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嫁衣女鬼暗中作祟,陳平安一行人走得暢通無阻。
山坳裏有一條通往府邸的道路,原本可供兩輛馬車並肩而行,如今雖然荒草叢生,沾着雨露寒氣,可是比較憑藉破障符離開那條黃泉路後,陳平安必須手持狹刀祥符一刀一刀開闢道路的光景,已經要好上太多。
被嫁衣女鬼稱呼為陸地劍仙的男子,突兀加入隊伍後,並沒有開口説話,這位風雪廟神仙台的劍修,一手牽着白色毛驢,一手扶住腰間劍柄,閉眼行走,心神遠遊。
若説下五境和中五境之間,是一條鴻溝,那麼第十境和第十一境,無異於一道天塹,哪怕第十境的練氣士,在山下俗世貴為王朝棟樑的顯赫存在,仍需要如荒冢枯骨一坐數十年,甚至百年光陰,最終好不容易摸到了“靜極思動”的破境契機,從洞天福地、山門府邸走下山去,可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返回山上繼續枯坐面壁,仍是不在少數。
魏晉悄然結束風雪廟獨門吐納之術,睜開眼睛,轉頭望去,打量着那些與阿良熟悉的孩子,只是這位白衣劍仙的心思,更多還是在風雪廟的祭奠,始終無法破境,已經很多年沒去師父墳頭敬酒了,再就是聽過阿良那些所謂狗屁倒灶的小故事後,魏晉對於兩座天下接壤的倒懸山,充滿了憧憬,對於那座城頭皆劍修的長城,更是心神往之。
魏晉嘆了口氣,覺得意猶未盡。
若是之前在“秀水高風”匾額之下,他的肉身已經穩固,與劍意完美契合,達到渾然天成的地步,那麼出劍就不會有任何瑕疵,當時擋住去路的墨家遊俠,恐怕出劍就不止一寸那麼點距離,最少也該是劍身出鞘一半。
李槐看着這個眼神飄忽的白衣神仙,很是好奇,好奇的同時,也很遺憾,如果阿良在場就好了,李槐很想拍着阿良的肩膀,告訴他這才是劍術高手嘛,你阿良還是差了點,以後多跟人學着點,看看人家魏晉的出場,人未到劍已至,一身白衣劍氣環繞,打得那個惡鬼婆娘哭爹喊娘,就這驚天地泣鬼神的出場,跟你阿良戴着斗笠牽着毛驢走在河邊,能一樣?
林守一發現魏晉在打量他們之後,又察覺到風雪廟劍修的心不在焉,冷峻少年不露聲色地扶了扶書箱,思考自己的修行事。
領教過嫁衣女鬼深不可測的術法神通,見識過兩位劍修出神入化的劍術切磋,林守一心頭沉甸甸的,任重而道遠,自己那點修為道行,如今給人塞牙縫都不夠。
魏晉收回散漫視線,停下腳步,從袖中掏出一塊散發出羊脂瑩潤光彩的玉牌子,坦言笑道:“我不可能一路跟隨你們去往大驪野夫關,需要立即去往驪珠洞天,去那邊的斬龍台砥礪佩劍高燭和本命飛劍,為將來的倒懸山之心做好準備。因為阿良前輩説過,通過倒懸山去往那個地方,如今正值百年一遇的大戰,我絕對不可錯過。”
魏晉看隊伍中沒有人接手玉牌,耐着性子解釋道:“雖然你們有一尊實力不容小覷的陰神護送,可是為防不測,以免再次出現今天的意外,我將這塊玉牌送給你們,這是我們風雪廟和真武山獨有的‘山廟太平無事牌’,一旦遇到危險,只要持有者灌注真氣,對其説上言語,鬆手後它就會自行掠向山廟,向自己宗門發出求救。”
魏晉看到仍是沒人接過那塊意義重大的玉牌,沒有怪罪這些孩子的不知天高地厚,反而笑道:“如果你們覺得我陪着去往野夫關,比起拿着一塊小玉牌子,更加安穩無事,我當然不會推諉責任,我只是跟你們商量商量,最後如何,還是看你們的意思。”
陳平安開口道:“劍仙前輩可以自行去往龍泉縣,尋找斬龍台磨礪劍鋒,我們收下這塊玉牌便是了,此去野夫關,本就有陰神前輩護駕,加上大驪朝廷之前也答應過我們,所以那三人才會出現在女鬼身邊,雖然略晚了一點,可畢竟證明了他們好歹是説話算數的。”
陳平安思量片刻,認真道:“今天這種大的意外,相信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出現的。”
他接過牌子,轉手交給林守一,小聲叮囑道:“記得收好,最好別放在書箱裏,離得太遠了,緊急狀況會不方便取出。”
林守一點點頭,輕聲道:“我知道,會把它和剩餘兩張符籙,一起藏於袖中。”
魏晉會心一笑,對於這個草鞋少年的通情達理,有點小小的意外。其實魏晉早先就有些疑惑,為何是此人在隊伍中一言而決,先前在女鬼府邸前的街道上,魏晉就已看出名為林守一的少年,已經踏足長生橋,氣府景象,生機勃勃,壯闊且平穩,是難得的修道胚子。少年還是那種清高倨傲的性子,怎麼願意位居人下,而且關鍵是看上去少年本身,好像並沒有覺得不對?
至於那個年紀最小、虎頭虎腦的傢伙,既然會被阿良安排為照看白驢,福氣之好,無需多説。因為不管如何,魏晉都會贈予李槐一份離別禮物。他魏晉獨自遊歷列國,這麼多年無牽無掛,種種奇遇機緣,收入囊中的好東西不在少數,大多隨手散給一個個有緣人,能夠留到如今的,自然是重中之重的好物件。
更何況當魏晉以清澈劍心照徹對方,掃開那份有人故意為之的霧障,才發現李槐的先天根骨,竟是比起林守一還要好,是山廟兵家祖師們夢寐以求的頭等良才美玉。
落在劍仙魏晉眼中,渾身白霧濛濛的紅棉襖小姑娘,她開口問道:“這塊牌子,如果遇到今天的情況,它當真飛得出去嗎?遇到先前的黃泉路,還有後邊前輩你用飛劍破開的那層夜幕,會不會阻擋它的去路?”
魏晉哈哈笑道:“大可以放心,哪怕是十境修士的聖人地界,也困不住它,此物速度極快,遠勝御劍飛行,玉牌在飛掠途中,下山遊歷的風雪廟修士,只要能夠感知到它的存在,都會以秘術將其牽引到身邊,往往願意選擇出手相救,所以大多不用師門後援出手,就可以解決危機。”
小姑娘點頭道:“懂了,玉牌本身就是一種類似通關文牒,如果是連陰神前輩也打不過的對手,肯定身份很不簡單了,以他們的歲數和閲歷,會一眼就認出這塊風雪廟的太平無事牌,也肯定會忌憚劍仙前輩和前輩所在的宗門,所以哪怕玉牌無法及時到達那座風雪廟,只要祭出玉牌,就已經是一種震懾了,等於是在勸誡對方不要挑釁風雪廟。”
魏晉愣了愣,對於小姑娘的早慧和通明,感到驚豔。看着一臉嚴肅正兒八經的小姑娘,頓時心生歡喜,自然而然就覺得親近可愛。
到最後,魏晉無意間又看了眼草鞋少年,難道只是歲數大一些,才做了三個孩子的領頭羊?
魏晉視線偏移,望向幫助自己一路照看毛驢的孩子李槐,一番權衡之後,一抖手腕,手心出現一排泥塑小人兒,半指高度而已,有佩劍劍士,有拂塵道人,有披甲武將,有騎鶴女子,還有鑼鼓更夫,總計五個。
魏晉遞向李槐,“這五個泥人兒,算是半死之物,結合了陰陽家、墨家傀儡術和道家符籙一脈的艱深學問,我並不理解其中玄機,只知道若是温養得當,讓它們熟悉你的氣機,説不定哪天就會活過來,之後需要以火靈水精等五行精髓不斷餵養,它們最高修為,受限於小小身軀的氣府、經脈等等,最多也才等同於七、八境練氣士……”
説到這裏,魏晉自覺失言,不再説話,只是笑望向李槐。
孩子不忘轉頭望向陳平安,後者趕緊點頭,李槐這才一把摟過五個泥人,心想加上住在背後書箱裏的彩繪木偶,自己就已經擁有六個小嘍囉了!
魏晉翻身騎上毛驢:“那就告辭了,希望你們一路順風。”
魏晉雖然生性豪邁,任俠風流,卻也不是那種善財童子,修行路上,大道漫漫,數面之緣,短暫接觸,結下的緣分,其實很難知曉善緣還是孽緣。若無恰到好處的時機和輕重得當的緣分,以魏晉如今的濃郁氣數,和那冥冥之中不可預測的天意,接手魏晉贈送禮物的人,若是自身福緣不厚,天曉得會不會反受其害,半路夭折?
為何山上之人下山收徒,慎重又慎重?很多歷練和考驗,會長達數年甚至十數年。
魏晉相信這些孩子,之前阿良與之同行,肯定也不簡單。
至於到底誰才是阿良最關心、最器重、最看好的人物,可能是大有來歷、福氣深厚的李槐,可能是天生討人喜歡的紅棉襖小姑娘,也可能是道心堅定的林守一,三個孩子,都有可能,或者乾脆就是各佔其一。
只不過魏晉趕赴倒懸山,是當務之急,要不然就會錯過那場蕩氣迴腸的巔峯大戰,否則他還真想親自陪着這羣孩子去往邊境野夫關。
作為志在登頂劍道的劍修,豈能錯過那場百年一遇的盛會?
陳平安下意識抱拳還禮,只是在繡花江渡船上第一次跟人抱拳行禮,是習慣性左手覆蓋右手,如今看那風雪廟魏晉和年輕劍客,好像都是右手覆左手,如此一來,陳平安就有些彆扭,生怕是自己不懂禮數規矩,連忙換了換左右手的位置。
魏晉將這個細節看在眼中,發現草鞋少年的窘態後,忍俊不禁,彎腰一拍老夥計的背脊,“走嘍。”
白色毛驢踩着歡快蹄子,向前走出數步後,突然轉過身,跑向陳平安,蹭了蹭少年的臉頰,這才揹着久別重逢的主人繼續遠遊。
這一路上,説是李槐照顧白驢,可李槐那麼個傢伙,哪裏有這份耐心和毅力,還不是陳平安默默幫着餵食、涮鼻和驅散蚊蠅?
陳平安笑着跟毛驢揮手告別。
白衣劍修啞然失笑,身體後仰,隨着驢蹄顛簸起伏。
得嘞,敢情自己這位陸地劍仙,還不如自家老夥計來得有人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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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寂寥,荒涼貧瘠。
天地之間,好像只剩下一堵不知有多長、有多高的城牆。
哪怕從百里之外的南方,遙遙望去,依然能夠清晰看到那十八個以劍氣刻就的大字。
由此可見,字是何等之大,那堵城牆又是何等之高。
道法,浩然,西天。
劍氣長存,雷池重地。
齊,董,陳。
猛。
長城南方數百里之外,一聲好似要震破此方天地穹頂的號角聲,驟然響起。
無數黑影,密密麻麻攢聚在一起,隨着號角聲響起,一點點火光亮起,最終連成一片,若是站在北方的高處,舉目遠眺,那就是一座璀璨火海。
城頭之上,一聲蒼老聲音隨之威嚴響起,“起劍!”
屹立於此地萬年、長達數萬裏的城頭之上。
剎那之間。
數十萬柄飛劍同時離開城頭,向南方飛掠而去,劍氣輝煌。
就像洪水決堤傾瀉而去。
天下奇觀,莫過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