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祿街盧氏的宅子,小巧玲瓏,卻別有洞天,便是清風城許氏婦人,也覺得是螺螄殼裏做道場,做到了極致,不能再苛求什麼。在一座臨湖水榭裏,剛剛成功將劉家瘊子甲收入囊中的婦人,滿面春風得意,慵懶斜靠着圍欄,大概是心情實在太好,至於盧正淳那隻蒼蠅站在水榭台階上,也覺得不是那麼礙眼。
身穿一襲大紅袍子的兒子站在長凳上,往小湖裏丟魚餌,近百尾紅背鯉魚擁擠在一起,紅浪滾滾,畫面頗為壯觀。
婦人對盧正淳吩咐道:“你就不用在這邊候着待命了,等到此間事了,你便隨我們去往清風城,除了讓我家夫君收你為入室弟子,也會答應你爺爺那個有些無理的請求,務必保證讓你有朝一日能夠躋身中五境,要知道這種承諾,才是最值錢的,所以説你爺爺是隻老狐狸。”
説到這裏,婦人自顧自嫣然而笑,“要我看啊,如果你爺爺是盧氏掌舵人,盧氏王朝未必會這麼快崩塌。哪怕是眼高於頂的大驪藩王宋長鏡,也坦言能夠在一年內就立下滅國之功,功勞簿上有你們盧氏皇室一半。當然了,你們這支小鎮盧氏,運氣不太好,跟主支盧氏,一榮未必俱榮,一損倒真是俱損,所以這次我們清風城給你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要錯過了,要好好把握住。”
盧正淳彎腰極低,雙手作揖高過頭頂,感激涕零道:“盧正淳絕不敢忘記許夫人大恩大德,日後到了那座名動天下的清風城,必當為許夫人做牛做馬,並且盧正淳發誓,此生只忠心於夫人一人!”
清風城許氏笑意嫵媚,眯起眼眸,柔聲道:“這種掏心窩子的話啊,可別讓我夫君、也就是你未來的師父聽到,或者到時候你也可以在他面前重複一遍?”
興許是在泥瓶巷給劉羨陽下跪後,盧正淳對於此事已經不再心懷芥蒂,聽到婦人的誅心言論後,立即跪下,整個人匍匐在水榭外的台階頂部,顫聲道:“盧正淳絕不敢忘本!”
婦人笑了笑,隨意揮揮手,開始趕人,“行了,起來吧,以後到了清風城,修行一事最耗光陰,路遙知馬力,你是不是忘本,自然水落石出。”
盧正淳後退着離開水榭,下了台階才緩緩轉身,這位曾經在小鎮呼風喚雨的天字號紈絝,在婦人跟前,好像腰桿就從來沒有直起過。
小鎮之外的盧氏,作為一座大王朝的掌國之姓,在被大驪邊軍重創之後,可謂大傷元氣,一蹶不振,短期之內很難東山再起,從上到下,盧氏嫡系和旁支以及遠房,只得夾着尾巴做人。
否則,以清風城的家底和聲望,絕對不敢如此在小鎮盧氏宅子,做起鳩佔鵲巢的勾當,還敢居高臨下,對盧氏子弟呼來喝去。否則就算換成正陽山的那對主僕,其實都很勉強。
如今盧氏龍游淺灘,時局艱辛,實在是不得不低三下氣。
紅袍男童嗤笑道:“真是個天生奴才命的狗腿子,孃親你收下這種廢物做什麼?不會真要讓我爹收他做徒弟吧,而且還答應他一箇中五境?中五境什麼時候如此廉價不值錢了?”
婦人微笑道:“盧正淳雖然面目可憎,但並非沒有可取之處,此人資質一般,本來成為外門弟子就屬萬幸,不過説到底,這個年輕人只是那筆大買賣之下的小添頭而已,掀不起半點風浪。至於表面上看,孃親許諾給小鎮盧氏這麼多,答應盧氏皇室那些逃難的皇親國戚和金枝玉葉,可以在清風城避難並且紮根,清風城會以禮相待,奉為座上賓。甚至在城內專門劃分出一大塊區域,作為盧氏的私人地盤,期限為一百年。”
孩子丟完魚餌,突然跑出水榭,撿了一大把石子回來,然後趴在欄杆上,朝着那些鯉魚使勁丟擲石子,玩得不亦樂乎,轉頭説道:“孃親,咱們來小鎮尋覓瘊子甲,是不是就是一個掩人耳目的由頭,是咱們清風城許氏藉此機會掌控盧氏的障眼法?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盧氏那撥浩浩蕩蕩的喪家犬,聽説人數僅皇室成員就有三千多人,加上內宦奴婢附庸和不願依附大驪宋氏的亡國遺老,對於我們清風城的人氣增長,幫助很大。”如此説來,這裏才是落魄盧氏如今真正的消息運轉樞紐?
婦人欣慰笑道:“能夠想到這一層,説明我的兒子很聰明,但是呢,還是錯了。”
男孩皺眉,等着答案。
婦人眨了眨眼睛,“那具瘊子甲,內有玄機,簡單而言,就是不比那部劍經差。”
男孩狠狠丟出一顆石頭,砸在一尾鯉魚背脊上,鮮血四濺,可憐鯉魚瘋狂拍打水面。
孩子眼神炙熱,“我爹最擅長攻伐之道,殺力之大,不比那大驪宋長鏡遜色太多,只可惜一直受困於先天身體孱弱,最怕對手與他以傷換傷的無賴打法,這才無法揚名,還淪為笑柄,就連清風城的自家人也敢在背地裏取笑我們,孃親,是不是我爹得了這具寶甲之後,就能夠攻防皆備,可以與那宋長鏡一較高低?”
婦人仍是搖頭。
紅袍男孩重重一拍欄杆,怒色道:“你不要跟我賣關子!”
齜牙咧嘴,擇人而噬,就像一頭的虎豹幼崽。
婦人從來沒覺得兒子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有何不妥,畢竟自己兒子一出生,就得到過一位高人評價極高的讖語,“虎狼之相,人主資質”。
婦人耐心解釋道:“你爹得到寶甲後,一旦參悟成功,能夠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要什麼防禦,一力降十會,一鼓作氣碾壓敵人便是。”
男孩哈哈大笑,快意至極,“殺殺殺,到時候讓我爹就從咱們清風城內部殺起!自己人做的噁心事,才最噁心!”
男孩笑過之後,很快冷靜下來,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孃親你這麼戲耍正陽山,真是耍猴了,就不怕那頭蠢猿萬一回過神,離開小鎮後就對我們大打出手?還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想明白,那個姓劉的,既然早早有了買瓷人,本身就根骨極好,加上有寶甲有劍經,這樣的香餑餑,簡直是少之又少,就連我也不得不承認,對他需要刮目相看,那麼買瓷人為何遲遲不願露面,使得孃親你能夠渾水摸魚,還讓那正陽山老猿幫咱們解決掉了爛攤子,他一拳打死劉羨陽後,什麼都清淨了,天大麻煩由正陽山來兜着,至於我們清風城,便有了極大的迴旋餘地。”
婦人胸有成竹道:“正陽山那頭千歲高齡的搬山老猿,腦子不算好用,但還不至於蠢笨到被孃親任意當猴耍的地步,其實他早已猜出孃親借刀殺人的手段了,為何老猿願意捏着鼻子,自己跳入陷阱,其中原因比較複雜,既有正陽山不怕惹禍上身的自負,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史內幕,你暫時不用管這些。”
婦人陷入沉思,再次捋了捋思路,試圖查漏補缺,以免後患無窮。
少年劉羨陽的買瓷人,曾是鼎力支持盧家王朝的一股勢力,王朝覆滅後,賠了一個底朝天,血本無歸,在這之前,確實是山下世俗王朝一等一的門閥,否則也不至於在確認劉羨陽的劍胚資質後,仍然能夠耗費重金將劉羨陽留在小鎮,買下了之後的九年時間。
正陽山不知通過什麼渠道知曉此事後,便去找到那個破落户,試圖購買劉羨陽的本命瓷,正陽山一位老祖,當面就給出了一個天價。但是那户人家吃錯藥了一般,死活不願鬆口,只説是已經轉手賣給其他人了,至於是誰,什麼來歷,更是守口如瓶。
之後迷惑不解的正陽山,便聽到風聲,説是正陽山的死敵,風雷園搶先抓住機會,趁火打劫,得了先機。那户人家自然不敢當着正陽山劍仙的面,説自己已經把東西賣給了你們正陽山的仇敵風雷園。
至於劉家祖傳瘊子甲和劍經一事,以及風雷院接手劉羨陽本命瓷的消息,到底是誰泄露給正陽山的?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正是清風城許氏,不過當然是躲在幕後的那種。
她更是主要謀劃之人,這趟親自趕赴小鎮,花費巨大代價,她自然要保證這筆買賣,最少能夠回本,否則她這一支在清風城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岌岌可危,更別奢望獨力執掌清風城。
事實上小鎮這邊,卧虎藏龍,不容小覷,不提日薄西山的盧氏,其餘三大姓氏,在東寶瓶洲版圖上,誰不是雄踞一方,如日中天?
其實四姓十族,真正的底藴,不是説盤踞着多少條術法通天的地頭蛇,這些家主、老祖宗,其實已經註定離不開,老話説樹挪死人挪死,可惜他們早已與桃葉巷的桃樹、小鎮中心的老槐差不多,屬於挪了就死,更無來生一説,所以空有一身大神通,無法施展。
這些家族的底藴,在於他們能夠掌握多少口龍窯,管轄多少門户,因為這將直接決定每年為外邊提供多少隻本命瓷,一旦出現修行的好胚子,押中寶的買瓷人,只要不是手頭太拮据,多半還會額外包一個“大紅包”,除此之外,也等於雙方結下一份香火情,比起點頭之交,當然要分量更重。
婦人突然對自己兒子感慨道:“千萬不要小覷任何人,哪怕是盧正淳這種彎腰做狗的小人物。你以為來了小鎮,就能夠輕而易舉將那些機緣、寶物拿到手嗎?不是這樣的,老龍城的苻南華,幾乎道心崩碎,雲霞山的蔡金簡更是人間蒸發,生死不知。還有一名資質不俗的後輩,在廊橋那邊看似福至心靈,便作水觀,給人壞了心境,無異於在心湖底部,被人硬生生砸出一個大坑,使得湖水下降。這類事情,不會到此為止,反而接下來只會越來越多,所以説,修行路上,無一個逍遙人。”
孩子想了想,“小心駛得萬年船,孃親,我會注意的。”
婦人點頭道:“如此最好。”
孩子丟擲出最後一顆石子,問道:“那個齊靜春到底怎麼回事?”
婦人罕見動怒,厲色訓斥道:“放肆!尊稱齊先生!”
孩子一愣,仍是乖乖改口道:“齊先生是不是有了麻煩?”
婦人猶豫片刻,緩緩説道:“齊先生的恩師,曾經不但陪祭於那座文廟,而且還是在儒教教主的左手第二位。”
孩子目瞪口呆。
這意味着齊靜春的恩師,是儒家,或者準確説是儒教漫長曆史上的第四人?
這種超乎想象的存在,要是有誰誇下海口,説這類聖人一怒之下,能夠一腳將東寶瓶洲最大的山嶽徹底踩碎,孩子不敢説自己全信,但也肯定會半信半疑。
婦人心有慼慼然,低聲道:“只是那位聖人中的聖人,如今地位卻比這座小鎮的那些破敗神像……也不如了。”
孩子嚥了咽口水,隨口問道:“劉羨陽那個朋友如何處置?”
婦人想了想,“你是説泥瓶巷那個姓陳的孤兒?”
孩子點點頭。
婦人笑道:“你不也一見面就稱呼為螻蟻嗎?讓他們自生自滅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