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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漁網

    逛過了觀水街,該買的物件都已購置妥當,陳平安準備打道回府,不料阿良提議要乘舟夜遊衝澹江,響應者寥寥,只有林守一點頭答應。

    陳平安倒是不介意放完東西后,去見識見識那段險灘,但是李寶瓶扯了扯他的袖子,陳平安心領神會,掂量了一些錢袋,零散的銅錢足夠買下糖葫蘆。

    朱鹿拉着父親朱河去逛兵器鋪子,李槐嚷着肚子餓,阿良就讓驛丞帶他返回枕頭驛吃宵夜。

    一行人就此分道揚鑣。

    林守一與斗笠漢子並肩而行,輕聲問道:“前輩説李槐最有福緣,那本貌似嶄新刻就的《斷水大崖》,是不是最值錢?”

    阿良輕輕點頭,泄露天機道:“只是看着新而已,有些年頭了,書上寫的東西不值錢,亂七八糟的水法修行,故意用來誤人子弟的,但是書籍材質比較珍貴,存放個幾百年,都不會有蟲蛀。”

    阿良摘下小葫蘆,灌了口酒,“而且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這本書裏已經生出了幾隻蠹魚,當然你們肉眼是見不到的,此物屬於世間精魅之一,極其細微,遊曳於字裏行間,恰似江河活魚,蠹魚以書本文字藴含的精神氣作為餌料,長成之後,最大不過髮絲粗細,世間蠹魚種類繁多,那本書裏的品種普通,可若是拿出手賣給喜好獵奇的達官顯貴,怎麼都該有個三千兩銀子吧,所以是那家書鋪最值錢的幾本書之一。”

    少年乍舌不已。

    連瞧都瞧不見的蠹魚,轉手就能賺到三千兩白銀,難道小鎮以外的世道,錢才是最不值錢的?

    阿良像是看穿少年的想法,笑道:“等你以後真正踏足修行,就會明白市井百姓眼中的黃金白銀,任你堆積成山,開銷起來,不過彈指一揮間的事情,説沒就沒了。話説回來,既然必須花錢如流水,就説明俗不可耐的黃白之物,反而是頂值錢的。”

    林守一點點頭。

    阿良笑道:“跟陳平安説這些,他就未必懂。”

    林守一搖頭道:“事關錢財,他肯定懂。”

    阿良哈哈大笑,帶着少年來到紅燭鎮河畔,人聲鼎沸,少年習慣了家鄉小鎮夜間的冷清,有些不適應,尤其是每次呼吸,彷彿都能嗅到脂粉氣,一開始會覺得香氣撲鼻,可聞多了,就覺得有些膩人。

    當兩人穿過小巷來到河畔,視野豁然開朗,河水兩岸全是厚重的青石板路,鶯鶯燕燕,歡聲笑語,許多美豔女子斜倚高樓欄干,露出白藕似的粉嫩胳膊,女子衣裙多大紅大綠,高樓懸掛一連串的燈籠,映照得那些女子容光煥發,愈發妖冶動人。

    河中大小不一的畫舫沿兩岸緩行,垂掛竹簾,多是兩位女子分坐於小船首尾,外加一人划船,

    比起高樓女子的姿態恣意,大聲招徠生意,那些船家女雖然穿着也是春光乍泄,只是神態之間多了幾分嫺靜,

    年輕一些的妙齡女子,像是鄰家的小家碧玉,年紀稍長的婦人,宛如大家閨秀。時不時一些高樓女子,還會譏諷謾罵那些爭生意的船家女,丟擲蔬果,後者習以為常,多不計較,除非被當場砸中,否則極少起身與之怒目對罵。

    一旦船家女與青樓女子起了衝突,必然惹來一陣男子齊聲的轟然叫好,唯恐天下不亂。

    林守一有些頭皮發麻,“阿良前輩,我們不是要去衝澹江賞景嗎?”

    阿良耍無賴道:“既然是三江匯流,那麼這裏當然也算衝澹江。”

    林守一無言以對。

    阿良蹲在河邊,望着咫尺之外緩緩行駛而過的一艘艘畫舫,每次有船家女暗送秋波,或是用軟軟糯糯的言語打招呼,阿良都會默默喝一口酒,自顧自碎碎念念,林守一蹲下身,豎起耳朵偷聽,斷斷續續聽到什麼守身如玉、正人君子、色字頭上一把刀等,林守一忍俊不禁,得嘞,敢情阿良前輩比自己好不到哪裏去?

    阿良稍稍轉頭,望向不遠處的一艘小畫舫,一位姿色平平的婦人坐在船頭,大大方方環顧四周,不像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反而像是夜遊的豪門貴婦,倒是婦人身後划船的二八少女,容顏嬌豔。

    阿良站起身,等到這艘畫舫臨近,猛然掏出一枚扎眼的金錠,“夠不夠?”

    婦人笑意柔和,不點頭不搖頭,划船的少女,則眼神發直,恨不得替婦人接下這樁買賣。

    婦人眼神繞過斗笠漢子,伸出手指,點了點少年林守一,“這位小少爺,你可以獨自登船。”

    阿良迅速收起金錠,“這小子是窮光蛋,沒錢!身無分文!”

    婦人柔聲道:“我可以不收他銀子。”

    少女順着婦人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個滿臉漲紅的少年郎,唇紅齒白,風度翩翩,一看就是位讀書種子,她亦是羞赧一笑。

    可憐有錢也花不出去的斗笠漢子被晾在一邊,滿臉匪夷所思,心想這婆娘是眼瞎啊,還是胃口刁鑽啊,如自己這般英俊瀟灑而且當打之年的漢子,竟然看不中,反而相中了瘦竹竿似的林守一?要是按照這個調調,把更瘦的陳平安拎過來,那她還不得倒貼銀子?

    阿良喃喃道:“傷感情了啊。”

    婦人笑望向少年,不知為何,平平姿色的婦人,竟有幾分狐媚意味,“不上船嗎?”

    林守一搖搖頭。

    阿良坐在台階上,喝了口悶酒,“小子,趕緊登船吧,大不了以後就是沒得喝葫蘆酒而已。天底下有什麼酒的滋味,比得過花酒。你可千萬別錯過啊。”

    林守一紋絲不動,不過朝斗笠漢子的背影,少年翻了個白眼。

    畫舫只得繼續前行,後邊的同行已經開始催促。

    婦人猶然轉頭,對少年回眸一笑。

    少年無動於衷,冷冷與她對視。

    不斷有畫舫從兩人身前遊曳而過,環肥燕瘦的船家女,如一幅幅仕女圖鋪展開來。

    林守一輕聲問道:“阿良你是專程在等她?”

    阿良扶了扶斗笠,搖搖頭笑道:“一時興起而已,只是想知道這張漁網,到底有多大。”

    少年讀書郎坐在他身邊,大大方方望着那些脂粉女子。

    河畔沿岸地石板路上,有挽着籃子的稚童跑來跑去,一聲聲叫賣杏花的清脆嗓音,東邊響一下,西邊起一聲。

    ————

    朱鹿想給自己挑一把傍身的匕首,刀刃鋒利的同時,希望外觀能夠好看一些。不曾想兵器鋪子已然關門,少女悶悶站在門口,一言不發。

    朱河安慰道:“明天再來便是。”

    少女背靠鋪子外邊的一根拴馬柱,抬頭望向夜空。

    朱河輕聲問道:“有心事?”

    朱鹿搖了搖頭。

    朱河小心問道:“離開棋墩山的最後一段路程,小姐主動要求跟你乘坐同一只山龜,是找你説了什麼嗎?”

    朱鹿嗯了一聲,無精打采道:“小姐要我對所有人都客氣禮貌一些。”

    朱河鬆了口氣,笑道:“小姐又沒有説錯,出門在外,是應當和氣生財的。”

    朱鹿低聲道:“那個阿良也就算了,畢竟來自風雪廟,雖然一點不像我之前想象中的神仙,但神仙就是神仙,再惹人厭,我也能忍。可那林守一和李槐算什麼,不過仗着跟小姐是幾年同窗,就一點不把自己當外人,一個賤婢所生的私生子,一個窩囊廢的兒子,憑什麼跟我們小姐平起平坐?尤其是那個……”

    見她不願繼續説下去,朱河接過話,“陳平安?”

    少女抿起嘴唇。

    朱河嘆了口氣,“這裏沒外人,爹接下來説的話,可能有點不中聽……”

    少女驀然神采煥發,打斷男人的言語,“爹,公子在寄給小姐的那封家書裏,後邊專門給我寫了好些篇幅的隨筆,公子的行書和楷書越來越爐火純青了,信上跟我説了他親自隨人追殺一夥馬賊的跌宕境遇,説認識了一位陳氏柱國的嫡長孫,還説了那太平火的景象,説大驪京城無奇不有,大街上竟然有人騎乘着蛇蟒、仙鶴招搖過市,而京城百姓早就見怪不怪了,公子還説大驪京城的皇城北門,左右各有一尊活着的金甲門神,據説是一座道家宗門贈送給大驪的開國之禮,身高有四五丈呢,爹,你説好玩不好玩?”

    朱河無奈道:“稱呼二公子,穩妥一些。”

    少女笑逐顏開,“大公子又不在,何況大公子那麼憨厚,就算他聽到了也不會生氣。”

    朱河輕喝道:“不得無禮!”

    朱鹿眉眼低斂,睫毛微動。

    朱鹿小聲道:“公子,嗯,是二公子曾經對我們這些下人説過,命好的人,躺着也能享福,命不好的人,來這世上走一遭,就是遭罪的。李槐命好,林守一命也好,成為了山崖書院的學生,以後多半會揚名立萬,退一步説,做個腰纏萬貫的富家翁,綽綽有餘。”

    少女緩緩抬起頭,“那個陳平安命其實不差的,最少他不用喊別人小姐、公子。”

    朱河有些不敢正視女兒的視線。

    家生子,之所以是家生子,在於打從孃胎起就是了。

    朱河欲言又止。

    少女眼神堅毅,語氣堅定道:“爹,沒有關係,二公子説了,到了大驪京城,有的是法子脱離賤籍,況且大驪邊境軍伍願意招收女子武人,若是軍功積攢足夠,説不定還能成為誥命夫人呢。”

    朱河看着眼前這個別樣神采的少女,有些陌生,又有些欣慰,點頭道:“到時候我們父女二人一起投軍便是,還能有個照應。二公子如今在京城站穩腳跟,爭取讓他幫我們選一支好一點的邊軍,惡仗不至於太多,戰功別太難獲得,總之在脱離賤籍之前,不可辱沒我們龍泉李家的家風,以後哪怕真的自立門户了,也要對李家心懷感恩……”

    少女笑了起來,快步上前,挽住朱河的胳膊,拉着他一起返回枕頭驛,調侃道:“知道啦,知道啦,爹你什麼時候話這麼多了。”

    朱河揉了揉女兒的腦袋,猶豫片刻,仍是決定説出口,“有機會,跟陳平安説聲對不起,棋墩山山巔一戰,不管初衷是什麼,一件事情,做錯了就是做錯了,那麼該道歉就要道歉,該彌補就得彌補。”

    朱鹿沉默片刻,興許是今晚心情極佳的緣故,笑容燦爛道:“好的!”

    ————

    紅燭鎮依循大驪禮制,設有文武兩廟,規模不小的文昌閣和武聖廟,分別供奉着一尊手捧玉笏的文官神像,一尊披甲懸劍、腳踩狸貓的武將神像。

    紅燭鎮兩廟建在城南,雙方相隔不遠,約莫五六百步而已。

    夜色深沉,兩尊神像幾乎同時搖晃起來,身上灰塵簌簌落下,一陣陣淡金色漣漪在神像表面蕩起。

    與此同時,繡花江和玉液江兩岸的江神祠,兩尊泥塑金身神像亦是差不多的光景。

    紅燭鎮北方的棋墩山一脈,一個袒胸露腹的男子,手裏拎酒壺,腰間還懸掛着三隻酒壺,雖然滿身酒氣醉醺醺,腳步踉蹌,但是每一次跨出,一步距離長達五六丈,行走山路,如履平地,他很快來到棋墩山的山巔石坪,打了個酒嗝,重重一跺腳。

    棋墩山土地爺魏檗出現在不遠處。

    漢子瞥了眼手持綠杖的俊美青年,笑道:“可喜可賀,總算打破了身上的那道術法禁錮,恢復土地真身不説,還有望自成山神,看來最近得到了天大的機緣。”

    魏檗臉色陰沉,“有話直説。”

    漢子抹了抹嘴,直截了當問道:“那個叫阿良的刀客,有多強?”

    魏檗沉默不語。

    漢子淡然道:“事關重大,我沒心情更沒有時間跟你耗,你不開口,我就打爛你的金身,讓你死灰復燃的機會都沒有。”

    魏檗問道:“在回答之前,我能否知道緣由?”

    漢子點頭道:“那人殺了我們大驪兩名頂尖死士,武人第七境的李侯,八樓練氣士的胡英麟,皆是那位娘娘麾下竹葉亭的甲字高手,陛下得知消息後,很不高興,覺得此人破壞規矩在先,因此大驪要跟他討要一個説法。”

    魏檗心情沉重。

    漢子語氣森森,冷笑道:“勸你別摻和,能把自己摘乾淨是最好,摘不乾淨的話,説不定就要再去衝澹江洗回澡了。可是我敢確定,這次再不會有人願意拼着魂飛魄散,仍要幫你從江底撈起碎片,一塊一塊拼湊起金身,最後偷偷給你帶回棋墩山。對吧,神水王朝的北嶽正神?”

    魏檗慘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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