再跟那青衣小童講這些無聊道理了。

    本以為一路相伴而行,關係親暱了,陳平安才願意稍微説一些,既然他不愛聽,那麼陳平安絕對不會自找沒趣,重新返回原點就是了,之後青衣小童只要不做超出陳平安底細的事情,一切聽之任之,就像今天這點小事,如果在剛剛認識之初,陳平安肯定會冷眼旁觀,哪裏還會説這些心裏話,陳平安跟崔東山走了那麼遠的路,又講了多少?

    粉裙女童一臉天真爛漫,“老爺那你可以跟我講,我愛聽這些。”

    陳平安會心一笑,“有説得不對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訴我。”

    她在這一刻驀然靈犀一動,脱口而出道:“老爺的順序一説,茅舍頓開,説得對極了!”

    她很快有些臉紅,趕緊聲明道:“老爺,我不是學他,不是拍馬屁!”

    陳平安看着火候,米飯就要煮熟了,粉裙女童氣鼓鼓道:“老爺,咱們不給他留,讓他餓着,老爺一心為他好,還要發火生氣!如果不是真身拘押於那方硯台之中,他今天真的會對老爺出手,剛才我都快嚇死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這可不行,飯還是要留的。”

    粉裙女童燦爛笑道:“我聽老爺的。”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那青衣小童當然不是去跟螻蟻道歉的,忍着不一巴掌將兄妹拍成肉泥,就已經是他宰相肚裏能撐船了。

    青衣小童雙手負後,遠離武聖廟,腳尖一點,躍上一座屋脊,矮小身影化作一道淺淡青煙,往城外飛掠而去,最後一次迅猛拔高,衝入雲霄,在天空劃出一個極其巨大的弧度,落在一座深山後,恢復真身的水蛇轟然砸在地面,震動之大,就連縣城都能夠感受到清晰的顫動。

    水蛇一路扭擺龐大身軀,過境之處,樹木崩碎,山石翻滾,之後沿着一條溪澗逆流而上,水花四濺,最後來到一座宛如一枝獨秀的灰白山崖,身軀圍繞山崖,盤旋而上,當頭顱來到山崖之巔後,尾巴猶然搭在山崖底部。

    山崖上本就不多的樹木全部攪爛,滾滾而落。

    一身暴戾氣焰的水蛇,身軀不斷加重力道,最後竟是將整座山崖都給擠壓得崩斷了。

    他這才在遮天蔽日的塵土中恢復真身,緩緩下山而去,健步如飛,快若奔雷。

    青衣小童並不知道他的一切所作所為,全部落在了兩人眼中,在百里之外的一處山頭,儒衫老人臨風而立,手裏託着一方老蛟酣眠、呼聲如累的硯台,正是黃庭國的老侍郎,或者説是上古蜀國碩果僅存的蛟龍之屬。

    老蛟先得了文聖的掌心金字後,又跟大驪國師達成了一樁秘密盟約,將那位少年皮囊的崔瀺送到大隋境內後,老人就開始返身在黃庭國境內,悄悄捕捉一切蛟龍孽種,全部拘在硯台內,他當真是以大神通刮地三尺,入水千丈,除去崔瀺親手抓獲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如今硯台內,又多出了十餘條小物,遊曳其中。

    此刻老人身邊站着一位背脊隆起的駝背老嫗,真身正是一條成長於山野的赤練蛇,得到一樁修行機緣後,又辛苦修行五百年,才有今日光景,剛剛躋身七境修為,這次被老人找到了藏身之處,直接鑿開大山百丈深,揪出了老嫗真身,她這才不得不寄人籬下,但是臣服於大名鼎鼎的儒衫老人,老嫗只是覺得不夠逍遙快活,並不會覺得委屈窩囊。

    老人淡然問道:“覺得如何?”

    老嫗恭謹答道:“啓稟老祖,這條水蛇,到底還是頑劣心性,不過他的根骨血脈,便是我也有些羨慕。”

    老人點頭道:“出身尚可,只可惜資質愚鈍,心性不定,不堪大用,白白揮霍了一場隱秘的蜕皮機緣。”

    老嫗錯愕,不知老人為何如此講。

    之前縣城那座荒廢武聖廟內的首尾,兩人位於高空雲端,老蛟以一手掬水觀天地的術法,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青衣小童膽敢對陳平安出手,哪怕只是挑釁,就會瞬間暴斃,老蛟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事實上,老蛟對於青衣小童先天有些厭惡,跟性情無關,純粹是血脈上的衝突,世間眾多的蛟龍遺脈孽種之中,青衣小童這一脈,往往修行迅猛,頗為得天獨厚,但是又最被真正的蛟龍所排斥,就像中等世族裏冒出頭一個私生子,偏偏撈了個不高不低的舉人身份,大出息沒有,卻礙眼得很。

    老嫗道行低,眼界窄,可沒看出任何明堂。

    至於水蛇的那點暴躁脾氣,老嫗更不會覺得有大錯了,她之所以背脊隆起,就在於初次開竅之後,尚且力弱,曾經被山野捕蛇人抓獲,搏鬥過程中給那人砸傷了元氣根本,這才使得她哪怕化為人形,便是天生的駝背姿態,之後她找到那位捕蛇人的後裔子孫,一場遲到兩百多年的血腥報復,郡城一位中等門户之家,一夜之間就全部暴斃,不管婦孺老幼,都沒能逃過一劫,徹底斷絕了香火。

    老嫗事後猶然覺得不解氣,只恨那捕蛇人不是修行中人,否則非要讓他品嚐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所以水蛇能夠從頭到尾都隱忍不發,面對那個婆婆媽媽的窮酸少年,青衣小童當時沒有一個字的惡語相向,一直深入荒山野嶺,才開始釋放陰鷙殺機,在老嫗眼中,已經算是修心養性的功夫相當不俗了。

    老人搖搖頭,“你比那條小水蛇差了根骨,比起條小蟒更差了悟性和慧心,差得太遠了。”

    老嫗倉皇失色。

    唯恐老人一個不開心,就將自己打殺了。

    畢竟這一路相伴,不是沒有不開眼的同類,不願接受約束,無一例外全部給老人出手擊斃,死後所有精元魂魄,根本無所遁形,全部被攫取融入古硯之中,淪為一層纖薄的“淡墨”而已。

    老人感慨道:“大道之上,人人爭先,可一步慢步步慢,興許別人一直打瞌睡偷懶,還是境界一日千里,你沒日沒夜苦修,到頭來還是個廢物,修行就是如此無奈。”

    老嫗趕緊亡羊補牢道:“老祖,那少爺如此了不得?”

    老人失笑道:“不是少年本身如何厲害,而是少年的領路人,太了不起。如果少年只是少年,不管他如何努力勤奮,武道境界仍然不會太高的,大概撐死了就是六境七境的樣子,僅此而已。”

    走江化蛟,入海為龍,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兩次大磨礪,在這個過程當中,必然極其坎坷艱辛,必然血肉模糊不説,還要經受住脱胎換骨的煎熬,之前境界攀升的蜕皮,是為小蜕,次數眾多,之後兩次,才會被譽為“大蜕”。

    老人御風而行,一步步走出山頂,老嫗只得現出真身才能跟隨,一條七八丈的赤練蛇在儒衫老人身邊搖頭晃尾。

    老蛟笑道:“我不是説少年的道路一定是對,有可能是條通天登頂的大道,也有可能是條沒有大前程的斷頭路,但話説回來,哪怕是條斷頭路,也絕對足夠讓那小水蛇化蛟了,只可惜身在福中不知福,自絕前路,怪不得老天爺不賞飯吃,只是賞了,自己沒本身端住飯碗罷了。”

    赤練蛇口吐人言,“老祖修為艱深,早已看遍了山河變色,滄海桑田,眼光自然深遠,我們只需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去做,就心滿意足,對我們而言,這已經是一樁莫大的福緣。”

    儒衫老人笑而不言。

    其實還有很多話,老蛟沒有跟這條赤練蛇泄露天機,甚至還故意説了些有違身份的言語。

    那少年的武道天賦確實算不得出類拔萃,但是名叫陳平安的小傢伙,老蛟絕不是像他所説的那樣“不起眼”,當初在自家宅邸別業,第一次見到那夥遠遊學子的時候,老蛟在家中以神通第一眼望去,陳平安是最後一個落入法眼的人,但是看着看着,老蛟就發現,所有人都圍繞着陳平安打轉,不單單是言行舉止而已。

    而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氣勢。

    那次的雨夜之中,有丰神玉朗的白衣少年,揹着小書箱的紅棉襖小姑娘,已經走在修行路上的冷漠少年,根骨精彩的苗條少女,修為隱秘且一身龍氣更為隱晦的高大少年,虎頭虎腦的孩子。

    分明最後才是手持柴刀、領頭帶路的草鞋少年,乍看之下,真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可是老蛟凝神望去一遍遍,卻看出了大不同尋常。

    如眾星拱月,又如山峯朝拜大嶽。

    那個少年一頭當先,好像在説你們放心尾隨其後便是了。

    因為天大地大,我已經一肩挑之。

    ————

    青衣小童回到武聖廟後,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的德性,陳平安依舊以平常心待之。

    起先青衣小童還有些擔心陳平安會反悔,將答應自己的那兩顆蛇膽石給忽略不計了,試探了兩次,得到準確答覆後,青衣小童就有些如釋重負,只是在那之後的相處過程當中,哪怕陳平安沒有半點異樣,該砥礪武道就繼續讓他喂拳,該騎乘趕路就繼續讓他現出真身,對於他的撒潑打滾和無理取鬧,陳平安仍然是無可奈何,沒有半點厭煩。

    可是青衣小童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到底是什麼,他又説不出個所以然來。

    隨着距離老爺家鄉越來越近,青衣小童只知道粉裙女童越來越開心,這就讓他越來越不開心。

    於是他在翻山越嶺正式進入大驪國境後,青衣小童使出了一份壓箱底的殺手鐧。

    黃昏之中,在一條荒廢無數年的崖壁棧道上,三人在一座稍稍寬敞的凹洞內生火歇腳,他小心翼翼地從方寸物中祭出了一隻大瓷碗,碗中有小半碗清水,靈氣瀰漫,不同於世間尋常無根水。

    粉裙女童眨了眨水靈眼眸,一下子就看出了門道,可又不好意思湊過去近看,好在青衣小童已經屁顛屁顛雙手端碗,來到陳平安身邊坐下,神秘兮兮道:“老爺,給你看點好東西,就快了,還剩下一刻鐘。”

    青衣小童轉頭對粉裙女童咧嘴一笑,伸出一張手掌,“這樣的水,我如今還有五碗,來自五座不同的仙家府邸,其中還有取正陽山滾雷潭的一抔水,知道花了大爺多少錢嗎?把你這傻妞賣了都不夠。我最多的時候,有七大碗!當然了,你是火蟒,類似物件,應該是一截特殊柴禾、一炷香才對,不過你肯定一樣都沒有吧?”

    陳平安看着趾高氣昂的青衣小童,還有自行慚愧的粉裙女童,問道:“通過這小碗水能看到什麼?”

    青衣小童只是咧嘴笑,故意賣關子。

    粉裙女童小聲解釋道:“老爺,我在一些前人讀書筆記上看到過,山上修行,需要消耗太多錢財,許多仙家宗門便生財有道,適當對外開放一些有趣的畫面,比如説某些可遇不可求的門派奇景,還有一些著名修道天才的生活起居,或是一些修行長輩的御空風采,外人不用去那些門派的山頭,就能夠在千萬裏之外一覽無餘,省心省力,嗯,就是半點也不省錢。”

    粉裙女童嘴上唸叨着,其實一直偷偷看着那碗水,眼眸裏滿滿的豔羨,扳着手指頭輕聲説道:“老爺,這種事情真的很神奇的,需要那些仙家先拿出一些山水氣運相接連的小玩意兒,比如説鑿出的一小塊影壁石頭,山門內砍伐下來的靈秀樹木,或是這白碗承載的正陽山深潭之水,在有奇景異士對外開放之前,就會出現一行文字提醒買家,至於願不願意消耗物件靈氣來遙遙觀覽,買家自行決定便是了。如果願意,只需要灌注一點靈氣,就能夠通過對方宗門的開啓的術法神通,讓買家們看到文字顯示的諸多畫面,有趣極了!”

    粉裙女童越説越失落,“我早年在筆記上看到後,曾經祈求芝蘭曹氏幫我重金尋覓一塊這樣的木頭,只是我按照約定早早給了他們好處後,之後曹氏便一直搪塞我,説了各種藉口拖延,最後我便不好意思再開口,只當沒有這回事了。”

    青衣小童得意洋洋道:“那是你本事低微,換做是我,你看芝蘭曹氏敢不敢收錢不幹活?”

    她臉色黯然。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丫鬟小發髻,柔聲安慰道:“吃虧是福,虧先吃着,要相信以後不會總是吃虧的。”

    粉裙女童抬起頭,點頭而笑。

    青衣小童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一大一小兩個傻瓜。

    片刻之後,他驚喜道:“好戲來嘍!”

    碗中清水,泛起漣漪。

    青衣小童打了個響指,清水從碗中緩緩升空,如泉水噴湧,最後變成一張大如山水畫卷的水幕。

    水幕畫卷之上,先是出現了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峯,四周有羣峯環繞。

    然後是一位白衣女子御劍破空而至,倩影毫無徵兆地出現在畫卷中,女子腰間繫掛一隻古樸葫蘆,駕馭飛劍迅猛拔高往山頂飛去,在水幕中最初不過米粒大小的渺小身影,逐漸變成了一位巴掌高度的小人兒,容顏清冷,氣質出塵。

    距離山頂尚有一小段距離,劍氣凝聚實質,似雲非雲似霧非霧,古怪神奇,妙不可言,女子仙人不再御劍登高,而是立於飛劍之上,開始眺望那些劍氣中藴藉的充沛劍意,哪怕是隔着千萬裏,隔着這個水幕畫卷,山頂劍意藴含各種綿長意味,仍是撲面而來,或古老滄桑,或朝氣勃勃如一輪旭日東昇大海,或密集攢簇如一場瓢潑暴雨。

    青衣小童可不看那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劍道意氣,只是對着那位御劍女子流着哈喇口水,目不轉睛地盯着她,賊笑道:“這位正陽山蘇稼仙子,可是大爺我的心頭好,排名只在一位仙子之後,你瞅瞅,這身段這氣質,我那水神兄弟,粗鄙不堪,雖然也仰慕蘇稼仙子,不過仍是喜歡體態豐腴一些的仙子,肉食者鄙,聖賢説話,就是一針見血。”

    他手指一轉,還將畫面稍稍扭轉方向,變成了正陽山蘇稼的背影,然後輕輕一抓,仙子背影就驀然擴大,青衣小童呵呵傻笑着,伸手抹嘴,恨不得把整張臉貼在蘇稼的背上,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場,估計早就這麼做了。

    青衣小童眉飛色舞道:“不過我的頭號心肝,還是道姑賀小涼!那可是仙子裏的仙子,神仙中的神仙,若是她給我摸一下小手兒,我便是折壽百年也願意,絕不騙人,誰要是能夠幫我引薦,讓我跟賀小涼説上一句話,我給他當兒子當孫子都成啊……”

    陳平安看着那些化作雲霧的劍道意氣,不管如何用心去看,只覺得氣象萬千,但都看不出真正的端倪,陳平安很快就收起心思,希望從水幕中尋找到一個身影,那頭在家鄉小鎮行兇的搬山猿,只可惜畫卷之上,始終只有蘇稼一人,如果沒有記錯,風雷園那個叫劉灞橋的傢伙,就一直偷偷暗戀着蘇稼?

    一炷香的功夫過後,水幕淡去,趨於模糊,凝聚下墜,最終重新變成一小碗清水。

    但是碗裏的清水明顯水位下降了一些。

    青衣小童收起白碗和清水,搓手踱步,樂哈哈道:“這次觀賞,因為有正陽山之巔的劍氣場景,所以折耗挺多,但絕對不虧!之前那麼多次遙看正陽山的各種風景,蘇稼仙子只有驚鴻一瞥出現過幾次,這次……嘖嘖,蘇稼仙子不曾想還是個好生養的,之前哪裏看得出來……”

    陳平安默然起身,走到洞外的棧道上,山風陣陣呼嘯而過,吹拂得他衣衫一邊飄蕩倒去。

    不過如今紮實的二境修為,加上一次次翻山越嶺,一次次收壤入袋,讓陳平安此刻身形不動如山,隱隱約約之間,彷彿已經與身後的陡峭山壁渾然一體。

    陳平安突然驚喜道:“下雪了!”

    他伸出手去,等着大雪的落在手心,保持這個姿勢,只是猛然轉過頭,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歡快報喜道:“你們快來看,下雪了!”

    一場鵝毛大雪,不約而至。

    今年的尾巴上,一年二十四個節氣,已經一個接着一個走了,哪怕是三人返鄉的道路上,小雪時節,唯有風雨。

    但是今天恰好是大雪時節,真有大雪。

    陳平安跟他們打過招呼後,繼續伸手接着雪花,揚起腦袋,開心喃喃道:“下雪了下雪了。”

    粉裙女童從未見過這麼開心的老爺,她歡快蹦跳着湊過去。

    青衣小童從未見過如此幼稚的傢伙,他留在原地,嘟嘟囔囔,覺得人生好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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