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走出城門外,在行人絡繹不絕的官道旁,站着休息,不遠處就是一個茶水攤。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去買了一碗茶水,坐着喝茶。
幾乎從未後悔什麼的少年,開始有些後悔自己離開大隋京城太快了。
就像崔瀺所説,萬一寶瓶他們給人欺負了,他又不在身邊,怎麼辦?
陳平安可能眼界不寬,可是對於人心的好壞,並不是沒有認知。因為自幼就活得不算輕鬆,曾經真的單純只是為了活下去,小小年紀就使出了渾身解數,所以陳平安反而比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三個,要更瞭解人生的不如意,以及人心醜陋的那一面。
尤其是跟着崔瀺同行這一路,通過這個便宜學生的閒聊胡扯,陳平安越發明白一件事,不是官帽子大,人就聰明,也不是學問大,人就會好。
陳平安喝着茶,望向城頭,默默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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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山,山崖書院,一座懸掛“松濤”匾額的大堂,世俗喜歡稱之為夫子院或是先生宅。
當下名義上的山主,大隋禮部尚書大人正在喝茶,難得偷閒,神色輕鬆,在座七八人俱是書院教書先生,年紀大多都不小了,三位副山主都在場,其中一位國字臉的儒衫老者忍了忍,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抱怨道:“這幾個孩子也太胡鬧了!”
似乎胡鬧二字評語出口後,老夫子猶不解氣,再加上一句,“頑劣不堪!”
要知道這位副山主,不但是新書院專職負責大型講會的大儒,還是正兒八經的“君子”身份,老人的名字,早就在儒家一座學宮記錄在檔,所以他説出來的話,比起尋常所謂的文壇名宿、士林宗主,要更有分量。
禮部尚書是位身材矮小的和藹老人,貌不驚人,若非那一身來不及脱去的公服,實在無法想象是一個位列中樞的正二品高官,而且大隋崇文,比如大驪的天官頭銜,劃給吏部尚書,大隋則是禮部。
矮小老人不覺得副山主的言語壞了心情,笑呵呵道:“説説看,到底是怎麼個頑劣。”
副山主氣呼呼道:“林守一天資極好,經義底子也打得不錯,挺厚實,可就是那性格,唉,經常逃課,去翻看雜書,看就看了,竟然半本儒家經典也沒有,反而諸多旁門左道的道家秘籍,這麼點時日,就給他借閲了二三十本,這成何體統,並非儒家門生便看不得道家書了,只是小小年紀,哪裏有資格談什麼觸類旁通,若是誤入歧途,如何跟……原山主交待?”
矮小老人微微點頭,喝茶速度明顯放慢。
副山主越説越氣,“還有那小丫頭李寶瓶,更是無法無天,上課的時候,經常神遊萬里,完全不知道尊師重道,不是看那本翻爛了的山水遊記,就是在書上畫小人兒,嘿,好嘛,還是那武夫蠻子的技擊架勢!”
矮小老人忍住笑,不置可否,低下頭喝了口茶水。
副山主繼續道:“年紀最小的李槐……倒是老實本分,不逃課,不搗蛋,先生交代下去的課業,次次都做,可這悟性實在是……怎麼感覺像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上課的時候就在那兒打瞌睡,迷迷糊糊,滿桌子口水,哪裏有半點像是原山主的親傳弟子,唉,愁煞老夫了。”
一位年紀相對年輕的副山主,打趣道:“尚書大人,咱們劉山主的鬍鬚,可都揪斷好多根了。”
國字臉老人一本正經反駁道:“只是副山主!”
矮小老人爽朗大笑,側身放下茶杯後,問道:“就沒有點好消息?再這樣,下次我可不敢來了。”
國字臉老人心情略微好轉,點頭道:“有,奇了怪了,倒是於祿和謝謝這兩個少年少女,出類拔萃,更像是咱們儒家純粹的讀書種子,待人接物,都很正常,平時還算尊師重道,尤其是於祿這少年,温良恭儉,簡直就是咱們大隋頂尖豪閥裏的俊彥子弟,似乎更值得重點栽培。”
矮小老人依然不急着下定論,笑眯眯望向某個一直偷偷打盹的高大老人,“茅老,怎麼説?”
腰間別有一塊長條紅木的高大老人,被點名後,打了個激靈,睜眼迷糊道:“啥?尚書大人這就要走啦?不多待會兒?”
禮部尚書仍是笑眯眯,“既然茅老盛情挽留,要求我多待會兒,那我就多待會兒?”
夫子院內頓時充滿笑聲。
矮小老人耐着性子將剛才副山主的抱怨,給簡明扼要説了一通,姓茅的高大老人聽完之後,一臉恍然,“原來如此,那我倒是真有幾句話要説。”
矮小老人玩笑道:“我等洗耳恭聽。”
高大老人坐直身體,問道:“是齊靜春學問大,還是在座各位大?”
鴉雀無聲。
這不是廢話嗎?
高大老人又問:“那麼是齊靜春眼光好,還是諸位先生好?”
得嘞,還是廢話。
那位國字臉副山主思量片刻,沒有直接反駁什麼,而是微微放低嗓音,問道:“茅老,那驪珠洞天,如今大驪龍泉縣的縣城,就那麼大的地方,據説總共才五六千人,適合蒙學的孩子,肯定不多。齊先生會不會是在那裏,實在沒有選擇的機會?”
高大老人正是書院的茅小冬,當初大驪山崖書院的創建,正是此人幫着聖人齊靜春一點一點辦起來的,無論是修為、資歷輩分、還是道德學問,都是當之無愧的書院第一人,所以連同禮部尚書在內,任何人都願意尊稱一聲茅老。
茅小冬聽到劉副山主的詢問後,笑道:“當然有可能,而且這不是什麼‘可能’,就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一羣人全部傻眼。
茅小冬環顧四周,“是你們大隋需要這些個孩子,最好個個是天才,大放異彩,還會爭取他們長大後,主動選擇留在大隋廟堂,好為你們長臉,順便幫你們打一打大驪的臉。我又沒這些無聊想法……”
禮部尚書趕緊輕輕咳嗽兩聲,然後水到渠成地去拿起茶杯,低頭喝茶。
高大老人可不在乎這些,依舊言談無忌,“換成是我啊,那幫齊靜春親手教出來的小傢伙們,該吃吃該喝喝,他們要是願意學就學,願意偷懶就偷懶,他們以後有出息沒出息,我才懶得計較,我身為書院具體管事的副山主,手底下這麼多學生,以後每年只會更多,哪裏有時間和精力,來聽你們牢騷這些個孩子的爬樹、逃課、畫小人兒?”
堂下諸位面面相覷。
坐在主位上的矮小老人繼續安穩喝茶,其實茶杯裏已經沒茶水了。
高大老人笑着起身,“我去看看崇文坊的刻書事宜,這事兒頂天大,得好生盯着才行,就不陪尚書大人喝茶啦。”
矮小老人順勢起身,和顏悦色道:“那我也就不耽誤各位先生們傳道授業的功夫了。”
茅小冬埋怨道:“尚書大人,茶喝完再走不遲嘛……”
高大老人微微踮起腳,瞥了眼茶杯,“哎呀,喝完了啊,大人你真是的,再喝一杯再喝一杯,給咱們書院一點面子,中不中?傳出去還以為咱們不待見大人呢,那多不好,萬一户部為了天官大人打抱不平,故意剋扣書院崇文坊刻書所需的銀兩,我跟誰喊冤去?”
幾乎要比茅小冬矮一個腦袋的尚書大人,苦着臉拱手道:“茅老,就饒過我吧,就當你是山主我是副山主行不行?”
“不中!”茅小冬大笑着轉身離去。
等到高大老人離去,矮小老人一臉無可奈何,氣哼哼道:“原本是躲清靜來着,好嘛,到頭來還要挨訓,咱們可還是自家人,以後可不敢再來嘍。”
夫子院內響起一陣大笑,就連那國字臉副山主亦是忍俊不禁。
氣氛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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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京城內的東華山,相比那些五嶽,其實半點不算巍峨,只是矮個子裏拔高個,才顯得格外挺拔秀氣。
山頂有一株千年銀杏樹,有個紅棉襖小姑娘發完呆後,熟門熟路地抱着樹幹,一下子就滑了下來。
結果她看到一個守株待兔的老學究,身材真是高大,正眯眼賊笑着,老頭兒看着不像是個好人。
高大老人問道:“這個點,是又逃課啦?”
小姑娘倒是個實誠的,“嗯。我知道書院有規矩,我認罰。”
老人笑問道:“怎麼,齊靜春以前教你們的時候,翹課就要打板子?”
小姑娘搖頭道:“翹課可不打,先生從不管這些,但是如果先生在學塾課堂教過的東西,我們記錯了,第一次會提醒,第二次就會打。”
老人哦了一聲,好奇問道:“在上邊看什麼呢?”
小姑娘愣了愣,看在老人年紀大的份上,回答道:“風景啊。”
老人愈發感興趣,“什麼風景這麼好看,我怎麼不知道。”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老先生你自己爬上去看唄。”
“讀書人爬樹,有辱斯文。”
老人先是連忙擺手,隨即很快恍然,“呦,是想着咱們一起不守規矩,然後好讓我不告發你吧?小丫頭,挺機靈啊。”
小姑娘呵呵笑了笑,然後又搖頭。
老人看懂了小姑娘的心思,問道:“咋了,我説有辱斯文,難道不對嗎?”
小姑娘拍了拍衣服,解釋道:“以前我把風箏掛到樹枝上,還是先生爬樹幫我拿下來的呢,還有一次,我把李槐的褲衩丟了上去,然後我自己跑回家,後來聽説還是先生幫着拿下來的,你們書院這兒的讀書人,怎麼總是在這種事情上瞎講究……”
老人幫忙糾正,“不是‘你們書院’,是‘我們書院’。”
老人彎着腰,雙手負後,笑望向小姑娘問道:“是不是覺得你的先生,那個叫齊靜春的傢伙,比我們這兒的教書匠都要好啊?”
小姑娘嘆了口氣。
心想這老先生個子是高,可怎麼總問一些這樣不高明的問題呢?
老人苦口婆心道:“小姑娘我跟你説啊,咱們規矩多,除了學問沒有你先生那麼多之外,也不是一無是處,是有苦衷的,‘隨心所欲,不逾矩’,這句話聽説過吧?前邊是什麼,知道嗎?”
小姑娘點頭道:“是‘而十七’,更前邊是‘順耳而十六’。”
高大老人硬是愣了半天,説不出話。
老人學問之高,超乎想象,倒不是沒聽明白意思,只是想不通,小姑娘那顆小腦袋裏,怎麼就會蹦出這麼個古怪答案。
小姑娘揮揮手,準備閃人,“老先生,我叫李寶瓶,是剛入學沒多久的學生,我可不會逃避懲罰,我已經先把所有規矩都瞭解了一遍啦,知道三日之內要抄錄一篇文章,今晚我就去寫完,回頭自己交給洪先生。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問洪先生。”
李寶瓶拍拍胸脯,“放心,我寫字比跑步還快!”
老人哭笑不得,趕緊喊住一身英雄氣概的小姑娘,“道理還沒講完呢,你別急,聽過了我的道理,就當你已經受罰了。”
李寶瓶雙手已經開始做出奔跑衝刺姿態,聞言後只得停下身形,瞪大眼睛道:“老先生你説,但是如果道理講得不好,我還是回去抄書算了。”
老人被這丫頭的話語噎得不行,“你想啊,至聖先師到了這個歲數,才敢這麼做,如果一般人光顧着自己開心,什麼都不講規矩,是不會不太好?”
小姑娘點頭道:“當然不好。”
老人開懷大笑,“行吧,我道理講完了,你也不用抄書了。”
這次輪到李寶瓶愣住,“這就完啦?”
小姑娘重重嘆了口氣,看了眼這位老先生,欲言又止,最後作揖,開始準備飛奔下山。
老人給氣笑了,“小姑娘,你剛才那眼神是啥意思,是覺得我年紀比你家先生齊靜春更大,反而懂得道理還不如他多,對不對?”
李寶瓶緩緩點頭,堅決不騙人,既然老先生看穿了,她當然不會否認。
老人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只是顯老,齊靜春是顯年輕,其實他年紀比我還大!所以他學問比我更大一點點,不稀奇。”
李寶瓶滿臉懷疑。
老人像是有些惱羞成怒,“騙你一個小姑娘作甚!”
李寶瓶不急着下山了,雙臂環胸,向左走了幾步,再向右移動幾步,揚起腦袋看着高大老人,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就算你年紀比我先生小,所以學問小,那為什麼我的小師叔,年紀比你更小,學問還是比你大呢?”
老人嘖嘖道:“學問比我大?那我可真不信。”
李寶瓶有些急,認真想了想,小心翼翼環顧四周後,伸出一隻小手掌放在嘴邊,低聲道:“我跟你講,你別告訴別人。”
然後她伸手在自己腦袋比劃了一下,“如果我先生的學問,有這麼高的話,那我的小師叔,學問至少有這麼高。”
李寶瓶再伸手在自己肩頭比劃了一下,最後移到自己耳邊,“等到小師叔在回家的路上,多認識一些字,學問很快就有這麼高!”
老人目瞪口呆,最後只能附和道:“那你小師叔可了不得,了不得!”
李寶瓶使勁點頭,“可不是!我的小師叔厲害得不得了!”
老人突然感慨道:“厲害好,厲害好啊,厲害了,將來就能保護好我們的小寶瓶。”
李寶瓶有些神色黯然,擠出笑臉,咻一下就衝出去老遠,一邊跑一邊轉頭揮手告別,“我走了啊,我覺得老先生你學問其實也不錯,有這麼高……”
小姑娘想要伸手比劃一下,跑的太急,一個不穩,就那麼結結實實摔在地上,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起身,以更快的速度跑下山。
高大老人拍了拍腰間,“規矩”戒尺隨之現出原形,遙望着越來小的那抹紅色身影,老人嘆了口氣,“靜春,早知道應該見一見那少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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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山有一座小湖,湖水清澈見底,種植有滿滿的荷花,只是入冬時節,皆已是枯葉,顯得尤為蕭索。
有個高大少年手持一杆綠竹魚竿,坐在岸邊垂釣,不時有人指指點點,但就是沒人靠近搭訕。
終於有一個其貌不揚的黝黑少女,來到少年身邊站定,“釣魚有意思?”
於祿點頭笑道:“有意思啊。”
謝謝問道:“有趣在什麼地方?”
於祿笑着給出答案,“魚上鈎了會開心,哪怕最後魚跑了,還是會開心。”
謝謝隱約有些怒氣。
於祿凝視着湖面,忍住笑,一語道破天機,“好好好,我説實話,我是在習武呢。”
於祿緩緩解釋道:“且不説持竿,只説我這坐姿,是有講究的。要做靜如山嶽,動如江河。之後魚兒真正咬鈎的那一刻,我整個人的動靜轉換,只在一瞬間,契合道家陰陽顛倒一線間的玄機。有本武學秘籍上,説一靜則無有不靜,一動百骸皆相隨。所以我這麼釣魚,能夠濡筋骨、充元氣。”
謝謝將信將疑。
於祿從頭到尾都沒有去看少女,“你要説我從不曾練武,沒有錯,我從來沒有練習過拳樁架勢,但你要説我一直在習武,也沒有錯,我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走路的時候,還有現在釣魚的時候,都在想那些武術秘籍裏的東西。出身好,有個好處就在於家裏的秘笈,哪怕品秩不會太高,可錯誤的地方,絕對不多,而且許多拳法劍經裏,許多看似自相矛盾的地方,其實學問最大,格外讓人痴迷。”
謝謝坐在地上,抱住膝蓋,望向那根纖細修長的魚竿,“你不去山上修行,太可惜了。”
於祿委屈道:“喂喂喂,謝姑娘,沒你這麼揭人傷疤的啊。”
謝謝沉默片刻,説道:“終於過上了太平日子,心裏頭反而不安穩了。你呢?”
少女自問自答,“你於祿肯定在哪裏都無所謂,這一點,我的確遠不如你。”
於祿毫無徵兆地轉過頭,搖頭道:“我喜歡一個人對着火堆守夜的時候。”
謝謝疑惑道:“為什麼?”
於祿重新轉回頭,盯着湖面,“不知道啊,就是喜歡。”
謝謝笑道:“那你喜不喜歡她,那個差點成為太子妃的女子?”
於祿先是面無表情,很快展顏一笑,答非所問道:“謝姑娘,在這裏,我們要慎言,慎行。”
謝謝皮笑肉不笑道:“李槐之前找過我,顯擺他的那根玉簪子,你竟然沒有?”
於祿微笑道:“你不也沒有,我沒有不奇怪啊,可你沒有就不對了,這麼漂亮的一個大姑娘唉。”
謝謝黑着臉道:“請慎言!”
於祿猛然一抖手腕,魚竿彎出一個漂亮至極的弧度,高大少年哈哈笑道:“上鈎!”
少女起身離去,“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於祿一邊小心翼翼遛魚,一邊望向少女背影,“我是不是好東西,不好説,可某人是真的很好,嗯,就是稍稍有點偏心,書箱沒有,簪子沒有,就只有誰都有的草鞋,唉,着實讓人有些失落。”
謝謝轉過身,大踏步走向於祿。
於祿趕緊亡羊補牢,“我沒別的意思,咱們都一樣,不患寡而患不均而已,你別誤會……”
少女沒有停步的意思,於祿丟了魚竿,連上鈎的魚都顧不上了,撒腿就跑。
謝謝拿起岸邊那根尚未被魚拖遠的魚竿,使勁丟向湖中央,這才拍拍手離去。
於祿目瞪口呆,這次是真的有些火冒三丈,低聲憤憤道:“換成是陳平安的魚竿,你試試看,你要是還敢這麼潑辣?我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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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髮髻上彆着一支質地平平的黃玉簪子,少年膚色微黑,但是難掩俊朗面容,雖然在山崖書院給人印象是性情冷峻,不苟言笑,可是林守一仍然很受女子的歡迎,大隋女子雖然無法考取功名,但是不耽誤她們可以正大光明地求學,嫁人之前,都可以待在各大書院。
林守一依舊像往常那樣,遇到不喜歡的課程,就去藏看書。
一路行去,極為醒目。
新山崖書院的第一撥學生中,土生土長的大隋學子,非富即貴,要麼來自京城有頭有臉的家族,或是地方上根深蒂固的豪門,無一不是鐘鳴鼎食、世代簪纓的富貴子女。
林守一的出現,彷彿一股來自山澗的泉水清流,讓很多女子痴迷不已。
林守一的拒人千里之外,愈發激起了那些世族女子的鬥志,看林守一做什麼都覺得特立獨行,比如少年穿着樸素,衣食起居簡單至極,與尋常身邊的權貴王孫,天壤之別,那麼這就是林守一的醇儒風采。
如果説只是這些緣由而親近林守一,只是膚淺的認知,那麼有些看似無人注意的細節,則是夯實這種好感的巨大動力,
例如林守一深受大儒董靜的器重,這位享譽大隋朝野的老者,公認兼通儒道兩門學問。董靜經常喊林守一去他的簡陋茅舍,單獨傳授學問。
每逢雷雨天氣,就會親自帶着林守一,去往大隋京城內最高的鐵樹山,至於其中緣由,書院外人除了看熱鬧,也試圖看到門道。天底下沒有不漏風的牆,董靜也有自己的至交好友,又是出了名的酒瘋子,很快幾頓好酒下去,就吐露出一些蛛絲馬跡,那林守一是百年難遇的修行天才,一旦養育出浩然氣,輔以五雷正法,必然是中五境起步的神仙人物,而且有望在二十五歲之前躋身第六境。
説簡單一點,這意味着林守一這個修道天才,有資格衝刺一下第十境,這已經大大超出尋常天才的範疇。
突然一個氣喘吁吁的孩子,一路跑到林守一面前,是李槐,看到林守一後,立即哭得傷心欲絕,哽咽道:“林守一,我的彩繪木偶不見了,有人偷走它了!”
林守一問道:“不是丟了?”
李槐死命搖頭,“不可能!”
“你學舍那邊住着幾個人?”
“加我一起四個。”
“有沒有懷疑對象?”
李槐還是搖頭。
林守一皺緊眉頭,最後他帶着李槐返回自己學舍,從書箱底下拿出幾張銀票,遞給李槐,這些錢,他家族當初寄到了紅燭鎮枕頭驛,那天林守一收到家書後的臉色,可謂難看至極。
李槐慌張道:“幹啥?我只要彩繪木偶,我又不要錢!”
林守一説道:“你回到學舍後,就跟舍友説,你把彩繪木偶丟在了……總之你隨便説個地方,誰能幫你撿回來,你就給他這些錢。”
李槐茫然道:“這都能行?”
林守一無奈道:“先這麼試試看。”
第二天,李槐歡天喜地找到了林守一,“那法子還真行!”
林守一沒好氣道:“以後鎖好箱子,別總顯擺你的那些小破爛。”
李槐怒道:“感謝歸感謝,以後我肯定會還你錢,但是不許你這麼説它們!”
林守一伸手一巴掌拍在這兔崽子腦袋上,“少煩我,我要去。”
“小心變成書呆子!”李槐朝林守一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了。
過不了幾天,李槐又哭喪着臉找到林守一,耷拉着腦袋,怯生生不敢開口説話。
被堵在門口的林守一嘆了口氣,“怎麼回事?彩繪木偶又被偷了?”
孩子病懨懨道:“沒,這次是那套小泥人兒……”
“箱子鎖好了?”
“鎖好了,我保證!兩把鎖呢!鑰匙我隨時隨地揣在懷裏的。”
林守一有些頭疼,伸手揉了揉眉心,“我去找董先生,看他有沒有辦法。總這樣也不是個辦法。”
李槐突然抬起頭,牽強笑道:“算了,我自己再找找看,説不定它們自己就跑回來啦。”
不等林守一挽留,李槐已經跑出去,喊了孩子也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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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槐跟李寶瓶今天剛好一起上課,下課後李寶瓶找到故意躲着自己的李槐,發現他嘴角紅腫忍不住問道:“咋了?”
李槐縮了縮脖子,“摔了一跤。”
李寶瓶瞪眼:“説!”
李槐撅起嘴,就要哭出聲,竭力忍住,愈發可憐,“跟人吵架,打不過人家。”
“誰!”
“是我舍友……不過我是一個人打三個,沒給你們丟人!”
“走!”
小姑娘那叫一個乾脆利落,一句話最多兩個字。
她對李槐發號施令,“你去自己學舍等着我,趕緊的!我隨後就到!”
李槐忐忑不安地回到學舍,那三個年齡只比他稍大的舍友,正在抱團聊天,完全不理睬他,只是瞥向李槐的視線之中,充滿了譏諷鄙夷,這個來自大驪的小土鱉,讀書不行,談吐粗俗,渾身上下都透着股土氣,破書箱還當個寶,關鍵是書箱裏頭竟然還藏着草鞋,不止一雙!
李槐默默走到學舍門檻外頭,蹲在那裏畫圈圈,沒過多久,李槐就看着氣勢洶洶趕來的李寶瓶,手裏拎着那把名叫祥符的狹刀……
李槐嚇得差點沒能站起身,好不容易站起,有些腿軟,嚥了口唾沫,低聲道:“寶瓶,咱們打架需要帶刀嗎?”
李寶瓶怒目相向,一把推開李槐,獨自大步闖入學舍,“打架不需要,難道捱揍需要?讓開!”
李槐雖然嚇得直冒汗,仍是一咬牙,快步跟上她,喊道:“李寶瓶,你等等我啊!”
李寶瓶看着那三個傢伙,舉起在鞘的狹刀,冷聲道:“誰偷了李槐的泥人兒,拿出來!”
三人起先有些傻眼,然後鬨然大笑。
李寶瓶怒氣更盛,“誰打了李槐,站出來!”
三人相視一笑,然後猛翻白眼。
李寶瓶拎着狹刀,對那三個小王八蛋就是一頓飽揍。
別看李寶瓶個子不算高,可氣力那是從小實打實熬出來的,加上好歹跟着陳平安一路練拳,一起跋山涉水,對付幾個繡花枕頭都不如的同齡人,手到擒來,加上兩軍對壘,氣勢很重要,李寶瓶第一招就足夠驚世駭俗,出手極快,刀鞘橫掃,狠狠拍中一個約莫十歲大男孩的臉頰,直接把他扇得原地打轉,然後一刀鞘當頭劈下,砸得第二個可憐蟲哇哇大哭,第三個哪裏敢還手,趕緊跑,被李寶瓶追上,飛起身來,一腳踹在後心,整個人撞向牀鋪,又痛又怕,乾脆趴在那裏裝死了。
李寶瓶視線掃去,用刀鞘尾端指向他們,“今天就乖乖把那套泥人兒拿回來,交給李槐!以後誰還敢欺負李槐,我打得你們爹孃都不認識!我李寶瓶説到做到!”
李寶瓶看到一個悄悄抬頭望向自己的傢伙,她揚起手臂就要一刀鞘砸過去,嚇得那傢伙趕緊後退。
李寶瓶冷笑連連,憤而轉身,結果看到站在門檻內的李槐,氣不打一處來,“李槐!就你這慫樣!以後別跟我一起喊小師叔,敢喊一次我打一次!”
好似被戳中了傷心處,李槐蹲在地上,抱着腦袋嗚咽起來。
斜瞥一眼李槐,李寶瓶像是比來的時候更加生氣,手持狹刀,就這麼氣呼呼離去。
屋內,一個腦袋腫起一個大包的男孩氣急敗壞道:“這事情沒完!我要你這個小潑婦知道你打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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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過後。
夫子院內,國字臉副山主一拍椅把手,“無法無天!豈有此理!大庭廣眾之下,從小的,到大的,竟敢公然鬥毆!一個都沒落下!這件事情,誰都不要插手,我倒要看看我們堂堂山崖書院,這些個大隋希望所在的讀書種子,到底能夠糟糕到何種地步!”
其餘人都望向破天荒沒眯眼打盹的高大老人,老人想了想,點頭道:“那就這樣。”
有人壯起膽子小聲問道:“茅老,是哪樣啊?”
高大老人臉色淡漠,彷彿在打啞謎:“就是這樣啊。”
他如此表態,便是那位擁有君子身份的國字臉大儒,都有些脖子裏冒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