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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些道理

    繡花江很秀氣,綠波盪漾,沒有什麼疾風勁浪,水面寬闊卻給人温婉感覺。

    陳平安四人乘坐的南下之船有兩層,多是青衫儒士和商賈旅人,李寶瓶是不怕生的,喜歡揹着小書箱往人堆裏湊,豎起耳朵聽他們高談闊論,一般文人士子見到是個長得靈氣的小姑娘,還揹着個遠遊求學的綠竹小書箱,又是安靜嫺靜的,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大人們便有些善意笑臉,對小姑娘並不放在心上,繼續閒聊,言談無忌。

    李槐小心翼翼控制着繮繩,騎着白色毛驢在船頭小範圍打轉繞圈,如同巡視邊關的大將,不可一世。説來奇怪,白驢還真就只願意讓李槐騎乘,這讓李槐高興壞了,至於什麼風雪廟神仙台的魏晉,將來是要來牽走驢子的,到時候讓李槐記得跟那人討要報酬,只管獅子大開口就是,這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反而全給李槐當做了耳旁風。

    林守一來到陳平安身邊,背靠船欄內壁而坐,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就不想知道,為什麼阿良説我是練氣士了?又是如何成為練氣士的?”

    陳平安停下手中柴刀的削片動作,笑道:“當然想知道,但是沒好沒意思問,怕你多想。”

    林守一有些鬱悶,學塾三人當中,瞎子都看得出來,陳平安真正在乎的人,只有李寶瓶。在他和李槐之中,陳平安應該是更加親近李槐的,至於是不是因為都出身小鎮市井陋巷的緣故,或是自己太過沉默寡言的關係,林守一不清楚,而且對這些不值一提的瑣碎事情,其實少年也從不真正在意。

    但是林守一難免鬱悶。

    林守一問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隻銀色小葫蘆的厲害?”

    陳平安先是不露聲色地環顧四周,然後點頭低聲道:“連阿良都説這是少有的什麼養劍葫蘆,當然很寶貴稀有。”

    林守一説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當初因為練拳拒絕喝酒,錯過了多大的機緣?我之所以能夠正式登山,成為一名練氣士,就是普通人眼中的山上神仙,就是因為一次次喝過了小葫蘆裏的酒。喝過酒之後,我感覺得到,無論是血肉筋骨,還是視覺聽力,還有體魄腳力,原本這趟遠遊走得最吃力的人,我到後來甚至可以跟上你的腳步了,你沒有看出來?”

    陳平安手指下意識摩挲着沁涼的綠色竹片,“離開鐵符河河邊後,臨近棋墩山附近,你其實後邊的山路就走得很輕鬆了。”

    林守一臉色不變,輕描淡寫道:“哦。原來你早就看出來了。”

    陳平安笑道:“阿良懶散得很,本事大卻不願意管小事。那麼我是帶路的,當然要照顧到你們每個人的腳力,什麼時候停下來休息,要心裏有數,需要讓大家走得不那麼累的同時,還要儘可能讓你們靠着走路增長腳力,以後我們的路還很長,我希望大家以後不用那麼吃苦。”

    林守一看着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雙手環胸,沒來由冷哼道:“別人説這話,我可不信。”

    陳平安揚起手中的竹片,笑問道:“越來越順手了,不過肯定是最後一隻竹箱做得最好看,那麼這一隻先給李槐?那我就做得小一些了。”

    林守一瞥了眼騎在老驢上的厲害,搖頭道:“算了,先給我做吧。大不了被他念叨幾句。”

    陳平安笑了,“那我儘量給你做得結實一些,多用點繩子,神仙大人嘛,如果以後真能夠像阿良那樣飛來飛去,不牢固一點,怕是背不了幾天。”

    林守一嘆了口氣,覺得自己不算笨,可想要跟上這個傢伙的想法,實在是很難,想起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好奇問道:“為什麼在枕頭驛,阿良走了沒多久,你就把朱河朱鹿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李寶瓶?”

    陳平安臉色認真起來,反問道:“你覺得我跟寶瓶關係好,還是跟那對父女關係好?”

    林守一沒好氣道:“廢話。”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我必須要讓寶瓶清楚知道,從她們家裏走出來的人,做了什麼事情。朱鹿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大致清楚了,阿良故意給她設置陷阱的時候,她不單單是猶豫那麼簡單,而是希望她爹朱河……再一次站出來。如果説在棋墩山,因為她的亂來,讓我們都陷入危險,可既然事後大家安然無恙,我可以認為是她救父心切,設身處地去想,未必做得比她更好,所以我雖然心裏有氣,可絕不會當面埋怨她半句話,但是在枕頭驛廊道里,朱鹿的所作所為,實在是不值得被原諒。我覺得只要別給的好處夠多,別説是她的小姐寶瓶,其實誰都會被朱鹿出賣。”

    陳平安有些感傷,“如果她還是這樣的性子,總有一天,她爹真的會被她害死的。我不希望朱河這麼一個不錯的人,活着離開紅燭鎮後,最後還要死在自己女兒手上。為什麼明明有爹,卻不知道珍惜呢?”

    林守一臉色冷漠,“你以為世上每個爹孃都很好嗎?”

    陳平安語氣堅定道:“別人不管,我的爹孃就很好!”

    林守一臉色有些難看,不過陳平安之後的言語,讓少年臉色稍稍緩和,“朱河是個好人,但是好像不太會教子女做人,有些事情,既然對錯那麼明顯,為什麼不説不教呢?我想不通,林守一,你人很聰明,知道原因嗎?”

    林守一有些神色疲憊,“可能是燈下黑吧。不過天底下的父母,不是簡簡單單一句天下父母心可以一概而論的。陳平安,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你爹孃走得早,有些事情,才不用那麼糾結,當然,我沒有其他意思,如果話難聽了,你別往心裏去。”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當然不會。”

    林守一瞥了眼陳平安的髮髻,“簪子就這麼沒了,不找找?”

    陳平安繼續低頭打造小書箱,搖頭道:“找不到的,你以為我這麼貪財的人,這麼貴重的東西會自己弄丟嗎?”

    林守一突然臉色古怪,“難道阿良説我的名字,應該跟你換一下。”

    陳平安好奇問道:“這裏頭有説法?”

    林守一已經轉移話題,身體微微前傾,對着身為行家的陳平安指手畫腳道:“書箱這裏能不能做出一點弧度來,否則太方方正正,死板了些,方圓有度更好,遠遠看着也會舒服。”

    陳平安點頭道:“我盡力啊,到時候做出來效果不好,我可就不管了。”

    知道這傢伙是説一不二的性格,説不管那就是雷打不動的真不管了,於是其實對小書箱給予很大期望的林守頓時一急了,加快語氣,“那怎麼行,這些棋墩山的竹子很有來頭講究的,用掉一片就少一片,我的書箱必須要賞心悦目,同時兼顧實用牢固的優點,陳平安,你動柴刀的時候可以慢一些啊,搭建竹箱框架的時候多想想,一定要多想想啊……”

    陳平安依舊下刀如飛,地上不斷墜落零碎狹短的綠竹,然後又一一被陳平安收入揹簍,看得林守一驚心動魄,陳平安眼角餘光瞥見冷峻少年的焦急模樣,忍住笑,“要不然還是最後做你的書箱。”

    少年怒色道:“我叫林守一,我是那種喜歡反悔的人嗎?”

    陳平安突然知道為何阿良那麼喜歡使壞了,感覺不錯。

    李槐牽着毛驢大搖大擺來到兩人身邊,大大咧咧問道:“陳平安,你説阿良會不會明天就回來了?”

    陳平安抬頭道:“忘了?”

    李槐趕緊捂住嘴巴,鬆開之後,賊眉鼠眼地四周張望一番,這鬆開繮繩,蹲在陳平安對面,壓低嗓音説道:“那就後天,後天也行。反正最晚最晚等我們下船,如果阿良還沒回來,那我以後就不認他這個朋友了。陳平安,你來説,我這是不是已經很厚道了?對吧?到時候阿良跪在地上求我的時候,嗯,你可以適當替他説説好話,到時候我再勉為其難地點頭答應,繼續跟阿良做朋友。”

    林守一干脆閉上眼睛,對於這個同窗李槐,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是很好的選擇。

    林守一就沒見過這麼欠揍的人,真懷疑有一天李槐闖了禍之後,自己會不會幸災樂禍。

    聽到一聲毛驢的嘶鳴聲,然後是一名稚童的跌倒哭喊聲。

    李槐轉頭望去,有些發矇,是那頭白色毛驢闖禍了,估計是那個倒黴孩子覺得好玩,跑去逗弄驢子,可那頭畜生脾氣大得很,雖然不會傷人,可絕對要嚇唬一下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小傢伙,比如它現在就在揚起蹄子,一次次重重踩踏在船板上,嚇得那個坐在地上的孩子都不敢哭了。

    陳平安猛然放下手中刀和竹,快步走去,小心翼翼攙扶起了孩子,然後伸手對白色毛驢下壓了兩下,後者看到陳平安的手勢後,白驢雖然還有些焦躁,可仍是停下了蹄子,安安靜靜站在原地。

    孩子穿着一身綢緞衣衫,胡亂揮舞雙手,使勁掙脱開陳平安的攙扶,看到家中長輩正在從大船二樓走下樓梯,迅速趕過來後,頓時嚎啕大哭起來,一位身材壯實的黑衣大漢三步作一步,瞬間來到孩子身邊,蹲下身小聲問道:“瑜少爺,怎麼了?誰欺負你了,我替你出氣!”

    陳平安對試圖躡手躡腳逃離的李槐招了招手,後者縮了縮脖子,與陳平安對上視線後,不敢繼續當縮頭烏龜,走到陳平安身邊,耷拉着腦袋,病懨懨小聲道:“我家小白驢絕不會胡亂咬人的,不騙你,陳平安……”

    陳平安嗯了一聲,輕聲道:“但不管怎麼樣,你要跟他們説聲對不起。”

    李槐抬起頭,滿臉委屈道:“憑啥?是那個孩子主動招惹小白驢,又沒傷着他,我為啥要道歉,那個不懂事的孩子跟我道歉才對。”

    陳平安剛要跟李槐解釋什麼。

    李寶瓶一溜煙從遠處跑回來,站在陳平安身邊,林守一也起身,只不過留在原地,需要幫着陳平安看護着揹簍。

    那夥人中有一聲威嚴怒喝響起,“大膽孽畜!竟敢傷人?!”

    原來是一位滿身官威的中年人,臉色陰沉,眼神在四人身上一掃而過,“你們長輩呢,出來!”

    陳平安臉色平靜,輕聲道:“李槐。”

    已經大半身子躲在陳平安背後的李槐,怯生生道:“嚇到你們家小孩,是我沒管好我家小白驢,對不起啊。”

    一鼓作氣跟那些陌生人道歉後,李槐哽咽起來。

    阿良曾經打趣這個小兔崽子只會窩裏橫,家裏當老爺出門裝孫子,倒是沒冤枉李槐。

    陳平安輕輕揉了揉李槐的腦袋,然後望向那位中年人,“我們能做點什麼嗎?”

    中年人嗤笑道:“屁大孩子,好大的口氣,讓你父母長輩出來説話!”

    一位滿臉心疼的雍容婦人抱起孩子,聽着懷中孩子的不停告狀,愈發眉眼凌厲,尤其是聽到自家孩子説是那毛驢亂撞,見着他就要張嘴咬人,兇得很,如果不是自己跑得快,肯定就要被那頭畜生咬掉一條胳膊了。婦人氣得嘴角抽搐,憤怒道:“你也不管管?!在京城坐了這麼多年冷板凳,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還要被一條畜生欺負自己兒子,你不嫌丟人,我一個婦道人家,都替你臊得慌!”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望向那個臉色陰晴不定的中年人,緩緩道:“我們長輩沒有隨行遠遊,所有事情,我可以做主。”

    婦人視線偏移,冷冷望向陳平安那邊,譏笑道:“四條腿的畜生都管不好,兩條腿的能好到哪裏去?一羣有爹生沒娘養的賤種!”

    李寶瓶氣得嘴唇顫抖,滿臉漲紅出聲道:“我家小白驢乖得很,做錯了事,我們認!沒做錯的,不許你們亂潑髒水!有本事你們再問那個孩子一遍,問清楚事情起因過程,再來大放厥詞!”

    林守一臉色陰鷙,抬臂伸向懷中。

    那疊黃紙符籙之中,品秩高低懸殊極大,以林守一如今剛剛踏足修行的體魄和神意,只能駕馭最低的三張符籙,例如那名為盤中珠的水符,最適合此時此地使用。

    陳平安快速望向林守一,投去一個隱晦的詢問視線。後者點點頭,眼神示意那尊陰神離此不遠,他已經與之聯繫上,陰神隨時可以出現。

    陳平安收回視線後,對男人一本正經道:“希望那位夫人能夠跟我們道歉。”

    那個文士儒衫中年人,似乎覺得跟一羣孩子較勁太掉價了,多少也曉得自己兒子的脾氣,等到先前的怒意火氣重新落回肚子,便有幾分後知後覺了,聽到那個草鞋少年的荒誕言語後,只覺得滑稽而已,只當是市井少年的不知天高地厚,不以為然道:“既然你們道歉了,你們又是長輩不在身邊的情況,我也不計較什麼,但是防止那頭畜生傷人,我覺得最好還是將其擊斃,才是上策,否則等到真傷了人,後果就真的很難收拾了,絕不是你們幾個孩子擔當得起的。”

    婦人冷笑道:“敬復!主辱臣死的道理都不懂?”

    黑衣漢子有些神色尷尬,趕緊轉身向那位一家主婦彎了彎腰。

    孩子突然在她耳畔竊竊私語,指了指揹着小竹箱的那位小姐姐,婦人點點頭,笑道:“對了,打死那頭畜生丟入江水之後,記得稍稍教訓一下那三個小傢伙就行了。至於那個紅棉襖的小姑娘,我看着挺順眼的,給我家瑜兒當個貼身丫鬟就不錯,也算給她一樁造化福氣。”

    李槐惶恐至極,使勁抓住陳平安的袖子,“他們打我罵我都沒關係,但是小白驢不能死,我跟他們再認錯,我可以把那本書賠給他們,你不是告訴我那本書很值錢的,不要丟了嗎……”

    陳平安伸手重重按住孩子的腦袋,不讓李槐繼續説下去,“認個屁的錯,你現在已經沒任何錯了。”

    李槐愣在當場。

    陳平安另外一隻手按住李寶瓶的腦袋,輕聲道:“我試試看,小師叔能不能幫你出氣,現在不好説,但是試過了才知道。”

    林守一正要説話,陳平安對他輕輕搖頭,最後望向看似通情達理的中年男人,問道:“是不是道理講不通,沒得聊了?”

    男人有些心煩意亂,眯眼陰沉道:“你知道在跟誰説話嗎?”

    男人一揮袖,對身旁黑衣扈從下令道:“殺驢!”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少年氣勢渾然一變。

    阿良曾經教過他一門十八停的運氣法門,陳平安嘗試過很多次,最多七停就要絞痛得難以自禁,要知道陳平安對於疼痛一事,忍耐程度是遠超同齡人的,唯一一次支撐到第七停,就讓陳平安差點滿地打滾,唯有前六停,哪怕是不過武道二境體魄的陳平安,也能相對順暢地走完六停的路程。

    顯而易見,六停與七停之間,存在着一道極為關鍵的分水嶺。

    但是對於陳平安來説,能夠在棋墩山跟五境巔峯的朱河切磋,猶有一戰之力,雙方打得有來有回,雖然朱河事先説好就將氣機運轉壓制在三境的地步,可朱河不曾真正走入過江湖,所以不太清楚這其中的意義。

    只有當初小鎮上那位來自真武山的兵家劍修,才能夠一眼看出,少年在河邊粗樸至極的走樁,早已渾身走拳意。

    練拳不練真,三年鬼上身。練拳找着真,一拳打死神。

    朱河當然知道這兩句話,但由於尚未躋身六境,不曾領略到武道更高處的風光,所以並不算領悟其中真相。

    朱河甚至不知道他堅信的止境,是第九境,但是在這之上,還有着傳説中“山登絕頂-我為峯”的第十境。

    武道一途,憑藉機緣天賦跨過門檻後,能吃多苦,就享多少福,最是公平。

    不管山上修行的練氣士,再如何瞧不起“下九流”的純粹武夫,當拳頭真正落在這些神仙頭上的時候,那可是真的痛。

    黑衣壯漢大踏步向前,從儒衫家主身邊走出,隨口道:“勸你們最好讓開。”

    陳平安二話不説,一步向前,船板聲響沉悶,外人看來聲勢平平,最多就是少年有些莽撞氣力罷了。

    撼山譜拳法的走樁總計六步,大小錯開,陳平安在死死記住十八停後,自己嘗試着去一停一步。

    陳平安一旦跟自己較勁起來,那真是無藥可救的。

    就像當初只因為寧姚姑娘的一句話,陳平安就決定要練拳一百萬次,在那之後每天都不曾懈怠。

    身為三境武人的黑衣漢子,雖然看到一個萍水相逢的貧寒少年,走着有模有樣的拳樁,有些驚訝,可仍是沒有半點小心戒備,反而還有些慶幸,畢竟如果只是殺了毛驢之後欺負幾個孩子,他的臉面都不知道往哪裏擱放了,這艘船上可是有不少擔任家族扈從的同道中人。

    六步拳樁迅猛走完,陳平安最後一步轟然發力,腳底船板吱呀作響,整個人已經如一枝箭矢瞬間來到黑衣漢子身前。

    目瞪口呆的漢子,竟是隻能在倉促之間猛提一口氣,雙臂護住胸前。

    手臂傳來一陣鐵錘重砸的劇痛,整個人被一撞之下,只得踉蹌後退,剛剛好不容易止住後退頹勢,正要讓近乎麻痹的雙手迅速舒展些許,不料一抹黑影如附骨之疽,高高躍起,以膝蓋撞在了中門微開的漢子胸口。

    這一下漢子當真是受傷不輕,砰然一聲倒飛出去。

    當鮮血湧至漢子的喉嚨,頭腦徹底清醒過來,心神反而比之前掉以輕心的自己,更加清澈,到底是實打實的三境武人,就想着那少年出人意料的狠辣攻勢,多半是強弩之末了,只要等到自己藉着這股衝勁在遠處摔落,應該就可以很快起身迎敵。

    但是那位草鞋少年,如一陣江山的清風。

    身形速度不減反加,已經來到尚未摔落在地的漢子身側,對着後者腦袋的就是一拳掄下。

    砰!

    黑衣漢子的身軀被直直打落地面,由於下墜勢頭過於巨大,甚至還在船板上微微反彈了一次。

    嘔出一大口鮮血後,一拳未出一招未使的三境武人,就這麼徹底昏厥過去。

    不幸中的萬幸,當看到他暈死過去後,少年幾乎要踩在他面門上的那隻草鞋,驟然停止,收了回去。

    一切不過是眨眼功夫。

    中年男人來不及轉身,只是保持那個扭頭的姿勢,一臉讀書人掉進糞坑裏的表情。

    婦人臉色雪白,懷中的孩子張大嘴巴。

    一行僕從丫鬟更是沒回過神。

    陳平安瞥了眼腳邊的黑衣漢子,確定沒有出手偷襲的可能性後,看了眼儒衫男人後,最後視線停留在婦人身上,緩緩開口道:“現在道理是不是講得通了?”

    嚇破了膽的婦人,突然對中年男人尖聲道:“馬敬復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廢物,你堂堂大驪清流官員,難道也要當廢物?!快點亮出你的官家身份啊!”

    男人轉身,伸手指向草鞋少年暴喝道:“你放肆!本官是這條繡花江盡頭的宛平縣令!此時正是在赴任途中……”

    陳平安根本不去看那個惱羞成怒的男人,死死盯住婦人。

    婦人那句有爹生沒娘養,還有那句要擄走李寶瓶給她家當丫鬟。

    陳平安記得很清楚。

    陳平安不是不記仇的人,有些別人傷害到自己的無心之舉,陳平安熬一熬,也就忍過去了,可有些必須要報仇的仇,只要一天沒報仇,那麼他活一百年,就能記住九十六年!

    阿良曾經笑問過,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一板一眼回答,四歲之前,我有爹孃,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陳平安再次如清風一衝向前,一腳踹得那婦人連同懷中孩子一起踉蹌摔倒。

    只是比起那個黑衣漢子,驚嚇多過疼痛。

    陳平安冷冷瞥了眼那個錦衣玉食的孩子。

    中年男人破口大罵道:“豈有此理,你竟然連婦孺也不放過?匪人豎子!喪心病狂!”

    陳平安走向男人,説道:“只要是個人,到了懂事的歲數,就要講道理。我管你是大是小,是男是女?”

    儒衫男人步步後退,始終伸手指着少年,顫聲威脅道:“我要治你的重罪,讓你吃一輩子牢獄飯!”

    就在此時,二樓有人沉聲道:“小傢伙,這就有些過分了啊,教訓過那名武人扈從就差不多了,還不快快收手,如果繼續不依不饒,靠着一點本事就敢恃武犯禁,老夫雖然不是官場中人,可要攔下你,幫助那位縣令大人將你抓捕歸案,還真不難。”

    陳平安聞聲轉頭望去,一位青色長衫老者站在二樓船頭,身旁站着一位佩劍的白袍男子,正在閉目養神。

    陳平安收回視線,對自稱縣令大人的男人説道:“跟我們道歉。”

    男人眼見有人仗義執言之後,無形中膽氣大壯,憤怒道:“休想!到了宛平縣轄境,本官要讓你這個匪徒,見識一下我們大驪的律法!”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道歉!”

    儒衫男人有些畏縮,望向二樓那邊,高喊道:“還望老先生見義勇為,在下定會銘感五內!”

    老人對此面無表情,望向陳平安的背影,“少年,老夫最後勸你一句,停步,收手!”

    陳平安對船頭那邊的林守一眼神示意,暫時不要輕舉妄動,轉身問道:“先前老前輩在做什麼?”

    老人坦然笑道:“自然是袖手旁觀,當然了,若是那位縣令大人真敢強奪民女,老夫肯定也會出手阻攔。”

    陳平安又問道:“那他們殺我們的驢子呢?你會不會攔着?”

    老人啞然失笑道:“老夫又不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自然不會出手攔阻,一頭驢子而已。”

    陳平安繼續問道:“那到底是誰沒有道理呢?”

    老人愣了愣,破天荒有些猶豫,“道理嘛,大概還是在你們這邊吧,但是小傢伙,有了道理,不代表就可以為所欲為啊。”

    陳平安最後説道:“要他們道歉,就是為所欲為了?老先生,那咱們的道理還是不太一樣。”

    老人哈哈大笑道:“那今天老夫還真就要看看,到底你的道理,大不大得過老夫的道理。”

    手臂自然垂下的陳平安點了點頭,手腕悄然一抖,另外一隻手指向那個已經睜眼的白袍男子,“靠他對吧?”

    林守心領神會,一嘴唇微動。

    老人早已怒意滿胸,只是臉上依然笑意如常,點頭道:“怎麼,不服?”

    老人笑着轉頭望向身邊的扈從劍客,“白鯨,那個小傢伙,好像覺得自己拳頭,比你的靈虛劍更能講道理啊。”

    白袍劍客扯了扯嘴角,泛起淡淡的輕蔑譏諷。

    就在此時,異象突起。

    還不等船上內行咀嚼出“靈虛劍”三字的分量,彷彿劍仙出世的白袍劍客,就像被人抓住脖子,從二樓船頭橫飛出去,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最終一頭狠狠撞進繡花江,濺起巨大的水花,然後過了很久,也沒能浮出水面,生死不知。

    那名儒衫男子嚇得肝膽欲裂,望向已經在樓梯那邊登樓的少年,趕緊亡羊補牢,“對不起,我錯了!是本官錯了!”

    陳平安來到老人身邊,二樓船頭只剩下一個臉龐抽搐的老人。

    看到少年的身形後,老人嚥了咽口水。

    陳平安輕聲問道:“老先生,你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照理説懂得應該比我多很多,你的道理都跑到狗身上去了嗎?”

    老人正要説話,好似一條大白魚跳出繡花江,原來是白袍劍客被拋回了大船二樓。

    老人彎下腰,欲言又止。

    少年已經下樓離去。

    儒衫男人讓家中所有人乖乖站好,在草鞋少年走過的時候,人人賠禮道歉。

    陳平安對着那個男人説道:“可以了。不過我知道你其實心裏恨不得殺光我們。”

    儒衫男人膝蓋一軟,恨不得給這個少年跪下來。

    陳平安不再搭理他們。

    回到船頭原位坐着。

    李寶瓶伸出大拇指。

    林守一依舊背靠船欄內壁,臉色平靜。

    李槐滿心愧疚,死死攥緊白色毛驢的繮繩,生怕再給陳平安招惹麻煩。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輕聲道:“以後我練拳要更加勤快一些,再就是林守一,如果可以的話,你也別偷懶。”

    林守一笑着點頭,“不用你説。”

    李槐小聲道:“對不起,陳平安。”

    陳平安抬起頭,笑道:“你該説的對不起早就説了。如果是因為惹了後邊的那些麻煩,才跟我説不起,不用。只要你沒錯,就別認錯,跟誰都是這樣。我們今後去大隋的路上,還是像今天這樣,不惹麻煩,但麻煩找上門了,絕對別怕麻煩!做不做得到,李槐?”

    李槐一下子熱淚盈眶,挺起胸膛,“我可以的!”

    李槐很快破涕為笑,“陳平安,你可以啊,打架好生猛的,要不然以後我也喊你小師叔吧。”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以後再説!”

    陳平安突然加了一句,“如果,我是説如果啊,如果真遇上了拼命也打不過的對手,那就趕緊認錯認慫,不丟人。活着比什麼都要緊。”

    李寶瓶雙臂環胸,靠着小書箱,氣呼呼道:“小師叔,這件事,不行的!”

    林守一拆台道:“我覺得可以行。”

    李槐嘿嘿笑道:“我反正聽未來小師叔的。”

    繡花江水底,如魚遊蕩在水中的一尊陰神,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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