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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狐魅

    少年一路踩着細碎星光,出了小鎮一直往小溪去,雖然是在夜幕裏,可是陳平安跑得不比白天慢。陳平安刻意繞開了水位最深的廊橋位置,那邊溪水要遠遠高出其它地方,陳平安揀選了一段溪水僅僅沒過膝蓋的溪流,他摘下背後那隻竹編大籮筐,彎腰拿起藏在裏頭的一隻小竹簍,緊緊繫掛在腰間,脱掉草鞋,捲起褲管,這才下水去摸石子。

    他左手被碎瓷割破的傷口還刺心疼,自然不能浸水,少年就只能用右手在小溪裏翻翻撿撿,其實幹涸河牀的石子最容易拾取,但是就像劉羨陽所説的那樣,顏色會褪得厲害,如今陳平安從黑衣少女那邊粗略知曉了其中玄機,並不難理解,覺得這些石子,其實就像是早年自己跟隨姚老頭翻山越嶺,四處嚼嘗各座山頭的土壤,看似平常的泥土,有些地方哪怕隔着一座山頭,到了嘴裏,就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姚老頭説這叫樹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窩成了佛,一把抓在手裏的泥,只要離開了原本的土地,很快就會變味。

    小溪沒有名字,小溪裏那些大如拳頭、小若拇指的石子,五顏六色,可小鎮百姓,世世代代見慣了它們靜靜躺在清澈的溪水當中,自然沒誰覺得是什麼稀罕玩意,誰要是往家裏搬這些石頭,肯定要被當成傻子,吃飽了撐着,有這份氣力,不去多幹點農活,不是傻子是什麼。

    彎腰蹚水的陳平安不斷搬開、翻動溪底的大石塊,已經撿了七八顆石子放入竹簍,大一不小,顏色各異,石子皮色有像秋天高掛枝頭的金黃橘子,也有白皙細嫩得像是嬰兒的肌膚,還有一團漆黑,而且黑的發亮,還有鮮豔得像是大紅桃花,又以蝦背青的顏色最多,不一而足。

    這些村野俗名叫蛇膽石的石子,多半不大,握在手裏滑膩沉重,如果是白天在陽光下高高舉起,或是深夜燭光映照,石頭內在的肌理紋路,纖毫畢現,隱約如絲,如細微的蛇魚蜿蜒,稍稍拉開一段距離觀看,皮色又如閃閃發光的魚鱗、蛇鱗。

    大概將近一個時辰,陳平安腰間魚簍差不多已經裝滿,原路回到安放籮筐草鞋的溪畔,先去岸邊拔了幾大把蘆葦、野芹和狗尾巴草,墊在籮筐底部,這才將石子一顆顆放入籮筐,拎着草鞋,繫着魚簍,揹着籮筐,上岸而行,到了之前折返處的小溪岸邊,再次放下草鞋籮筐,下了小溪繼續翻挪石頭。

    撿了半簍後,陳平安直起腰,仰頭望着星空,希冀着能夠看到流星劃過夜空,只不過今晚顯然沒有這麼好的運氣。陳平安回神後,繼續憑藉依稀星光和過人眼力,做一個財迷該做的事情。

    每次成功翻撿出石子,陳平安就油然而生出一股喜悦。對少年來説,每顆石子,都像一份希望。

    不知不覺,陳平安已經積攢了大半籮筐石子,總計約莫八十餘顆,其中最大一顆比他拳頭還大,色彩極為矚目,如同凝結成團的雞血,且色豔而正,絲毫不給人不舒服的感覺,這麼大石頭幾乎沒有瑕疵裂紋。此時陳平安走在岸上,走向下一段溪流,手裏正把玩一顆中等大小的蛇膽石,淺綠色,比起小鎮瓷器裏的梅子青,要淡許多,石子圓潤光滑,十分可愛,陳平安一眼就喜歡上了。

    陳平安走向岸邊的巨大青石崖,小鎮孩子在炎炎夏日多在這段溪水洗澡,崖下溪水尤其深,最深一個坑得有兩個陳平安那麼高,是這條小溪水深僅次於廊橋下深潭的地方,水性好的少年,最喜歡在這裏比拼誰在水坑底下待的時間長。

    陳平安之所以選擇這個深坑,是因為他以前和劉羨陽在這裏洗澡的時候,發現坑底的蛇膽石極其繁多,劉羨陽有次為了顯擺自己的水性出眾,甚至故意腋下夾着一塊蛇膽石上浮,陳平安記得那塊石頭最少得有顧粲的腦袋那麼大,石頭微微白色透明,裏頭竟然有鮮紅色的細細點點,就像被冰凍起來的桃花瓣。

    劉羨陽當時覺得此舉頗有意義,便讓陳平安幫他把那麼大塊石子扛回家,結果到了小鎮上,沒個定性的高大少年又覺得沒勁,就讓陳平安自己解決掉石頭,陳平安那次剛走進泥瓶巷,就發現隔壁稚圭莫名其妙跟在自己身後,也不説話,一直死死盯着他懷裏那塊石頭,眼神就跟陳平安每次瞧見杏花巷販賣的肉包差不多,陳平安實在扛不住她的眼饞,就將石頭送給了她,結果她一開始還搬不動,差點砸了腳,陳平安又只好乾脆搬到宋集薪家的院子裏去,至於之後石頭的最終下落,陳平安便不得而知了。

    石頭清白如水,桃花漂浮其中。

    就像桃葉巷那邊的雨後桃花,霽色蘢葱。

    哪怕到今天之前,陳平安根本不曉得這種石頭的玄妙,他也始終打心底覺得那塊大石頭,是真的好看。

    陳平安嘆了口氣,突然停下腳步。

    三十步外,溪畔青色石崖上,坐着個青衣少女,腮幫鼓鼓的,可她還在往嘴裏塞東西。

    陳平安腦子裏的第一個印象,少女應該餓死鬼投胎吧,才會大半夜餓得這麼可憐兮兮。

    陳平安想了想,就不再走近了,生怕打攪了少女吃宵夜的心情。只不過也沒掉頭就走,畢竟他已經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去那個水坑碰碰運氣,每次摸一兩塊石頭上岸便是,次數多了,總能成功,再者這個水坑裏的蛇膽石,比起小溪其它地方,更大,色彩似乎也更加鮮豔。

    陳平安水性沒劉羨陽那麼好,但也不算差。

    陳平安沒有想到那陌生少女吃完了一樣,又從身邊拿起一樣吃食,就沒有空閒停歇過,腮幫就沒有不鼓漲的時候。陳平安揹着大半籮筐沉甸甸的石頭,想着等下下水摸石也是體力活,就側過身摘下籮筐放在地上。

    陳平安低估了那個青衣少女的聽力,結果只是這輕輕一放,少女就驀然豎起耳朵,眼神瞬間直接掃過來。

    陳平安又不好説姑娘你慢慢吃便是了,只好尷尬笑着。

    少女表情有些呆滯,接連打了兩個飽嗝,然後她好像噎到了,趕緊挺起胸膛,伸手使勁拍打胸脯。

    陳平安這才發現她年紀不大,脖子往下,那邊的風景,真是壯觀,竟然完全不輸很多生養過孩子的婦人了。

    胸前衣衫緊繃得厲害。

    陳平安趕緊收回視線,可沒有任何邪念遐想。

    青衣少女這才想起自己帶了水壺,不忘側過身背對着陳平安,仰頭灌了一大口水,呼吸這才順暢了。

    拎着草鞋的少年,當時其實只有一個簡單念頭,這位姑娘身上衣裳的布料,一定不是便宜貨,否則吃不住這麼大勁。

    青衣少女繼續吃東西,這次含蓄許多了,最少腮幫沒那麼誇張,低頭小口小口啃咬,時不時拿眼光斜瞥奇奇怪怪的小鎮少年,一雙桃花似的狹長眼眸,眼尾微微上翹,讓少女天生就像一頭年幼狐魅。

    她好像在用眼神詢問少年,你咋回事,繼續趕路啊。

    陳平安滿臉無奈,只得伸手指了指青色石崖外的溪水,喊道:“我不是路過這裏,我要在你那邊去溪裏。”

    她看着那個清瘦少年,就是不説話。

    陳平安趕緊從籮筐裏拿起一塊石子,繼續解釋道:“我要去溪裏撿這些石頭。”

    少女突然記起要緊事情的模樣,伸出手指豎在嘴邊,示意陳平安不要説話,然後她挪了挪位置,顯然是讓陳平安過去,她不會妨礙他下水撿石頭。

    陳平安只得背起籮筐,硬着頭皮走過去,好在青色石崖很大,能站十多個人,而且少女已經主動坐到邊緣,不像之前雙腿伸直了,規規矩矩盤腿而坐,她膝蓋上放着一隻打開的包裹,堆滿了形形色色的糕點小吃,像一座小山,目前為止,才被少女吃掉一個小山頭而已。

    陳平安放下草鞋、籮筐和竹簍,原本是想着三更半夜的,就打赤膊下水,現在就別想了,旁邊就坐着個陌生的黃花大閨女,且不説她會不會尖叫,這要是給她家長輩看到或是聽到,陳平安估計自己要被人打斷兩條腿,還不冤枉。

    陳平安來到石崖邊,一個扎猛子,衝進入水坑底部。

    很快就摸上來一塊石頭,手掌大小,可惜不是蛇膽石,只得抹了一把臉,繼續下潛,三次過後,終於摸起一塊青黑色的蛇膽石。陳平安渾身濕漉漉地爬上石崖,放入籮筐,然後繼續扎入水中。

    從頭到尾,少女都背對着這邊,忙着吃東西呢。

    不到半個時辰,陳平安就已經摸出七八塊石頭,除了第一塊顏色偏暗,其餘石頭皆是大且鮮豔。

    最後一次扎猛子下去,卻沒有拿石頭上岸,而是抓了條手掌長短的活魚上來,小鎮俗稱石板魚,一遇見人,就喜歡躲藏在石塊下,肉味極美,一般不過是比手指稍長,很少有陳平安手中這尾這麼大的石板魚。陳平安之前其實也在坑底石偷縫隙,摸到過幾條,只不過當時為了石頭,給放了,這次是靈光一現,突然覺得若是今夜能夠抓個十來條魚,明天燉鍋魚湯給寧姑娘,也挺不錯。

    陳平安上岸後,將魚隨手丟入竹簍。

    第二次抓魚上岸的時候,陳平安突然發現那個少女就蹲在魚簍旁邊,看着只躺着孤零零一條魚的魚簍,也能看得她滿臉神采煥發,就跟當年稚圭在巷子瞧見那塊石頭差不多。

    陳平安把第二條石板魚丟入竹簍。

    少女緩緩抬起頭。

    赤着腳的少年已經轉身快步走去,又下了小溪。

    少女聽着少年撲通一聲後,迅速從竹簍一手抓起一條魚,低頭望着還在蹦跳的它們,神情嚴肅,點頭道:“厲害的厲害的!”

    青衣少女知道這座小鎮有很多怪異的景象,名叫杏花巷的那口水井,所掛鐵鎖不知有多長。不遠處的廊橋,前身其實是一座橫跨小溪三千年的石拱橋,橋底有一把鏽跡斑斑的鐵劍,劍尖所指,是一座深不見底的碧綠水潭。那座長着十二隻腳的螃蟹牌坊,祠堂外草叢裏,橫七豎八的破敗泥像,北方有座瓷山,堆積着歷朝歷代被督造官親筆判定為殘次品的瓷器,一律被敲碎打爛,等等。

    她甚至知道大半緣由。

    她很小就跟隨爹走南闖北,所以屬於當之無愧見過大世面的。

    但是當陳平安第三次抓着石板魚上岸後,雙手已經空空的少女,依舊蹲在魚簍旁,只是兩隻手還在偷偷擦拭着衣角,她仰頭看着赤腳少年走近,就像老百姓看待神仙的眼神了。

    陳平安被她的古怪眼神給看得渾身不對勁,試探性問道:“你想要這些魚?”

    少女下意識使勁點頭。

    陳平安笑道:“那這三條就都給你好了。之後我再抓。”

    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後開心笑了。狐魅且狐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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