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七章一夜花開
不知道為什麼,紙灰沒有被風吹走而是一直在方解身前的半空中來回盤旋,方解抬起頭看了一眼,甚至錯覺下一秒就會有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那紙灰上,對自己微笑。他呆呆的等了一會,最終自嘲的笑了笑。
“還真以為你們會出來嚇我老大一跳。”
他盤膝在地上坐下來,絲毫也不在意地上的塵土。
接過沐小腰遞過來的第二壺酒,方解喝了一口,看了看四周熟悉的景物陷入沉默,騎兵們分散出去,看看還有沒有盤踞在這裏的馬賊,倒是找到十幾個乞丐蜷縮在破敗的房子裏擁着取暖。
曾經繁華的小城,如今鬼蜮一樣淒涼。
方解將一壺酒喝完,不知道想了些什麼,然後起身,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塵土往前走。沐小腰她們跟在他身後,也是一言不發。方解好像沒有目的,隨意的走進一個巷子裏,然後走進每一個院落。
“這是孫寡婦的家。”
方解回頭看着沐小腰笑了笑:“還記得嗎。”
沐小腰點頭:“那三年每到夏天晚上的時候,你沒少讓大犬扛着你爬孫寡婦家牆頭偷看人家洗澡。”
“現在想想,她故意裝作不知道的。”
方解微笑着説道:“她也是個苦命的,丈夫死的早卻一直沒有改嫁,守着這院子一個人度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打她的主意。她故意和我走的親近些,別人也就不好再騷擾。我知道當初不少人都説我某個某個晚上在孫寡婦家徹夜沒有出來,説的好像真事一樣連細節都有,孫寡婦站在門口破口大罵是誰編造的齷齪事,其實我知道就是她自己説出去的。”
“你沒有否認過。”
沐小腰點了點頭。
“我也是故意的。”
方解嗯了一聲,笑容裏有些得意有些苦澀:“我知道她日子過的不如意,樊固城裏宋老虎那幾個潑皮整日想着佔她便宜,但那幾個人膽子其實並不大,我故意經常和孫寡婦打情罵俏,然後爬她家牆頭,這樣的事傳出去的多了,宋老虎他們那幾個人也就不敢再放肆。那些傳聞我知道是孫寡婦自己説的,我從不否認,是因為我知道這樣對她反而好些。名聲本來就保不住,那就想辦法保住身子。”
沉傾扇微微皺眉,似乎有些怒意。
女人,尤其是寡婦,在這個社會里似乎從來沒有什麼美好的結局。
孫寡婦這樣的人,就算自己守身如玉也不可能守的住名節。這家媳婦那家漢子,都津津樂道於她的風流事。編造出來的東西比真的還真實,傳的久了假的也就成了真的。越是這樣,就越是有人不住的來騷擾佔便宜。孫寡婦深知這一點,索性自己編一個故事出來,雖然名節保不住,可身子依然清白。
方解推開房門走進去,掃開面前的蛛網。
這其實是他第一次走進孫寡婦家裏,所以相對來説很陌生。屋子裏的東西基本上能用的都被搶走了,土炕上的炕蓆破舊不堪。炕上還有一個矮桌在,桌子上有不少花生殼,還有一個破碗,顯然這裏曾經住過人,也不知道是亂民還是馬賊。
方解感覺腳下一軟,低頭看了看發現踩着一團破布。他不知道,這團破布是孫寡婦那次調戲他特意塞進胸口裏,後來生氣掏出來丟在地上一直沒有撿起來,也沒有機會再撿起來。
屋子裏的塵土太多所以有些嗆,方解將那塊破布撿起來放在土炕上,然後轉身走了出去,出門的時候發現角落裏還有一隻已經很髒很破的繡花鞋,他走過去撿起來,沉默了一會兒後將鞋子上的灰吹掉,用朝露刀在院子裏挖了個坑將鞋子埋了。
“我知道一開始你是利用我,但我沒在意過。你真的很美,樊固城裏的女人你是最美的那個。”
他將土埋好,拍了拍手笑着説道:“只是到了後來你真想請我走進這院子的時候,我反而慫了……當時讓你失望了吧,不過我沒覺着遺憾,你應該也不會覺着遺憾,這輩子,你比蓮花還要純潔。
走出孫寡婦的家,方解順着小路往前走,每一户都走進去。
每一户,他都要停留一小會。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陳孝儒安排人將李孝宗當初的別將府收拾了出來,然後準備晚飯。方解走了幾十户天已經徹底黑了,回到別將府,他站在院子裏看着那兩棵居然還活着的臘梅樹怔怔出神。
不知道為什麼,天格外的黑。
明明有一輪明月,可四下裏黑的那麼透徹,伸手不見五指一樣。
所有人都很詫異,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小城裏會顯得這麼黑。沒有烏雲,風也停了,抬頭看見銀盤掛在天上,很低,似乎爬上城牆就能觸手可及。明明應該是個不會很黑的夜晚,卻黑的那麼壓抑。
方解搬了把椅子在院子裏坐下來,緊了緊身上的大氅。
“都在上面看我,連月光都擋住了。”
他喃喃了一句,嚇壞了院子裏所有人。
……
……
方解讓人在院子裏點上許多香和蠟燭,將院子裏照的特別亮。一絲風都沒有,香的煙氣冒起來筆直的飄上去。陳孝儒本打算擺個香案,方解卻拒絕,他笑着説他們只是還留戀這個小城,還有怨氣沒有解開,不需要香案,我多在院子裏坐一會兒就行了。
他讓所有人都去休息,只有沐小腰,沉傾扇和大犬麒麟四個人陪着他。
“那三年你都在這個小城裏生活,這裏的人一定都對你很好。”
沉傾扇輕聲説道。
方解點了點頭:“其實想想,背地裏罵我的人也一定不少。城裏的宋老虎是個潑皮,經常欺負人,我那個時候還不懂修行,可身子骨還算結實,武藝稀鬆平常但教訓他足夠了。有一次他帶着幾個人從後面用麻袋想套住我暴打,結果被我打掉了兩顆門牙。”
“我離開樊固的時候他也來送我,説話的時候嘴裏漏風,他説這輩子最遺憾的事就是沒打我一頓,我説真抱歉啊,下輩子你也沒這機會了。他嘿嘿笑,然後遞給我一個錢袋子,裏面都是銅錢和碎銀子,他説你拿着,這是我分的紅利還有扛包賺的錢,坑蒙拐騙來的我也沒臉給你,這些都是乾淨的。半路上買壺酒喝,最好能醉死你我才解恨。”
“我説你留着吧,以後討個媳婦用的上。他説孫寡婦都被你睡了,他的人生都灰暗了。我笑,告訴他想娶孫寡婦就直接去,她身子比白蓮花還乾淨。宋老虎不信,我就給了他一腳,那個賤人,捱了揍反而信了。那天我才知道,原來他是真的想娶孫寡婦,明媒正娶的那種。”
沉傾扇沒説話,心裏有些堵。
“這裏的人其實並不和睦,就和別的地方的百姓一樣,這家人和那家人不對路,不説話見面就打也是常事。但他們都淳樸,我知道若是有危難的時候,就算兩家不説話的人也會抱成團。我喜歡這裏的氣氛,總是那麼踏實。”
“再去點些香燭吧。”
方解看着大犬道:“點的亮一些,他們看我看的更清楚。”
説完他起身,走到院子正中。
抬起頭看着天上,煙霧繚繞中似乎有很多雙眼睛在看着他。方解一直這樣仰着頭,嘴角上逐漸有了笑意。
他似乎看到了,他們也在笑。
“小方解,記得回來啊,我給你介紹西街上孫家的閨女,你還沒去看看,人家姑娘可是等着回信呢!”
“小方解,有本事你就真吃了我,有那膽子嗎?”
“方解,大家也沒什麼送你的,你嫂子知道你要走做了幾雙布鞋,昨晚上一夜沒閤眼,你帶上,千層底的鞋穿着舒服,走路也穩當。”
“小方哥哥,你還會回來嗎?孃親説,你要去京城做大官,京城在哪兒?”
這些話,就在方解耳邊迴旋。
“都走吧”
方解抬着頭説:“天都快亮了,也別留戀什麼。你們三年來不停的鑽進我夢裏,報仇的事交給我好了,要是報不了,等我死了你們就準備好棍子狠狠打我一頓。本來我不信神鬼,可是我今天卻堅信你們都在。聽我把話説完之後,就各自投胎去,我會有陣子不離開西北,經常給你們燒些紙錢。到了陰曹地府之後記得要喝那碗湯,過橋的時候喝,喝了就忘了前世,也就沒了痛苦。”
“我天亮就開始找你們的屍骨在哪兒,如果你們不想我太麻煩就隨便給個提示,找到以後我估計也分不出誰是誰了,重新選個好地方下葬埋在一起你們沒意見吧,嗯,不説話就是沒有。”
他自言自語,好像個瘋子。
“認識你們以前,我不知道什麼是家。在這以後,我想也不會有個地方讓我這樣留戀。”
他擺了擺手説:“不見。”
也不知道是快天亮的緣故,還是忽然起了風的緣故,本來黑的嚇人的天色竟是忽然間明亮了起來,就好像天空中蒙着的一層紗被一下子解開,星光月光全都灑了下來。天空不再是那種無法看透的深邃,有不少星星變得格外明亮,一閃一閃的,好像在朝着方解眨眼。
這是很詭異的一幕。
院子裏的人都有些驚訝,卻沒人害怕。
方解揮手説不見,天變得明亮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解深深的吸了口冷冽的空氣,轉頭看向朝陽升起的方向,陽光很温和,將院子鋪了一層淡金色。
就在這柔和的陽光中,方解忽然發現院子裏那棵臘梅有一根枝頭上竟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一朵花,昨夜裏好像連花蕾都沒有,今天突然綻放。這樹雖然還活着可已經有不少枝條都乾枯了,那一朵小花開在光禿禿的樹上顯得格外惹眼,那麼鮮豔。
方解看着那朵小花,嘴角上逐漸勾勒出一抹弧線。
“往那個方向去找,看看城外有沒有什麼土包。”
方解指了指那朵臘梅花説。
也許,這是他們給的指引吧。
一個時辰之後,有親兵快速回來向方解稟報:“挖出來了!城西不遠的深坑裏有個凸起的土包,挖開來裏面都是屍骨。數不清有多少,擠在一起,已經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方解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兒説:“慢慢清理,不急。城外放鶴亭那有一大片桃林,也荒蕪了。不過那裏景緻好,將屍骨都搬過去。另外,派人把陳搬山和陸封侯都調過來,我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