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夢碎鬢白
皇帝看了看剩下的那幾個宮女,擺了擺手道:“全都出去吧,剛才的話你們就當都沒有聽到。”
“喏”
幾個宮女伏倒在地叩首,一個個嚇得早就白了臉色。之前那宮女看似是因為手顫掉落了皇冠被拉出去杖斃的,其實還不是因為她們聽了不該聽的話。那叫諸葛瞻的牙將一口氣説了那麼多,而這些話偏偏又是現在絕不能隨隨便便傳出去的,皇帝殺一個宮女,無非是告訴另外幾個不要多嘴罷了。
幾個宮女連忙爬起來退出去,連大氣都不敢出。
皇帝轉身面向諸葛瞻一字一句的問道:“從頭至尾,如實説。”
諸葛瞻稍稍直起些身子,説話的聲音帶着顫抖:“那天夜裏,不知道蒙元的騎兵怎麼就出現在右領軍衞的防線後面,從背後直接插了進來。深夜,大軍怎麼可能在背後設防?右領軍衞大將軍於正東倉促組人人馬迎戰,但敵人最少有兩個萬人隊的騎兵從背後殺來,想攔住已經晚了。因為大軍要佈防數百里,右領軍衞崩潰的消息傳過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一天。”
“裴大將軍知道右領軍衞戰敗之後立刻派數員戰將分兵三萬趕去救援,還沒趕到,就遇到中軍的潰兵。三十萬中軍,竟然在一夜之間也潰敗了……問中軍的潰兵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説也是蒙元的騎兵在背後突然殺來,大軍根本就沒有防範就被衝破了連營。緊跟着蒙元的大隊人馬就潮水一樣湧過來,至少有二十萬人馬。旭郡王和金世雄大將軍帶兵反擊,但因為深夜驟然遇襲,士兵們潰敗的速度太快,終究沒能阻止敵人將大營殺穿。”
“旭郡王和金世雄大將軍也殺散了,旭郡王帶着一部分人馬四處奔走,試圖將潰兵收攏起來。但蒙元的騎兵速度太快,咱們……咱們的步兵根本就來不及列陣。”
“後來,裴大將軍派去的三萬人馬沒敢貿然繼續向前,而是原地駐紮派人回去請示大將軍。大將軍下令退回大營,然後收縮兵力緩緩而退去救援旭郡王。大軍才開拔,蒙元克沁旗的六萬騎兵就殺了過來。咱們左領軍衞的人馬大部分都是步兵,只能列陣而戰。堅守了一日之後,蒙元王庭的超過二十萬騎兵便殺了過來。”
“到了晚上,西邊的防線被衝破,裴大將軍親自帶着親兵衞隊撲上去。到了後半夜的時候……聽説……聽説裴大將軍被敵騎亂箭射死了。軍師石勒眼見着大勢已去,卻不肯隨護衞突圍。他找到臣,讓臣帶兵突圍回長安城報信。軍師他自己組織最後的人馬去探查大將軍生死……臣勸他同行,他説受大將軍恩惠,生同生,死同死!臣帶着幾十騎殺出來的時候,軍師他們也戰死了。”
“臣和手下不敢耽擱,一路往東縱馬。臣還想着,半路上肯定能遇到咱們大隋的軍隊。可一路上看到的都是被砍掉了腦袋的屍體,每隔十幾裏就能看到一座用咱們大隋士兵頭顱堆起來的佛塔。臣和手下晝伏夜行,但還是被蒙元的騎兵發現了。廝殺之下,只有臣自己逃了出來。半路上的時候聽説,旭郡王帶着殘兵正在往青峽方向退守,臣就往青峽趕路,去尋旭郡王……可臣一路小心翼翼的到了青峽的時候,卻沒看到咱們大隋的人馬。”
“後來臣想……旭郡王麾下的人馬也多是步兵,而滿都旗橫下里兩千里長,旭郡王的人馬怎麼可能跑得過蒙元的騎兵。七十萬大軍啊……臣一路上看到的都是沒了腦袋的屍體和那高高的人頭佛塔。”
“在青峽等了一天,臣沒有等到一個自己人卻看到了蒙元的狼旗。臣只好自己跑回來,路過樊固的時候臣本想進去通知守軍小心戒備,臣多了一個心眼沒敢輕易靠近,暗中觀察竟然發現樊固附近有蒙元人,蒙元人怎麼可能這麼快就過了青峽?臣不敢久留,想起軍師的交待便一路向東趕,半路上沒敢耽擱一刻趕來長安城。”
聽他説完這番話,皇帝的眉頭皺起了兩道山樑。他的臉色很白,顯然無法接受這個消息。
“七十萬大軍……”
他喃喃的重複了一遍:“朕麾下的七十萬精鋭之師……就這麼沒了?”
“李遠山呢?”
皇帝忽然問道:“聽你説了這些,為什麼沒提到右驍衞大將軍李遠山!右驍衞可還在?”
諸葛瞻身子微微一顫,重重的磕了一個頭:“陛下啊……這正是軍師讓我趕回長安報信的緣由,難道陛下沒察覺,西北大敗,臣縱馬回來就算不耽擱也遠不如飛鴿傳書要快速……可陛下您還不知道西北的戰事……因為有人封鎖了消息,狼乳山以東,沒人知道戰敗的事,臣在西北的時候,連驛站都不敢去!而百姓們竟是還在談論着咱們什麼時候直搗蒙元王庭!”
“你……”
皇帝的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竟是有些站立不穩。
“你説清楚!”
諸葛瞻抬起頭,眼睛裏都是熱淚:“軍師懷疑,蒙元人之所以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從咱們大軍身後殺出來,就是李遠山勾結了蒙元蠻子!當初我們左領軍衞移軍戰線駐防之前,軍師就提醒裴大將軍小心右驍衞。奈何右驍衞和我們左領軍衞的防區相隔最遠……軍師私下裏和臣關係不俗,説過幾次……他説李遠山的右驍衞有些不正常,臣當時也沒在意,還以為軍師只是喝醉了説的胡話……”
“李遠山……他為什麼!”
皇帝幾乎是嘶喊出來的,嗓音透着無邊的憤怒和悲涼。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諸葛瞻為什麼説西北百姓不知戰敗,諸葛瞻連驛站都不敢去的話。皇帝的眼前一黑,竟是站立不住向後倒了下去。
……
……
距離京畿道還有不足五十里的地方,有一片大山。翻過這座山就屬於京畿道管轄,山中樹林因為太密所以顯得很壓抑,沒有綠色的山林看起來格外的肅殺。一行衣衫襤褸的飛魚袍跌跌撞撞的往前走着,顯然疲乏到了極致。
走在最後面的飛魚袍身子一歪倒了下來,再也站不起來。
“千户……他實在走不動了,昨天夜裏他受了重傷。”
一個飛魚袍氣喘吁吁的對走在最前面的那人説道。
最前面的人看起來身材嬌小,竟是一個女子。只是身上的袍子已經破破爛爛,還有不少血跡。她的肩膀上裹着紗布,顯然也受了傷。看她的臉,也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洗過,髒兮兮的哪裏還有本來的顏色。
這女子,正是沐小腰。
沐小腰走回去,檢查了一下那個倒地飛魚袍的傷勢,微微皺眉,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送他一程吧,救不活了。”
一個百户臉色痛苦的走過去,蹲下來説了一聲兄弟對不起了。然後一刀戳進那飛魚袍的心口,那人伸出手來回搖擺似乎是想抓住什麼,當刀鋒在他心口一絞的時候,他的手頹然無力的摔落下來。
“謝謝……”
這重傷的飛魚袍臨死前喃喃了一句,眼角都是淚水。
“帶着他,咱們走不快。而且丟下他,落在那些人手裏會更痛苦。”
似乎是為了安慰其他人,殺人的百户嗓音沙啞的説道:“快進京畿道了,只要進了京畿道那些追殺咱們的人就沒有膽子追的那麼緊。咱們找到地方官府,要了驛站的戰馬就能儘快趕回長安城。西北大敗的事陛下還不知道,若是再不盡快將消息帶回去,西北三道……全都丟了。”
另一個飛魚袍呸的罵了一聲:“李遠山,袁崇武,吳佩之,楊善臣!我-操-你們祖宗!大隋的數千裏大好河山,就敗送在這些混賬的手裏!蒙元人到底許了他們什麼好處,三道總督,一位大將軍造反……大隋立國百年都不曾有過這樣的恥辱!”
“他們之中有人想當皇帝。”
百户嘆了口氣道:“咱們剛從西北撤回來的時候,七十萬大軍,數百萬民夫,血屠千里……到了樊固一線看到守軍都是袁崇武他們的郡兵,封住道路,大軍的補給都被截留下來,那會千户大人就説西北要大亂了。然後讓咱們無意中撞到了李遠山的大秘密……這一路逃回來,本以為快到京畿道就安全了,誰想到最終大部分兄弟沒能熬過去。”
沐小腰深深吸了口氣,又看了一眼那個已經死去的飛魚袍:“咱們走吧,儘快翻過這座山。那些追兵追的太緊,咱們一路上想找驛站官府都沒能甩脱。袁崇武他們的人有戰馬,在各城和驛站外先一步佈置,咱們能逃到這裏不易,不能耽擱了。”
“喏!”
僅剩下的六七個飛魚袍應了一聲,看向沐小腰的眼神里都是尊敬。這一路上,若不是千户大人提前預知了很多埋伏,他們或許早就死了。
沐小腰一邊往前走,一邊在心裏想着過去發生的事。
李遠山和袁崇武他們造反,都是因為有那個秘密做依仗。然後勾結蒙元人擊潰朝廷的七十萬大軍,這樣朝廷的兵力就會捉襟見肘。到時候他們佔據西北諸道數千裏江山,朝廷損失了那七十萬大軍,再想討伐力不從心!
西北之戰,根本就是一個李遠山他們因為皇帝的貪婪而挖出來的巨大陷阱!
朝廷大軍開赴西北,先打一場勝仗,將滿都旗佔據,大隋上下歡騰。其實這都是李遠山算計好了的,他的目的就是葬送大隋那七十萬雄兵,然後他在西北造反就能毫無阻礙!藉助蒙元的手除掉朝廷人馬,他的算計太深了。他有袁崇武等幾道總督做內應,可對付不了駐軍西北的其他幾衞人馬。而這一戰之後,西北再無戰兵!可是,若沒有皇帝的貪婪,李遠山又怎麼可能得逞?
皇帝啊……
你一心想開疆拓土,卻不知道從一開始就被李遠山他們算計了。
沐小腰微微嘆息,她本來以為大隋的江山穩固如山。以為隋人是團結的,朝廷上下一心……現在看來,自己還是太幼稚了些。男人們為了那個稱帝的美夢,一旦有機會到來就會變得猙獰如野獸。
李遠山勾結蒙元騎兵在滿都旗將大隋的人馬殺得屍橫遍野,幾乎沒有人逃回狼乳山這邊。
皇帝精心為自己編織的美夢,就這樣破了。
……
……
“陛下……”
蘇不畏上前扶住皇帝,看着皇帝蒼白的臉色他心裏忍不住一緊。他能感受到皇帝的心情,也能體會到皇帝現在的痛苦。
“為朕正冠”
皇帝掙脱開蘇不畏,指了指蘇不畏撿起來放在一邊的皇冠:“朕要上朝。”
這一刻,蘇不畏竟然錯覺,皇帝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
然後他才發現,那不是錯覺。
皇帝的兩鬢,竟然一瞬間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