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神情恍惚地走出屋子,來到小院,抬頭望去,烈日當空,視線尤為清晰,天空如同褪下一層層釉色的瓷胚,光潔可人。
陳平安無意中察覺到呼吸有些凝滯,便坐在門檻上,屏氣凝神,雙手十指結劍爐拳樁。
一炷香後,陳平安這才感受氣息平穩順暢起來,剛要站起身,眼角餘光一瞥,一屁股坐回門檻,瞪大眼睛望去,不知何時院子角落,安安靜靜躺着一塊黑色石頭,世間最好的磨劍石,斬龍台!
陳平安趕緊起身,快步走去,蹲下身仔細端詳,跟之前那座倒塌的天官神像台座相比,好像被人刀切豆腐似的,一刀直直下去,就乾脆利落地一分為二。陳平安揉着下巴,一點一點挪位置,換了一個方位蹲着,東南西北挪了一圈,屁股回到原位後,愈發確定,正是“菩薩點頭”的那尊神像腳下台座。
這讓陳平安悚然,寧姑娘雖然喜歡説一些口氣很大的話,但是她所有冷眼袖手的言語,絕對不會有半點作假,她説牢固異常的斬龍台,只能被大劍仙花大代價才能劈開,陳平安就確信無疑。那麼這塊斬龍台是自己長腳了,然後一路跑到他陳平安家宅子?
如今陳平安已經知道世上確有神仙鬼怪,還有不計其數的山魈精魅,但是石頭成精,可能性不大吧?再説了,它跑誰家裏也能享點福,跑自己這棟宅子除了遭罪還能做什麼,有這麼笨的石頭精嗎?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喂,你能説話不?或者能聽懂我説話嗎?”
當然不能。
疑神疑鬼的少年搖晃腦袋,看不夠。
大概是之前那個夢境太過真切,陳平安其實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導致現在看什麼都透着古怪。
許多當年沒有深思的小事,如今串在一起,好像一下子就説得通了。
齊先生説世上的確有,寧姚更是説過了外邊天地的光怪陸離,
哪怕是姚老頭,其實也早就零零碎碎説了許多,簡簡單單的入山一事,有諸多講究,姚老頭曾經説過很多,比如那些個不起眼的老樹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還説天底下的山,無論大小,其實一脈相承,只不過有着祖孫之分。
陳平安在這一刻,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小鎮所在的驪珠洞天,到底如何才能看到全貌?是不是隻有爬到那座比披雲山更高的山峯,才能一覽無餘?
陳平安收起思緒,低頭看着那塊黑色石頭,想着要把它搬去鐵匠鋪子,寧姑娘肯定用得着這塊磨劍石。至於到時候寧姑娘如何處置石頭,是選擇自己磨劍,還是交給阮師傅,作為幫忙鑄劍的謝禮,陳平安反正無所謂,他只是很好奇磨劍石到底如何磨劍,會不是跟自己磨柴刀差不多?
陳平安做事情從來不拖泥帶水,下定決心之後就立即動手,伸出雙手將磨劍石往上抬,能夠抬離地面寸餘距離,有些沉重,但還不至於搬不動,這就好辦,陳平安去屋子找來一隻籮筐。
很快少年就揹着籮筐走在泥瓶巷,磨劍石之上覆蓋一件衣衫。
走出泥瓶巷後,陳平安發現大街上行人眾多,估計是那場突如其來的黑夜,讓人瘮得慌,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大太陽,就都想着出來透口氣。所以絕大多數小鎮百姓都離開家門,走出巷弄來到大街,議論紛紛,時不時有人匆忙跑過,嚷嚷着鐵鎖井已經徹底乾枯了,連那條懸掛井中不知千百年的鐵鏈,也給哪家混蛋給偷偷搬走藏在家了。更有唯恐天下不亂的稚童孩子,三三兩兩,蹦蹦跳跳,滿臉雀躍,亂七八糟説着那棵老槐樹的變故。
原來那棵老槐“一夜之間”連根拔起,倒在大街上,滿地的碎裂槐枝和和枯黃槐葉,一開始很多附近百姓覺得別浪費了,就順手撿了枝葉回家燒火,一些個憊懶青壯,不情不願被自家婆姨催促,拎着柴刀去劈砍更粗大一些的槐枝。不是沒有人阻攔,祖祖輩輩生活在老槐樹周邊的小鎮老人,大多痛心疾首,對那些佔這種缺德便宜的漢子婆娘,直接破口大罵,也有老人苦口婆心説着老槐跟小鎮的淵源,説這棵樹是有靈氣的,這麼多年來,連枯枝墜落也只挑夜深人靜的時候,不願砸在人頭上,更不説每逢收成不好的時候,老樹的槐花如米,填飽了多少人的肚子。
不管用。
那些青壯男人要麼不理不睬,只管埋頭砍樹,脾氣差一點的,就跟老人起了衝突,推推搡搡。總之有點亂。
聽到老槐樹那邊的動靜後,陳平安揹着籮筐,猶豫不決,就放慢腳步,三步一回頭,望向老槐方向。直覺告訴他應該去槐樹那邊瞅瞅,但是心底又有一個聲音,讓他趕緊去鐵匠鋪子。
他突然看到一個風一般的靈巧身影,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是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讓人哭笑不得是小閨女肩膀上,扛着一根粗如青壯手臂的槐枝,槐枝等人長,小女孩腳步飛快,跟車軲轆似的,活潑俏皮得很。
陳平安一眼就認出她,是那個獨來獨往的小女孩,來去如風,喜歡在小鎮四處逛蕩,她跟顧粲屬於不打不相識,前不久在青牛背又見過一面,她跟在那些神仙人物身邊,好像跟那位年輕道姑關係尤其好,陳平安還送給她一塊小蛇膽石。
陳平安趕緊出聲喊她,紅棉襖小女孩轉過頭,看到是陳平安後,咧嘴一笑,一雙會説話的秋水眼眸,好像在説你有事快説啊,我聽着呢,我還要忙着螞蟻搬家!
陳平安忍住笑,招手道:“我跟你商量個事,最多耽誤你一會兒。”
大紅棉襖小女孩,扛着樹枝就雷厲風行地跑過來,微微側身,她抬起頭,有些疑惑。
陳平安問道:“這截樹枝,你是從老槐樹那邊搬來的吧?”
小女孩使勁點頭,遺憾道:“不快一點的話,要被人搶光了。我力氣小,只能搬得動這麼點大的,我爭取多跑幾趟。”
陳平安心思急轉,試探性問道:“你家如果是在福祿街那邊,那就遠了,你如果信得過我,可以先把槐枝放在我家院子,這樣你就可以來回多跑幾趟。”
小女孩默默權衡利弊,認真思量的同時,她一直在觀察陳平安的眼神和臉色,大概是覺得陳平安沒壞心,她點頭道:“那你要我做什麼?事先説好,我可扛不動太大的樹枝,很沉的,我現在肩膀就有點像是火燒着了。”
陳平安掏出一串鑰匙,摘下其中一把,遞給小女孩,“這是我家院門的鑰匙,你拿着。我不要你多做什麼,只是讓你搶槐樹枝的時候,看看地上有沒有沒有變黃的綠色樹葉,有的話就記得幫我收起來。”
她沒有接過鑰匙,瞪大眼睛,“就這?”
陳平安笑道:“對,就這個。你知道我家地方吧?”
她嗯了一聲,“泥瓶巷左手邊數起,第十二個宅子。”
她最後還是沒有接過鑰匙,“你家那邊院牆不高,我可以把槐枝輕輕放進去,不用打開院門。”
陳平安才收起鑰匙,紅棉襖女孩已經轉身飛奔離去。
陳平安覺得她就像是進了山的自己,她是走街穿巷,他是翻山越嶺。
陳平安走出小鎮,一直往南,等到他靠近“廊橋”的時候,駭然發現廊橋不見了。
已經恢復成記憶當中的那座老舊石拱橋。
不知為何,廊橋雖然嶄新大氣,還掛着亮眼的金字匾額,可陳平安還是喜歡眼前的老橋。
陳平安站在石橋這一頭,沒來由想起那個無法解釋的夢,深呼吸一口氣,緩緩走上斜坡。
越是臨近橋中央,陳平安就越是緊張,本就大汗淋漓,更加汗如雨下,只是等他一直走到了拱橋那一頭,也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陳平安自嘲一笑,加快步子往鐵匠鋪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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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牛背那邊,楊老頭坐在青色石崖邊緣,大口大口抽着旱煙。
老人腳下的水潭,漣漪陣陣,波光粼粼,水面之下,好像有大把大把的水草在搖晃,大太陽底下,仍是透着一股無法言喻的陰森詭譎。
水面上,逐漸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老嫗面孔,但是她卻擁有一頭鴉青色的頭髮,在水中綻放,此時老嫗如喪考妣,顫聲道:“大仙,昨夜我是真的不敢靠近那邊啊,我試了好幾次,一過去就像是鑽進了油鍋,比千刀萬剮還難受,大仙,你就饒過小的吧,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楊老頭冷漠道:“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你以後也一樣,只需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含糊,就可以了。不過現在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敢不敢爭取了。”
老嫗幽綠色的臉龐隨水晃盪,説不出的鬼氣森森,聽到那位大仙有意為自己指點出一條明路,趕緊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老人緩緩説道:“如今小洞天已經緩緩落回人間,跟大地接壤,正處於落地生根的關鍵時期,過不了多久,就要與大驪王朝版圖同氣連枝,你之所以只能被稱為河婆,而不是河神,就像是在世俗王朝,你仍然只是個不入清流品秩的胥吏,並未真正獲得官身,一步之差,天壤之別。”
他用老煙桿往石拱橋那邊一指,“之所以如此,根源不在於你轄境小,而在於你的地盤被攔腰斬斷了,瞧見那座橋沒,就是它把你的未來香火斬斷了,你現在只要能夠從橋底下游過去,就能有一份大前程。你所處的這條小溪,將來會成為許多重要河流的源頭,別説是一頭青絲長不過數百里的下等河神,就是被大驪敕封為江神,髮絲長達幾千裏,也不難。”
老嫗眼珠子微微轉動。
楊老頭也不催促,笑道:“爛泥裏躺着其實也蠻舒服的,對不對,為什麼要別人扶起來,對不對?”
老嫗之前心生怯意不敢一口應下,此時聽到大仙的冷嘲熱諷,心知不妙,立即討饒,深潭溪水頓時翻湧。
老人無動於衷,淡然道:“是繼續做搖尾乞憐的泥鰍,還是化為坐鎮一方水運的河蛟,在此一舉。還有,別忘了當初我是怎麼跟你説的,這條路,沒有回頭路可走,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天底下沒有一勞永逸的好事,説句難聽的,小鎮百姓誰都可以有善報,但是如何也輪不到你。”
那位神通廣大的大仙,越是如此雲淡風輕,河婆老嫗越是心裏打鼓,最後狠狠一咬牙,迅猛潛入水中。
片刻之後,老嫗身影消失不見,但是在青牛背和石拱橋之間的溪水中,好像有一抹幽綠暗影,歪歪扭扭向下遊。
這道暗影臨近石拱橋後,速度放緩,最後簡直就是烏龜划水一般。
距離石拱橋那座深潭還有十餘丈,河婆老嫗的身影驟然加速,顯然是富貴險中求,要拼死一搏了。
一遊而過。
暢通無阻。
老嫗一口氣衝出數十丈後,水下身影打了一個旋,為了慶賀劫後餘生,情不自禁地一圈圈轉動起來,一團青絲纏繞那具已無血肉的乾瘦軀殼。
這位河婆站直懸停在溪水當中,抬頭望向那座石拱橋,終於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把老劍條。
依舊鏽跡斑斑,跟她還是孩提時、年少時、少婦時所見,並無半點異樣。
但是下一刻,只是多看了老劍條這一眼的河婆老嫗,一雙眼珠子當場爆裂。
哀嚎。
溪水翻滾,浪花陣陣。
許久之後,這一段小溪總算恢復風平浪靜,老嫗重新生出了一雙眼睛,但是她變得氣息孱弱,耳畔響起那位大仙的嗓音,“人家不稀罕理睬你,那是你祖上冒青煙,你別得寸進尺。以後經過石橋的時候,切記不要抬頭了。”
老嫗嚅嚅喏喏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楊老頭的嗓音幽幽傳來,“你只管往下游去,試試看能游到哪裏。經過那座鐵匠鋪的時候,也別太猖狂。不過不用太擔心,你的存在,能夠讓這條溪水變得尤為‘陰沉’,一旦催生出水精,有利於鑄劍淬鍊,所以那位阮師,不會為難你。你要是做事勤勉,説不得人家還會施捨給你一點機緣。驪珠洞天雖然碎裂了,靈氣迅速流溢四散,可大抵上還能延續個三四十年,阮師的聖人之位,穩固得很,對他來説,反而是好事。”
老嫗鬆了口氣,諂媚道:“謹遵大仙法旨。”
青牛背這邊,有人言語中滿是欽佩,“前輩好大的神通,竟然能夠自行敕封一方河婆,關鍵是還能夠不驚擾到天道。”
楊老頭依然保持原先的坐姿,頭也不轉,冷笑道:“河婆,和河神,一字之差,雲泥之別。你這種讀書人,會不懂?”
來者正是觀湖書院最大的讀書種子,崔明皇,他應該會是最後一位離開此地的外鄉人。
這位丰神玉朗的英俊書生,笑道:“已經很駭人聽聞了。在一條斷頭路上,硬生生岔出小路來,這等手筆,由不得晚輩不佩服。”
楊老頭淡然問道:“小子,你知道我的身份?”
崔明皇搖頭笑道:“山主事先並未告知,但是我勉強猜出一點端倪。”
楊老頭不耐煩道:“去去去,你小子還不夠格與我談,換成你們山主還差不多。”
崔明皇非但沒有離去,反而在青牛背席地而坐,落座之前,不忘伸手將腰間玉佩小心翼翼挽住,以免撞擊在石崖上,他抬頭望着再無遮攔的蔚藍天空,輕聲道:“空有一身通天修為,為了護住這座驪珠洞天,不讓天道滲透進來些許,竟是半點也不願使出,到最後只能靠兩個本命字,真正死撐到最後。楊老先生,你説我們這位齊先生,到底圖什麼?”
老人只是抽着煙,神色陰沉。
崔明皇喃喃道:“若是圖一個‘為生民立命’,那也太虧了,他是齊靜春啊,山崖書院的山主,儒教第四聖的得意弟子,他的一條命,換來五六千凡夫俗子的來生來世,划算嗎?我看不划算,換成是我,絕對做不來。”
楊老頭吐出一口煙霧,“你這話,也就只能跟我嘮叨,要不然傳出去,你這輩子也別想當書院山主。看在你先説了幾句心裏話的份上,咱們隨便聊聊?”
讀書人微笑道:“那敢情好,晚輩求之不得。”
老人望着水面,“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崔明皇點頭道:“前輩問便是了。”
老人緩緩道:“一步步把齊靜春逼到那個唯有求死的境地,是不是你的手筆?”
崔明皇先是一愣,隨即苦笑,最後自嘲道:“前輩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楊老頭沒有轉頭,一團團煙霧在老人身前嫋嫋升起,“我別的本事沒有,看人心一事,還算湊合。所以你不該來這裏的。”
崔明皇笑着解釋道:“哪怕是晚一些來算,從我儒家第四聖在文廟位置第一次下降,以此作為開端,那也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如今不過而立之年,怎麼説得通?”
老人轉過頭,笑眯眯道:“你的意思,是説自己不過湊巧來這裏取走鎮國玉圭,又湊巧碰上這樁慘案而已,屬於黃泥巴落在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
崔明皇神色自若,笑道:“世事無常,無巧不成書。”
楊老頭呵呵笑着,皮笑肉不笑。
崔明皇不願繼續空耗下去,開門見山道:“晚輩對那座披雲山情有獨鍾,希望將它作為一座新書院的地址,晚輩來此是客,入鄉隨俗,於情於理,都應該跟楊老前輩打聲招呼。不知道前輩有什麼要求?”
楊老頭皺着臉,默不作聲。
崔明皇似乎不敢擅自催促老人,緩緩起身,輕聲道:“前輩放心,只要前輩一天不點頭,晚輩的書院就一天不敢破土動工。如果哪天前輩覺得此事可行,可以讓窯務督造衙署那邊,捎句話給觀湖書院崔明皇即可。”
楊老頭嗯了一聲,沒有拒人千里之外。
崔明皇作揖告辭。
相較於河婆老嫗這種小棋子,能否真正成就神位,還是觀湖書院要在大驪王朝,尋求一塊圍棋上的飛地,選中了那座披雲山,其實老人對這些並不太上心,因為無舉輕重。
老人唯一在意的事情,是那夜齊靜春到了廊橋,與阮邛説了什麼,最後他獨自坐在廊橋一夜,天亮之後才起身返回小鎮,在那期間,齊靜春又到底説了什麼,做了什麼?
老人拎着老煙桿站起身,低聲罵道:“就沒一個是讓人省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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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塾內,四個蒙童面面相覷。
孩子們沒有見到齊先生,反而是那位好像一年到頭都在掃地的老大爺,換上了一身跟齊先生裝束相似的儒衫,腰間懸掛了一枚玉佩,霜白頭髮收拾得整整齊齊,頭戴高冠,老人坐在原本齊先生的位置上,告訴四個孩子,齊先生已經辭去教書先生和書院山主,所以之後就由他來帶領那趟遊學。
出門遠遊一事,是齊先生跟孩子們早就説好的,他們家中長輩也都點頭答應下來。
老人不復見以往的慈眉善目,氣勢威嚴,問道:“李寶瓶呢?為何沒有來上學?”
鬼頭鬼腦的李槐,平時就跟那個紅棉襖不對付,立即告密道:“李寶瓶來的路上,聽説老槐樹倒了,就非要跑去湊熱鬧,我拉不住她,她脾氣差得很,我怎麼勸都不聽,她還要動手打人呢。”
其餘三個蒙童各自腹誹,李槐真是隨他娘,睜眼説瞎話的能耐,比誰都厲害。
老人轉頭對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説道:“你去喊李寶瓶回來,我們今天就要離開小鎮。”
小女孩哦了一聲,有些不情願地站起身,小跑離開學塾。
李槐年紀不大,嘴巴很刁,不忘火上澆油,老氣橫秋道:“老馬啊,李寶瓶這種頑劣學生,一定要好好管束才行,要不然成不了材的。既然齊先生不在了,老馬你就要挑起擔子來……”
老人厲色瞪去,李槐嚇得噤若寒蟬,乖乖閉嘴,只是在心裏不斷罵這個馬老頭不是個東西,老虎不在山就猴子稱大王。
以前李槐很厭煩齊先生的規矩,如今倒是懷念起齊先生的好了。
學塾課堂隔壁,屬於齊靜春的那間屋子,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坐在書案後,環顧四周,鳩佔鵲巢的讀書人笑容恬淡,有些失望地輕聲道:“書也沒有幾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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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到了鐵匠鋪後,聽到那個消息,有點懵。
寧姚在天沒亮就離開小鎮了,阮秀説是倒懸山那邊,飛劍傳書,寧姑娘聽説後急匆匆就離開了鋪子。
陳平安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寧姑娘之前去泥瓶巷,是跟自己告別。
陳平安揹着籮筐,站在寧姚暫住的那棟屋子檐下,抿起嘴唇。
阮秀柔聲道:“寧姑娘讓我告訴你,那把劍鞘她先借用一段時間,以後會還你的。”
陳平安搖頭道:“沒關係。”
阮秀欲言又止,陳平安才醒悟這句話跟阮姑娘説,沒什麼意義,撓頭道:“那我先回趟泥瓶巷。”
阮秀點點頭。
陳平安向前行去。
阮秀突然記起一事,喊道:“陳平安,我爹説你這段時間就在鋪子裏安心做事,以後可能需要你幫忙打鐵。”
陳平安轉頭笑道:“謝了。”
青衣少女嫣然一笑。
陳平安獨自走在溪畔,走上石拱橋後,突然停下腳步,摘下揹簍,坐在石橋邊緣,雙腳懸掛空中,裝着沉重斬龍台的籮筐就放在身邊。
一雙草鞋,輕輕晃盪。
對於寧姑娘的離去,少年沒有太多感傷,因為一開始就知道她會走的。
只是有些話,來不及説了啊。
不知過了多久,陳平安被橋底下一陣巨大的水花聲響,給猛然驚醒,陳平安趕緊轉頭,籮筐已經不見了!
陳平安沒有絲毫猶豫,雙手一撐,任由自己摔入溪水。
入水後,迅速轉換水中姿勢,頭朝下,使勁水底鑽去。
當陳平安瞪大眼睛,依稀看到一點光亮後,那一瞬間,他就失去了知覺。
下一刻,陳平安發現自己站在鏡子一般的水面上,輕輕跺腳,能夠踩出一圈圈漣漪,但是鏡面並未塌陷。
陳平安突然抬起手臂遮住眼睛。
正前方有刺眼光芒,照徹天地。
等到光芒淡去,陳平安放下手臂,看到遠處有一人懸空而坐,一腳曲起,一腳下垂,如同坐在懸崖邊上,姿態懶散。
整個人沐浴在潔白光輝當中,絲絲縷縷的光線,不斷搖曳。
陳平安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跟之前泥瓶巷家中的那場夢中,站在廊橋中央的人物,兩者很相像。
但是陳平安不敢確定是不是同一人。
那人抬頭打了個哈欠,緩緩道:“那個叫齊靜春的讀書人,説他對這個世界很失望。那麼你呢?”
陳平安在那個人開口後,呼吸困難,咬緊牙關。
很快他又一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如有人擂鼓震天響,少年滿臉漲紅,伸手使勁捂住心口。
神人擂動報春鼓,告知天下春將至。
鼓不響,春不來。
那人隨手一揮,大袖晃動如一條銀河。
石拱橋上,小雞啄米的少年恍恍惚惚醒來,轉頭望去,籮筐就老老實實放在自己身邊。
少年抱頭道:“又來?!”
陳平安使勁給自己一耳光,疼。
慌慌張張站起身,背起籮筐就跑。
陳平安一路跑回泥瓶巷,打開院門,發現靠近院門的地方,一根根槐枝橫七豎八躺着。
心想那丫頭是真能跑真能扛啊。
陳平安放下揹簍,然後坐在院門口,擦着汗水。
一抹紅色從泥瓶巷一端快步跑來。
小女孩滿頭大汗,看到陳平安後,咧嘴一笑。
她以槐枝拄地,氣喘吁吁,從腰間繡袋撈出一把張鮮豔欲滴的翠綠槐葉。
陳平安接過後,低頭一看,相比那次齊先生帶他去求來的槐葉,這些槐葉雖然也是綠色,但是葉脈已經枯黃,長久端詳,也看不出有綠色瑩光遊走其中。
陳平安看着左右張望的紅棉襖,笑着伸出手。
小女孩一臉茫然。
陳平安沒有收回手。
她堅持片刻後,神色懊惱地從繡袋裏掏出最後一張樹葉,重重拍在陳平安手心上。
陳平安繼續伸着手。
她使勁鼓起腮幫,轉身不知從哪裏又摸出一張槐葉,哭喪着臉交給陳平安。
陳平安忍住笑意,將那八張槐葉合攏在一起,不過抽出其中三張,遞給紅棉襖小女孩,柔聲道:“送給你的。”
小女孩沒有接過槐葉,黑葡萄似的水潤大眼眸,滿是疑惑。
陳平安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温聲解釋道:“你自己事先藏起來,跟我事後送給你,是不一樣的。以後別忘了,答應別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陳平安看着那張天真無邪的稚嫩臉龐,笑道:“如果努力了,還是做不到,記得打聲招呼。”
小女孩雖然覺得他説的挺有道理,可是自己多沒有面子啊,於是使出渾身解數皺着小臉,氣鼓鼓道:“你怎麼跟學塾齊先生這麼像啊。我要不喜歡你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説道:“我幫你把槐枝搬到你家去,我力氣大,跑一趟就夠了。”
累慘了的紅棉襖小姑娘,頓時眼睛一亮,笑得雙眼眯成月牙兒,“那我可以多喜歡你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