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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山神作祟

    朱河按部就班完成那道撮壤成山訣,捻出嶽字,燒掉黃符,踏罡呵氣,最後雙指併攏,對着地面上的土符輕聲念道:“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敕!”

    朱河始終保持這個手指朝地的姿勢,神色越來越尷尬,因為地面上的那個嶽字紋絲不動,朱河額頭滲出汗水,幾個保證符籙靈驗的緊要處,例如燒符之時,從自身何處氣府注入黃符多少真氣,等等,朱河自問都沒有紕漏,照理來説應該大功告成才對。

    按照泛黃古籍所記載的解釋,《開山篇》中所謂的捻土造山,並非實實在在出現一座山峯,這與《走水篇》中名副其實的吐唾橫江符,大不相同,撮壤之後,這個嶽字將會成為一地山神、土地走出棲息洞府的橋樑,只要不是太蠻橫的非分之想,那麼被邀請出山的神祇,多半會答應燒符之人的要求,因為那張黃紙符籙本身,就類似一份登門禮,坐鎮一方山水的神靈只要出現,就意味着他們願意開門迎客。

    可是朱河覺得自己這次臨時抱佛腳的請神儀式,多半是黃了。

    但是當朱河循着一陣巨大的聲響,向山脊望去,樹木依次轟然倒塌,明顯是有龐然大物在飛快登山,矛頭直指山頂石坪眾人,以排山倒海之勢迅猛向上。

    響徹山脈的驚人動靜,使得朱鹿李寶瓶他們迅速向朱河靠攏,朱河轉頭沉聲道:“退回去!你們站在石坪中間,不要輕舉妄動,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隨意靠近我這邊。”

    年紀最小的李槐臉色蒼白,扯了扯身旁李寶瓶的袖子,“不會是吃人的妖怪吧?要不然就是山神作祟?之前陳平安告訴阿良別隨便亂坐樹墩子,説那是山神老爺的交椅,坐不得……”

    李寶瓶雙臂環胸,胸有成竹道:“我們不要自亂陣腳,就算朱叔叔擋不住那東西,小師叔和阿良很快就會趕來幫忙。”

    只是紅棉襖小姑娘的白皙雙手,手背青筋綻起,顯然並沒有她表面那麼鎮定自若。

    林守一反而是最鎮靜的一個,眼神中隱藏着期待。

    朱鹿望向父親的背影,她其實比李槐更加擔心。

    朱河突然低下頭,看到一個身高不及腰部的矮小老頭,邋里邋遢的白髮白鬚,手持一根幽綠竹鞭枴杖,正在狠狠打着朱河的小腿,像是撒潑泄憤的無賴。等到朱河低頭後,老翁與他對視片刻,悻悻然收回手,退後數步,沙啞開口:“曉不曉得東寶瓶洲大雅言?”

    朱河怔怔點頭。

    老翁又問:“那麼大驪官話呢?”

    朱河再次點頭,尚未從震驚之中回過神。

    老翁手持綠杖跳起身就給了朱河肩頭一枴杖,落地後,朱河沒什麼感覺,老翁自己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趕緊一手扶住老腰,氣急敗壞地用大驪官話痛罵道:“幹你祖宗十八代!屁大本事沒有,害人的能耐算你最厲害,老子像縮頭老鼠一樣,可憐兮兮躲了畜生幾百年了,本以為就這麼苟延殘喘下去,好不容易能夠等到這一次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只等大驪朝廷這撥大肆敕封山水正神的東風,老子就能媳婦熬成婆,總算可以從土地升為山神,以後再也不用受這窩囊氣,哪怕依然鬥不過它們,好歹能勉強果腹不是……”

    老翁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抬臂擦拭眼淚,悲憤欲絕,最後用竹杖使勁敲打地面,“有本事自己去跟那些畜生廝殺啊,幹你祖宗十八代的王八蛋玩意兒!用一張破符,非要把老子揪出來,想躲都沒法躲,結果要跟你們這幫挨千刀的傢伙一起葬身蛇腹,殉情啊?老子是二八嬌娘,還是徐娘半老咋的,你難道就好我這一口啊?!啊?!大聲告訴我!幹你祖宗……”

    綠竹老翁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個字都説不出口。

    朱河轉頭望去,毛骨悚然。

    一顆碩大如水缸的漆黑頭顱,從山脊那邊緩緩抬起,最後完整出現在山巔石坪的眾人視野當中。

    一雙銀色眼眸,一條猩紅舌頭長如大木,飛快搖動,呲呲作響。

    這條大到驚世駭俗的黑蛇,半截身軀緩緩挪到石坪上,頭背皆有對稱大鱗,通體漆黑如墨,在夕陽映照下熠熠生輝。

    雖是畜生,它的眼神卻極其似人,促狹玩味地望着鬚髮打結亂如麻的白衣老翁,好像在説貓抓耗子這麼多年,總算逮着你了。

    老翁彷彿認命了,一屁股坐地上,丟了那根相依為命的竹杖,捶胸蹬腿,嚎啕大哭,“造孽啊,堂堂一山土地老爺,到頭來被畜生欺負到這般田地,這日子麼得法子過了啊……”

    黑蛇緩緩直起腰身抬升頭顱,腹部露出一雙小爪,如世俗王朝藩王蟒服上所繡圖案的四趾,而非帝王龍袍上的那種五趾。

    可這一趾之差,對山巔眾人和自稱土地的矮小老翁而言,實在可以忽略不計。

    老翁眼珠子突然滴溜溜亂轉,猛然站起身,揚起腦袋望向那條黑蛇,驚喜道:“這武人莽夫的皮肉肯定糙得很,你是為了身後那些皮滑肉嫩的小娃娃們來的,因為他們一個比一個靈氣十足,對不對?”

    老翁越説越興奮,唾沫四濺,大笑道:“吃吃吃,儘管吃,吃飽了,你就終於能夠成就墨蛟真身,再也不用惦記我這點臭皮囊,到時候小老兒當我的大驪棋墩山山神,你爭取做你的走江龍,在走江之前,這兒依舊你是山大王,一樣能夠在小老兒頭頂上拉屎撒尿,所以你現在吃我沒意義嘛,吃了雖然是能增長丁點兒修為,可小老兒我畢竟是土地神祇之一,對你將來走江入海為龍,也是一個大坎,因為那些江河湖水的正神們,一定會同仇敵愾,一路上不斷給你下絆子的……”

    黑蛇那張大嘴輕輕裂出一條縫隙,如人譏諷而笑,它的頭顱往老翁身後點了點。

    老翁再次呆若木雞,一屁股頹然坐地,這次沒有老淚縱橫,只是乾嚎道:“一公一母,皆要證道,你吃了那幫靈丹妙藥似的儒家小娃兒,為走江化龍奠定基礎,你那婆娘吃了我,以便順利篡位成為下任山神,好算計好算計,我認栽,小老兒認栽了……”

    衣衫襤褸的白衣老翁眼神痴呆,呢喃道:“大道難料,不過如此。”

    極其久遠的歲月裏,曾有兩位得道仙人聯袂騰雲駕霧,興致偶起,降落此山,弈棋于山巔,一人拂袖即削去山頭,手指作劍,劃出縱橫十九道,一人捏土靈為黑棋,抓雲根為白棋。雙方手談月餘,雙方每落一子,棋子即生根化為天地生靈,黑棋為黑蛇,白棋為白蟒,盤踞于山巔棋盤之上紋絲不動,白子被吃,便被附近黑蛇吞食入腹,反之亦然。

    那盤棋局勢均力敵,兩位術法通天的仙人,不等勝負水落石出,便盡興離去,離山之時,山頂還剩下一百多條黑白蛇蟒,在之後漫長的歲月裏,黑蛇白蟒相互廝殺,瘋狂吞噬對方,最終只存活下來一條有望蜕皮為墨蛟的黑蛇,和一條腰間生出飛翅的靈性白蟒,不知為何,這雙黑白蛇蟒,竟然不再捉對廝殺,而是成為了一雙伴侶。

    它們極其狡猾奸詐,一開始對於能夠造成威脅的修士,輕易不去招惹,只揀選那些落單的旅人商賈下手,而且次數絕不頻繁,多在暴雨大雪天氣裏出洞殺人,數百年來,憑藉着自身天生的長壽,一點點積攢肉身實力,耐心等待證道機緣的到來,一次次精準捕殺目標,也開始有意挑選那些入流的武人和練氣士下嘴,使得它們的實力攀升,越來越快,以至於連一山土地都成了它們夢寐以求的盤中餐,早期雙方其實相安無事,土地奈何不得它們為禍一方,它們也抓不住泥鰍一般滑溜的土地老翁。

    李槐實在忍不住了,大罵道:“就你這種貨色,也配做土地山神?!老天爺又沒瞎眼!”

    老翁背對着那撥孩子,用竹杖使勁砸了一下石坪,懶得跟他們一般見識,只是沒好氣地小聲嘀咕道:“大概是真瞎了。”

    朱鹿其實是最氣惱憤怒的人,可當她看到那條黑蛇後,少女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二境巔峯的她,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與那種怪物對峙的勇氣,哪怕一步,只是一步,她也沒有膽量踏出去。

    朱河到底是五境武人,膽氣十足,再者也容不得他退縮半步,身後就是自家小姐,更有自己女兒,這個男人已經不敢擅自轉身,竭力怒吼提醒道:“朱鹿!小心身後崖畔,還有一條畜生躲在暗處!”

    少女只能嘴唇微動,似乎是想告訴她爹不用擔心,可嗓音之小細弱蚊蠅。

    武人朱河根本顧不得這些,眼前這條悠悠然晃動頭顱的黑蛇,就已經帶給他近乎窒息的威懾感。

    石崖峭壁外的空中,一陣嗡嗡聲響刺耳響起。

    朱鹿和李寶瓶他們駭然轉頭。

    一條身軀略顯纖細的雪白蟒蛇,懸停在懸崖外不遠處的高空,它並無生出四爪,但是一雙近乎透明的翅膀正在飛快振動,它一雙陰沉眼眸,死死盯住少女朱鹿,一次次吐信,不斷有白色濃稠蛇涎墜落,簡直就是老饕在垂涎一道美味。

    它打量着清秀少女的身段,最後視線凝固在少女的那張臉龐上。

    被這頭畜生凝視的朱鹿,只覺得雙腿一軟,全身無力,她雖然沒有跌倒,但是呼吸困難起來,少女心知肚明,別説出拳退敵,就是動一下手指頭,都已是奢望。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張平時頗為自傲的臉蛋,早已滿是淚水。

    自習武第一天起就對江湖充滿憧憬的少女,這一刻充滿痛苦和悔恨。

    她不該死在這裏。她怎麼可以死在這裏。

    少女那雙淚水盈眶的秋水眼眸,充滿祈求。

    白蟒對於少女的可憐眼神,根本無動於衷,它只是使勁盯着那張楚楚可憐的少女臉龐,愈發垂涎三尺,好像下一刻這張臉頰就會變成她的容顏。

    土地老翁看似垂頭喪氣耷拉着腦袋,其實眼珠子就沒停過,眼角餘光一直瞥向那個捻土而成的嶽字,覆着那張黃符燒出的灰燼,如果有用的話,他恨不得趴在地上,鼓起腮幫將那些灰燼從嶽字上吹走。只可惜他知道,這隻會是徒勞無功。

    林守一開始有些焦急,左右張望。

    反倒是李槐扯了扯嘴角,想哭又沒哭出來,蹲下身,背靠着李寶瓶腳邊的綠色小竹箱,雙手抱住膝蓋,背後傳來陣陣清涼,這個孩子有些想念孃親一天到晚的罵聲,爹每天晚上的打雷鼾聲。

    唯有李寶瓶眼神越來越堅定,小姑娘雖然滿頭汗水,可仍是高高抬起下巴,毫無懼意。

    黑蛇驟然頭顱撞向朱河。

    一直屏氣凝神小心蓄力的朱河一腳後撤,一腳前踏,以正面一拳,硬扛黑蛇的巨大頭顱。

    朱河拳罡剛猛,一拳之後,竟是打得那顆頭顱轟然巨響。

    劇烈衝擊之下,黑蛇腦袋往後一個晃盪,上半身直起的龐大身軀也隨之後仰幾分。

    手臂酥麻的朱河一咬牙,下陷半尺的雙腳,迅速從石坪當中拔起,身形不退反進,大步前衝,每一步都在山頂石板上重重踏出凹陷腳印。

    方才硬碰硬一撞,朱河不認為自己沒有一戰之力!

    黑蛇再次蠻橫以頭直撞而來,朱河體內氣機流轉如江河決堤,血氣驀然雄壯,手臂肌肉鼓漲,幾乎要撐破袖子,怒喝一聲,一拳兇狠砸在那頭孽畜頭顱正中。

    勢大力沉的傾力一擊,爆發出鐵錘砸巨鐘的雄渾聲勢。

    水缸大小的蛇頭被一拳砸得摔在石坪上,揚起無數塵土。

    佔據上風的朱河正要趁勝追擊,身後不遠處的土地老翁輕輕嘆息。

    有一物攔腰橫掃而至,速度之快,遠勝於之前黑蛇的兩次出頭衝撞,瞬間砸在朱河身側,他整個人被一掃出去十數丈,雖未被一擊致命,可朱河皮開肉綻不説,滿臉是血,顯然受傷不輕,在地面上打了幾個滾,堪堪止住後退勢頭,強提一口氣,嚥下湧至喉嚨的那口鮮血,顧不得傷及肺腑,就要繼續前衝繼續與那孽畜拼命。

    原來黑蛇先前兩次故意示弱,只是為了這一次快若閃電的掃尾做鋪墊。

    朱河瞪大眼睛,肝膽欲裂。

    眼角餘光之中,白蟒身軀一拱,驟然發力,對他女兒朱鹿發起攻擊,那張血盆大嘴,觸目驚心。

    就在此刻,一道消瘦身形沿着黑蛇背脊一路飛奔,最後踩在頭顱之上,縱身一躍,少年手持柴刀,撲向那條白蟒。

    在千鈞一髮之際,這位草鞋少年一刀剛好砍斷白蟒左邊翅膀!

    但是少年也一樣被身軀傾斜的白蟒狠狠撞得倒飛出去。

    ————

    石坪下的山脊某處,斗笠漢子坐在一棵老松橫出懸崖外的枝幹上,小口喝着酒,面無表情。

    他扶了扶斗笠,呵呵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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