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二章從不俱戰但戰為何戰?
方解和楊堅面對面坐着,兩個人之間的談話似乎已經走到了盡頭。這種談話已經沒有了任何繼續下去的理由,方解一開口就堵死了楊堅所有的路。讓楊堅在這個時候殺大自在,沒有一絲可能。
大自在倒是不生氣,一直微笑着看着那兩個人,即便方解故意這樣説,他似乎不為所動。
楊堅沉默了很久,然後長長的舒了口氣:“朕一直想着,天下太平對於任何人都是最好的事。所以當初朕起兵反抗暴鄭,戰場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之心,一心儘快將亂世結束,還百姓一個清平天下……如今,亦如是。”
他語氣逐漸變得平緩下來,聲音很輕的説道:“朕知道你在西南所做的事,很多人都説你這樣照顧百姓是因為你出身貧苦寒賤,仇視名門望族。但朕卻明白,這是人性子裏的東西,和出身無關,即便你是名門之後,這種事也一樣做的出來。但……”
楊堅看了方解一眼:“你的能力有多大?”
他伸手在天空比劃了一個圓:“這是西南。”
然後他張開手臂擁抱整個天空:“這是天下……”
“你在西南之所以能推行你想要推行的東西,是因為你手下的人對你都忠心耿耿,不會違揹你的意願。還因為西南畢竟只是一隅,你殺些豪門望族之人,殺了也就殺了,觸及不到那些真正的世家利益,他們就懶得去管懶得去攔。可是,當你走出西南之後呢?以你的能力還能將你的願望繼續推行下去嗎?”
楊堅指了指自己身後:“莫説別處,便是江南,你覺得可以順利完成你要做的事嗎?再説江北,尤其是京畿道,你真有把握把天下反對你的世家殺絕?”
他看着方解認真的説道:“朕可以!”
他站起來,走到方解身邊:“朕是大隋的開國皇帝,這個天下是朕打下來的,朕也有把握再把這片天下重新梳理一遍。天下世家再多再大,也大不過朕楊家,朕將來恢復天下生平,到時候就會按照你在西南做的事推行至整個天下。朕仔細想過,你在西南做的事極好……朕以前只顧着看那些世家之人的臉色,只顧着照顧他們的利益,因為朕擔心他們和朕不是一條心。”
“可是這次大隋之亂,何嘗不是因為朝廷對這些人太過於依賴?朕想,如果按照你的辦法去做,或許才能真真正正的讓大隋千秋萬代。”
方解聽他説完,忍不住拍了拍手:“這話好漂亮……可是話再漂亮,也只是空談。”
“你不信朕可以做到?”
楊堅問。
方解再次指向大自在:“佛宗在西方大草原上,處於何等地位?這些佛宗之人不事生產,不做飯,不織布,不納税,卻拿着大量的錢財揮霍。你現在用大自在,用佛宗,那麼就算你平滅了所有的反叛,將來又如何?再和佛宗開戰?到時候天下百廢待興,你有這個勇氣嗎?”
楊堅一窒,眉頭皺的很深。
“戰時戰時事,戰後戰後事。”
楊堅回頭看了一眼大自在:“這件事,朕會想到一個好的解決辦法。”
方解搖頭:“我從不相信許願。”
他也站起來,走到河邊:“越是漂亮美好的願望,其實越虛幻飄渺。陛下覺着你可以按照我的辦法去照顧百姓,是因為陛下現在希望能用得上我黑旗軍數十萬將士。陛下修為再高,不可能一人殺盡叛逆。黑旗軍戰力如何,世人皆知……陛下現在需要我,所以話可以説的繁花似錦一樣漂亮。”
“可是以後呢?”
方解看向黑旗軍將士:“我手裏有幾十萬將士,有六道江山,有數以億計之百姓,僅憑陛下一席話就交出去?等日後陛下平了天下,那我黑旗軍將士會得到什麼待遇?我又會得到什麼待遇?你的兒子……大隋太宗皇帝已經足夠寬宏,還不是把李嘯貶去了西北苦寒之地戍邊?”
“我在演武院入試的時候,人們都説我是大隋第二個李嘯。”
方解笑了笑,看着楊堅説道:“可我始終不認為這是一句吉祥話,真的。”
楊堅再次陷入沉默,很久之後問道:“你認為黑旗軍可以戰勝朕?你可以戰勝朕?你説你是為了黑旗軍考慮,可你想過沒有……一旦開戰,你手下這些百戰精鋭能活下來多少?地上會躺着多少白骨,又有多少人家痛失親人?你不想你自己,不想你的家人,難道也不想想這幾十萬人馬?”
“我當然要想。”
方解笑了笑:“陛下也在想。”
他看着楊堅説道:“陛下為什麼來找我?因為你不想打這一仗。我沒有把握穩勝,陛下何嘗有把握?”
“但朕可以殺了你。”
楊堅一字一句的説道。
方解笑的更舒暢起來:“陛下可能不是很瞭解我……自我有記憶以來,遇到最多的事就是被人殺啊……有些人有些事不值得提,但有些人有些事不提不行……大輪明王要殺我,羅耀要殺我,你身後的大自在也要殺我……我還活着。”
方解昂了昂下頜:“大輪明王死了,羅耀死了,雖非我所殺,但最起碼證明一件事。”
楊堅問:“什麼事?”
方解認真道:“方覺曉……他不好殺。”
……
……
方解走回到椅子邊上坐下來:“陛下有陛下的道,我也有我自己的道。佛宗説天道,道宗也説天道,皇帝説天道,百姓也説天道,何為天道?在我看來,不過公正二字。陛下可否做到公正二字?”
不等楊堅回答,方解搖了搖頭:“你做不到。”
“東疆被外敵入侵,沐府將士浴血而戰,為守一孤島,五千將士寧死不屈無一人投降,包括沐廣陵的兒子在內盡皆戰死……這不才是陛下應該去管去做的事?為什麼陛下反而站在我面前,為我許下一個前程似錦?”
楊堅問:“東疆可真是有洋人侵入?”
“是”
方解道:“陛下已經見識過洋人火器的威力了吧?勝屠手裏的火器只有那麼多,且士兵不懂操作,尚且讓鐵甲軍損失慘重。若東疆孤立無援,等到洋人軍隊大舉侵入,陛下以為憑你手裏的半數不足的鐵甲軍還能將洋人打出去?”
“大隋建國之後,四處征戰,開疆拓土。”
方解認真道:“為什麼?”
“因為大隋強盛,鄰國不如。所以大隋可以肆無忌憚的出兵,搶來能搶來的一切。大隋不敢輕易和蒙元動兵,是因為蒙元比大隋不弱。現在,洋人眼中的大隋,就如大隋眼中的商國,南陳,東楚一樣。可欺!”
方解的嗓音驟然提高:“陛下口口聲聲説天下是楊家的天下,你手下那些個臣子口口聲聲的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可真的如此?既然陛下覺得這天下都是你的,洋人已經砸破了陛下的家門,陛下卻還在家裏憧憬着千秋萬代……怎麼想都有些覺得可笑。”
方解指了指東邊:“陛下可是準備領兵東去馳援沐廣陵嗎?若你沒有這心思,還請讓開一條路,我會分派人馬趕去。”
楊堅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顯然是動了真怒。可方解的話,他卻找不到話來反駁。
“陛下一定在想,這必然是我想出來的詭計吧。為的是將陛下人馬調走,我就能一口吞下江南。又或許陛下覺着我怕你的鐵甲軍,怕你的修為,所以才會想出這藉口騙你……”
方解向後一擺手,夏侯百川立刻讓人揮舞起來旗幟。五千精騎緩緩分向兩側,讓出來一條通道。順着通道往裏面看,是一排不下百門火炮。
方解看向楊堅:“陛下不信我知道東疆發生了什麼,那我就來告訴陛下你我為什麼會知道。從我到了西南開始,我就在籌建火器營,到現在,我火器營的戰力便是十個勝屠也不如!真要決戰,陛下的鐵甲軍未必能贏。正因為我知道火器的威力,所以對洋人之事格外的關注,我麾下斥候足有數百人在東疆打探消息……”
“我知道的,也遠不止這些。”
方解語氣有些發寒的説道:“陛下和勝屠交手,我不在場……但你們二人之間如何交手,我卻知道的一清二楚。若沒有大自在借地勢之力,陛下可否輕易擊敗勝屠?”
“別懷疑我知道的事。”
方解傲然道:“我知道的遠比陛下你知道的多,那是因為你活在二百年前的天下,而不是今日之天下。”
當楊堅看到方解精騎後面那一字排開的火炮,心口如被大錘擂了一下。而給他打擊更大的不是這些火炮,而是方解最後一句話。
“因為你活在二百年前的天下,而不是今日之天下。”
這話,就好像一柄鋒利的刀子,將楊堅本來包裹的很嚴密的心割開了一條口子。
我真的已經老到不認識這個天下了?
楊堅心裏不由自主的問了自己一句。
問過之後,其心更傷。
“我之所以要和陛下你談,談的不是陛下想的事,而是東疆的事。”
方解緩緩道:“洋人火器之威力,百倍千倍於我,陛下若以為這還是橫刀長槊可以掃平的天下那就錯了。若是不趁着洋人還沒能登上這片江山將其擋在外面,那麼陛下以為是你自己的東西的這片江山,只怕只剩下滿目瘡痍。陛下覺得自己很強大,可以輕易用一根手指碾裂銅鏡……可陛下你,你讓銅鏡復原如初嗎?”
方解站起來,轉身往回走:“陛下可以準備與我黑旗軍決戰,黑旗軍上下數十萬兒郎從不懼怕廝殺。陛下也可以放開一條路讓我的人過去馳援東疆,若你半路截殺……那麼便是你我不死不休。”
“回長安去吧。”
方解一邊走一邊説道:“若我是陛下你,就回長安去。然後發詔通告天下,以大隋皇帝的名義,召集天下豪強共抗強敵。”
“朕……”
楊堅看着方解的背影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能説什麼,該説什麼。
遠處,方解的最後一句話輕輕的卻沉重的傳了過來:“黑旗軍不懼戰,陛下也不懼戰,但有些仗可以不打,有些仗卻非打不可!怎麼打,和誰打,我等陛下給我一個答覆!”
黑旗軍五千精騎護着火器營緩緩後撤。
留下一位盛名二百年的皇帝僵硬的站在那,如孩子一樣,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