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小冬出現在雅靜小院,看到吊兒郎當哼着小曲的白衣少年,正盤腿坐在石凳上,對着那盤棋局,兩手張開,分別放在黑白棋盒的邊沿上,入神思考的同時,手指輕輕拍打棋子,發出重重疊疊的清脆響聲。
在高大老人出現後,崔東山輕聲問道:“如何了?李二大爺有沒有拆爛皇宮?”
茅小冬來到石桌旁,瞥了眼勝負趨於明朗的棋局,沒看出太大的明堂,就不再費神,坐在一旁,“你,或者説你們兩個,到底有什麼謀劃?”
崔東山不轉頭,嘖嘖道:“這才到了東華山沒幾天,就開始為大隋江山操心啦?小冬啊,真不是我説你,見異思遷沒啥,可喜新厭舊如此之快,可就不厚道嘍。”
茅小冬一掌拍在石桌上。
所有棋子從棋盤上蹦跳起來,懸停在空中,黑高白低,像是兩幅上下疊加的圖畫,但是不管茅小冬橫看豎看,不論如何打量,都看不出更多玄機,冷哼一聲,棋子瞬間落回原處,絲毫不差。
崔東山始終保持之前的古怪姿勢,“山崖書院該如何就如何,不過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鹹吃蘿蔔淡操心作甚?難道大驪吞併了大隋,山崖書院就沒啦?我看不會嘛,既然大隋一樣給不了你們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身份,以後重歸大驪,大不了寄人籬下,反正相差不多。”
茅小冬厲色道:“書院書院,重在學生,重在夫子,而不是山崖書院這四個字!且不説書院裏那些大隋學子,便是跟隨我離開大驪的那撥孩子,如今尚顯稚嫩,他們的精神氣,如何經得起多次折騰!”
崔東山緩緩收回手,不過攥緊了一把棋子,在手心咯吱作響,轉頭望向勃然大怒的茅小冬,
崔東山臉色如常,微笑道:“説得挺大義凜然,只可惜你茅小冬終究學問有限,想事情想得太淺太近了。”
高大老人冷笑道:“就你崔某人想得多算得遠。”
崔東山站起身,攥着手心那把棋子,圍繞石凳緩緩踱步,打趣道:“寺廟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佛經在,佛經不在佛法在,佛法不在佛祖在。”
崔東山揚起腦袋,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擰轉手腕,閒庭信步道:“一切有為法,應作如是觀啊。等到你什麼時候真的想通了書院的存在意義,山崖書院才算真正找到了一處不敗之地,至於是在哪家哪姓哪國的疆土上,都無所謂了。”
茅小冬嗤笑道:“當山崖書院是學宮啊,不管風吹雨打,我自屹立不倒?”
崔東山停下腳步,隔着一張石桌一副棋盤,凝視着高大老人,反問道:“有何不可?”
崔東山輕輕跨出一步,“走走看?”
茅小冬神色凝重,搖頭道:“你這是站着説話不腰疼。”
崔東山也跟着搖頭,嘖嘖道:“你真該見見我家先生陳平安。”
初冬的太陽,高高掛在空中,陽光暖洋洋鋪灑在高大老人的身上,老人笑道:“能夠讓齊靜春託付重任,陳平安自然是不錯的,可你定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在算計着什麼。”
崔東山笑罵道:“喂喂喂,小冬你學問都讀到狗身上去了,可以,沒問題,但是別隨便帶上我啊。”
茅小冬不願在這裏跟這傢伙勾心鬥角,站起身,“就你那點狗屁學問,丟地上,路邊的狗都不稀罕叼一口。”
崔東山哈哈笑道:“嫉妒,嫉妒。”
茅小冬大步離開院子,背對着崔東山,“李二這趟硬闖皇宮,火候正好,你別得寸進尺,只要之後惹出任何麻煩,我拿你是問,別怪事先沒跟你打招呼。”
崔東山望向那個背影,尷尬道:“這樣不好吧?李二大爺想做什麼,我一個九境小螻蟻,攔得住?如果我先生在這裏,倒是真不難,心平氣和講道理,他比我擅長。”
茅小冬轉頭望向那個一臉故作為難的傢伙,“心平氣和”道:“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打爛你那顆腦袋,看看裏頭到底裝着什麼。”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翹起蘭花指,故作嬌羞道:“討厭。”
茅小冬黑着臉轉身離去,老人一臉踩到稀爛狗屎的噁心模樣。
崔東山在茅小冬離去後,重新坐回石凳,攥着棋子的拳頭懸停在棋盤上空,漏出一顆顆棋子,一口氣在棋盤上落下了七八顆棋子,清一色白棋,所以這局棋下得很不合規矩。最後崔東山兩手空空地蹲在石凳上,下巴枕在膝蓋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就像茅小冬所説,天底下真沒有幾個想得出“崔瀺”在想什麼。
可能齊靜春是唯一的例外。
院門那邊傳來細微勻速的腳步聲,謝謝下課歸來,放下物件後,開始在院子裏清掃落葉。
掃帚拂過地面,便有陣陣微風捲起。
崔東山呢喃道:“同樣是起於微末,雄風過境,雷聲陣陣,滾石伐木,梢殺林莽,雖衰而竭,氣韻猶存。雌風不過是穿陋巷,動沙堁,吹死灰,渾濁不堪,雖正值鼎盛,仍是不值一提。謝謝,你覺得是大驪好,還是大隋好?”
少女這是第一次被崔東山正兒八經詢問問題,她一時間受寵若驚,懷抱掃帚,惴惴不安。好在她天生思維敏捷,之前又打定主意,跟這位公子朝夕相處,絕不去多想,反正多慮無益,還不如直截了當,想到什麼就説什麼做什麼,大不了挨一頓揍就是了,省得貽笑大方,於是她回答道:“大隋適合安居定業,在這裏生活很舒服。大驪適合野心家和陰謀家,如今內外兼修,所以更加強大,生機勃勃,充滿了進攻性,最可怕的是大驪如今開始逐漸掌控版圖內的山上勢力,越來越接近名副其實一國之主。”
崔東山點點頭,沒有説對或者錯,但是難得沒有出言譏諷少女。
少女心中大定,這一套還是管用的!於祿果然説得沒錯,與此人相處,就要強迫自己想得眼前一些,逼着自己目光短淺一些。
突然崔東山問道:“你怎麼還不去上吊啊,我等着幫你收屍都好久了,到時候我就揹着你的屍體下山,一邊落着傷心淚,一邊控訴蔡京神那老王八,太無恥了,竟然潛入書院,連你這麼相貌辟邪的黑炭少女都下得了手,害得你羞憤自盡,到時候我就好跟他再打上一場,為你報仇啊。”
少女呆若木雞。
崔東山轉過脖子,“由於那天晚上,對外宣稱你是我的門下弟子,不得不借給你那麼多法寶,,公子我心裏可不得勁了。”
腰間懸掛那支綠竹笛子的少女,開始繼續埋頭打掃院子。
崔東山瞥了眼少女的婀娜身段,突然補充道:“如果我孫子蔡京神大晚上登山,闖入你屋子,他其實不虧啊。”
少女抬起頭,直愣愣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凝視着那雙漂亮眼眸,惋惜道:“你就只剩下這雙眸子,配得上謝靈越這個名字嘍。”
少女泫然欲泣,低頭不言,繼續掃地。
崔東山哀嘆一聲,輕輕揮手,將棋盤棋盒一同收入袖內那塊方寸物玉璽,“你哪裏是掃地,分明是掃你家公子的興致。罷了罷了,回屋看書。”
到了空落落的正屋內,一張大草蓆上,放着一塊茅草蒲團,崔東山一揮袖,從牆角一座小山堆裏抽出一本儒家典籍,安安靜靜躺在他身前,然後便有一陣翻書風出現,圍繞着俊秀神逸的白衣少年打轉。
翻書風開始翻書。
崔東山開始讀書。
每當這個時候,少女謝謝就會安安靜靜坐在門口,心境祥和,因為只有這個時候,那個傢伙才不會針對她。而且她不但是第一次親眼見到,甚至是從未聽説過,有誰僅僅是讀書,能夠讀出這樣一個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
就像今天。
翻書風翻動第一頁後,隨着崔東山極其富有獨到韻律的輕聲朗誦,言語有如實質的雨滴,飄落在那一頁書頁上,然後在書頁之間,出現了一株的荷花,搖曳生姿,靈動異常。
一頁頁翻過,光陰緩緩流逝。
書頁上的字裏行間,出現了兩軍對壘的畫面,一位位武將士卒遠遠比米粒還要細微,氣勢卻是金戈鐵馬,縱橫捭闔,書頁上空黃霧迷茫,如真正戰場上揚起的黃沙萬里。
又有不過寸餘高的女子婀娜,挎着花籃,從書頁裏姍姍而來。
還有大髯莽漢,袒胸露腹,作擊節高歌狀。
書頁上有老嫗搗衣,豎耳聆聽,果真能夠聽到咄咄的玄妙聲響。
有稚童兩兩,騎着竹馬追逐嬉戲。
有骷髏仗劍佩刀,行走於墳塋枯冢。
有夫子正襟危坐,沉吟捻鬚,彷彿正在推敲文字。
……
門口的少女謝謝,不管她內心深處如何仇恨、畏懼這個大驪國師,她不得不承認,專心致志讀書時的白衣少年,實在是一身風流,兩袖清風。
她完全想不明白一件事,為什麼明明是這麼壞的一個人,讀書時卻能擁有一番聖人氣象?
在謝謝怔怔出神的時候,她沒有察覺到今天的崔東山,在翻書到最後,神色間有些異樣,眼神炙熱,但是滿臉痛苦和掙扎。
原來他讀書讀出了一幅景象,三人同時出現在同一頁之上,三人皆看不清面容,但是年齡懸殊。
長衫老人在大河之畔,凝神觀水。
附近有位生性枯槁的中年人,則望向對岸,滿臉沉思。
有一位少年騎着青牛,揚起腦袋望向天空,牛角掛書,少年昏昏欲睡。
最後崔東山猛然間噴出一口鮮血,書頁上的奇異景象隨之煙消雲散。
少女驚懼望向崔東山。
他面無表情地伸手抹去血跡,自言自語道:“沒辦法啊,差得實在太遠了。”
少女謝謝擔憂問道:“公子,沒事吧?”
崔東山一手覆住心口,一手緊緊握拳,艱難澀聲道:“去把我暫借給你那幅《水圖》拿來,快。”
謝謝趕忙起身,去自己屋子拿來一卷古畫,打開後攤放在崔東山身前,這才起身快跑,回到門口那邊。
崔東山喉嚨微動,感激抬起手臂,用手背抵住嘴巴,良久之後,才放下手,深呼吸一口氣,世間《水圖》共計一十二幅,分別描繪有四座天下的十二條大瀆,眼前這一幅,正是《天上之水》,取自“一劍破開小洞天,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奇景。
當年還是文聖首徒的崔瀺,與白帝城城主在彩雲之間手談對弈,崔瀺雖敗猶榮,那位大魔頭便以這幅珍貴非凡的畫卷相贈,崔瀺對於這位坐鎮白帝城的魔道巨擘,亦是推崇備至。
崔東山屏氣凝神看水,心中卻想着山。
遙想當年,老崔瀺曾經一人獨行,芒鞋竹杖,走過天底下最崎嶇的山路,登山難於登天。
少年崔東山一想到此,情不自禁地伸手拍打膝蓋,高聲道:“噫籲嚱,危乎高哉!”
突然他愣了愣。
只見水圖之上,憑空出現了一座小石崖,不甚起眼,可是石崖之上,有一位熟悉身影的消瘦少年,迎風而立,他臨水而立,雙手掐訣,眺望遠方。
遠處少女謝謝看到這一幕後,更是震驚不已。
陳平安怎麼自己帶着一方石崖,偷偷跑到這幅《水圖》上了?
崔東山早已恢復平穩氣機,此時雙手合十,嬉皮笑臉道:“先生在上,受學生一拜。”
然後崔東山向後倒去,再橫着打了個幾個滾,嘴裏唸叨着:“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煩憂呀多煩憂,煩憂個大爺的煩憂呦~”
少女坐在門口那邊,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天色,不像是要打雷的樣子,有點可惜。
————
一個矮小壯實的漢子走出東華山書院,一路行走,找到了附近一棟鬧中取靜的宅子,開始敲門。
並無反應。
這棟院子早已租借出去,平時老人深居簡出,幾乎從不露面,但是那天晚上一場跌宕起伏的神仙打架,讓有心人意識到此地有蛟龍盤踞。
雖説那場交手,是自稱崔家老祖宗的白衣少年,在東華山之巔的出手,更勝一籌,一整宿的法寶亂轟,堪稱絢爛,但是魁梧老人的種種應對,亦是不俗,哪怕是境界足夠高的行家裏手,自認若是站在老人的位置上,親身對陣那個亂丟法寶好似丟爛白菜的白衣少年,絕對支撐不到天亮。
漢子一腳踹開大門,大踏步走進去,看到一個臉色陰沉的魁梧老人,正是十境練氣士蔡京神,站在院子裏,桌上有一壺酒,有許多精緻的下酒菜,醇酒佳餚。對於他這種凡夫俗子眼中的陸地仙人而言,這點聊勝於無的享受,實在微不足道。
蔡京神是昨天皇宮大戰的旁觀者之一,此時看到躋身武道止境的外鄉漢子,自然沒有半點底氣,可是沒有底氣,不代表老人就要低頭哈腰,神色不卑不亢地問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破門而入,有何貴幹?”
李二見着了蔡京神,一個字不説,就是迅猛一拳,打得措手不及的老人撞入內屋,當場吐血,撞爛了屋門和桌子,在大堂匾額下的牆角那邊,倒地不起。
李二轉身離去。
蔡京神有些發愣,靠着牆壁坐起身,本想着好歹要説上個一兩句話再動手,所謂的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好歹還有“一言”不是?哪裏有這漢子這般不講理的?這不是仗勢凌人是什麼?堂堂十境練氣士,大隋豪閥蔡家的老祖宗,忍不住破口大罵道:“有本事再來一場!”
然後那漢子就從已經沒了大門遮掩的門口,再次走入院子,站在那裏,望向屋內的蔡京神。
老人嚥了口唾沫,“我在跟那天的白衣少年説話呢,跟你沒關係。”
這句話脱口而出後,老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漢子腰間懸掛着一隻空酒壺,問了個稀奇古怪的問題,“你桌上那壺酒賣多少錢?”
白髮蒼蒼的魁梧老人有些茫然,然後心中悲憤,想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還是老老實實回答道:“不知具體價格,約莫着最少三四十兩銀子吧。”
李二想了想,“那我把境界壓在第八境,咱倆再打過一場。”
蔡京神徹底怒了,老子喝壺酒而已,怎麼就招惹你了?
老人到底不是任人欺凌不還手的性子,而是大隋大修士中公認的性情暴躁、戰力卓絕,站起身怒色道:“打就打,怕你娘!”
片刻之後,李二離開院子,返回書院。
老人在院子裏躺着,雖未重傷,但是一時半會是註定站不起來了。
老人望着天空,這輩子頭一次,如此憋屈和辛酸,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
老子姓蔡,不是下酒菜的菜啊。
等下修養好了,老子就去皇宮面聖,要離開這晦氣的東華山,離着山崖書院遠遠的,大隋京城也不待了。
————
李二説要自己隨便逛逛書院,李槐就先回去,結果發現李寶瓶和林守一都在,兩人剛到沒多久,李寶瓶正在跟李槐他孃親閒聊,“嬸嬸,你們要在書院待多久?要不要我陪你們逛京城?我已經仔細研究過大隋京城的堪輿圖了,可不好找,翻了老半天呢,你們想去哪裏,我都知道路線的。”
李寶瓶到了書院後,第一件事情是先了解清楚了書院的繁瑣規矩,做了什麼該如何懲罰。第二件事就是去查閲大隋京城的佈局,想着以後小師叔來書院找她,就可以帶着他一起逛街了。
婦人笑着稱讚道:“小寶瓶就是聰明,我們家槐子多虧了你,才沒給人怎麼欺負。”
李槐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這一路就屬李寶瓶欺負自己最多,不説自己在阿良那邊呼風喚雨,跟他稱兄道弟,哪怕是在陳平安那裏,可都沒吃過虧的,
再説了,李寶瓶最早在家鄉學塾那邊,是怎麼把自己褲衩丟樹上去的,孃親你不知道?當時你還拉着我去了趟福祿街,想要跟李寶瓶家裏長輩吵架來着,只是一看到那對大獅子,就根本沒敢去敲李家大門罷了。
李寶瓶和他孃親聊了一頓有的沒的,總之聽得李槐腦瓜子疼,兩個人根本就是雞同鴨講嘛,為何還能聊得像是很投緣的樣子?一個問寶瓶啊你福祿街的大宅子到底有多少棟屋子啊,一個回答書院學舍可多了,比她家屋子還多……
少女李柳被弟弟煩得不行,只得答應抓緊縫製一雙新布鞋,她安靜坐在牀邊,正一針一線細細密密納着鞋底,偶爾歪斜腦袋咬掉線頭,才會笑望向孃親和弟弟,若是與林守一視線交匯後,她便笑着點點頭,少年就會紅臉,心裏有些無法言説的難為情。
這是少年繼喝過了阿良的葫蘆酒後,第二次如此慶幸自己選擇離開小鎮,跟隨陳平安和李寶瓶一同負笈遊學。
李二回到住處,李寶瓶剛好離去,看到漢子後,風一般呼嘯而去的小姑娘猛然停下身形,笑着打招呼道:“李叔叔好!”
口拙的李二唉唉唉應着聲,開心得很。他早年在小鎮,去學塾的次數不多,那會兒李槐會抱怨他這個爹丟人,李二就不敢去了,但是這個常年穿紅色衣裳的小姑娘,是唯一一個見着他會喊一聲李叔叔的學生。
小姑娘嘆了口氣,有些灰心喪氣,她的想法一貫很天馬行空,看似無緣無故的歉意道:“李叔叔,對不起啊。”
李二憨厚卻不傻,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紅棉襖小姑娘的意思,肯定是覺得自己沒照顧好李槐呢,漢子趕緊搖頭道:“可別這麼説。”
李寶瓶認真道:“李叔叔,李槐如今讀書其實比我還用心,先生説過勤能補拙,大器晚成,所以別對李槐失望啊,讀書嘛,是一輩子的事情,不要急!”
説到這裏,小姑娘揚起拳頭,加重語氣道:“不要急啊。”
李二開心得不行,這樣的小姑娘,真是討人喜歡,漢子點頭道:“李槐讀書我不急的。”
漢子在心裏則默唸,但是有件事情倒是可以做了,至於兒子最後能走到哪一步,只能一切靠他自己。
李寶瓶咧嘴一笑,飛奔離去。
像一隻歡快的黃雀。
李二駐足看着小姑娘的背影,等到消失在視野,這才笑着轉身前行。
到了門口,剛好碰到離開屋子的林守一,少年喊了聲李叔叔就告辭離去。
面對其他人,哪怕是少女李柳的父親,林守一同樣不知道如何熱情應對。
李二走入屋子,婦人正在對兒子耳提面命,“這個小姑娘還不錯,就是性子太大大咧咧了點,不像是會照顧人的,我看那個叫石春嘉就蠻好,雖説家裏不如李寶瓶家大富大貴,可到底是自己家裏有那麼大一間鋪子的,跟咱們家勉強算是門當户對,李槐娶了石春嘉,以後不會受白眼,石春嘉那丫頭,瞧着喜氣,兩根小辮子扎的……”
李二呵呵笑道:“我還是喜歡李姑娘多一些。”
李槐無奈道:“爹孃,你們有沒有想過人家喜歡不喜歡我啊?”
婦人沒好氣道:“怎麼可能不喜歡?那倆小姑娘又不傻!”
李槐一拍額頭,“我的親孃,這種話千萬千萬別對外説,要不然我真的會被李寶瓶活活打死,石春嘉雖然不敢打我,可就她那噼裏啪啦肚子裏小算盤打的,一定會記恨我一輩子。她最記仇了,揪她一次辮子而已,她就能跟齊先生告狀十次,每次都跟説得真的似的,什麼李槐今天課業沒做好,被先生你打手心了,看我笑話他,就揪我辮子,什麼李槐今天遲到,我好心説他幾句,他就揪我辮子,還有什麼李槐打不過李寶瓶,就來揪我辮子……我的天,石春嘉這丫頭片子要是做了我媳婦,我得哭死啊。”
婦人打趣道:“那你到底想要找啥樣的媳婦啊?”
李槐想了想,“娶媳婦好麻煩的,我還是算了吧,以後大了,哪天遇上看對眼的姑娘再説。”
婦人笑眯眯問道:“到時候孃親給你小媳婦欺負了,你會幫誰?”
李槐嘿嘿道:“當然幫我媳婦啊,你不是有我爹幫着你嘛,還不夠啊?”
婦人佯怒道:“你個沒良心的!”
婦人起身伸手就要擰兒子的耳朵,李槐滿屋子亂跑。
婦人瞥了眼漢子,“去哪兒了?”
李二低聲道:“尿急,找茅廁去了。”
婦人眼尖,一下子就發現了漢子腰間的酒壺,湊近嗅了嗅,怒道:“撒泡尿需要這麼久?你掉茅坑裏了?而且茅坑裏不裝着屎尿,反而裝着酒?”
李二瞠目結舌,轉頭望向兒子,祈求解圍。
李槐落井下石道:“爹肯定是見着了花枝招展的小狐狸精。”
“瞧你那副做賊心虛的德行。”
婦人白了膽戰心驚的漢子一眼,破天荒沒有刨根問底,坐在女兒身旁,摸着李柳的頭髮,嘆了口氣,“你們都長大了,爹孃也老啦。”
李柳放下鞋底,輕輕握住孃親的手。
李槐拍馬屁道:“孃親,你還老啊,生我的時候是啥樣,現在還是啥樣!你要是跟李柳一起出門,保不齊會給人當成姐妹呢。”
婦人笑得花枝亂顫,“去去去,這種話留着將來對你媳婦説去。”
李柳突然説道:“娘,我想去買一盒胭脂。”
婦人雖然絮絮叨叨,嘴上嫌棄女兒是個敗家貨,仍是起身帶着女兒一起出門。
屋內只剩下父子二人,李二笑問道:“兒子,要不要陪爹喝點酒?”
李槐瞪大眼睛,“可以喝酒?”
不過是喝了半碗酒,很快李槐就暈暈乎乎,趴在桌上打瞌睡了。
李二伸手握住李槐的手腕,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默唸道:“神君開山造洞天!”
————
在婦人牽着李柳一起下山的時候,在山腳牌坊下與一位白衣少年擦身而過。
少女回首望去,剛好與少年對視。
一直給人印象就是柔柔弱弱、楊柳依依的少女,在這一瞬間,她迅速收斂笑意,對着那位她在小鎮便從師公那邊,久聞其名的大驪國師,偷偷做了一個隱秘且駭人的警告動作。
纖細手掌抹過脖子。
本就是故意來此見她一面的崔東山,嘖嘖稱奇,感慨道:“怪胎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