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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笨孩子

    1

    俺們學校沒啥好吹的,就是大。六個校區N個校園,合併的結果,大必然會帶來負面影響,經常在校園網上看見校區間對罵,你説我傍大款我説你圖我們名聲好牌子硬什麼的。好在大家漸漸習慣了,也不怎麼罵了,轉而關心起美女的分佈情況。公認的美女集中營是南區,每次和丁鑫到南區玩他都像個灑水車一樣不停流着口水,看着我感慨:“美女如花滿春殿,身邊唯有鷓鴣飛。”

    我只好以暴力讓他明白,工科美女是勝在邏輯和心靈的。

    但是他堅持:“工科?工科就沒女的!”

    我們C校區都是理工科的,男女比例7∶1,時常見到挺帥一小夥挽只恐龍軋馬路。這時候,我們班那羣自以為英俊瀟灑的青蛙們就會含着淚説:“俺這心哪,拔涼拔涼的呀。”

    也不反省一下自己那副嘴臉,真是人醜不自知。

    在這種環境下,要找到一個合適的男友無異於要從絕望的大山上砍下一塊希望的石頭。“Tohewoutofthemountainofdespairastoneofhope!”老俞的口頭禪鼓舞着我。

    2

    我們代班長按理説應該退出我們視野了,但這哥哥不服老,拼命在大一新生中上躥下跳。據説學生會改組,他要競選秘書長,這與我無關。我無法忍受的是,他經常鬼鬼祟祟地對我説他們寢室有一內蒙兄弟對我怎樣怎樣,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一個人問一隻梨:“梨呀,我把你賣了好不好?”這梨聽着不鬧心才怪。要是介紹帥哥我也許還可以忍耐。偏偏那內蒙哥哥長得十分困難,遠看頗像天池怪物。要他?我寧可暗戀吳孟達!

    在幾次迂迴婉轉的拒絕之後我忍無可忍。那天代班要我去領女生的身份證。那內蒙哥哥剛好也在,傻笑着問我:“家哪兒的啊?”

    “你家哪兒的啊?”

    “我家內蒙,劉力沒和你説?”

    “哦……內蒙啊,我去過。”我笑得甜蜜蜜。

    寢室裏另外幾個流氓擠眉弄眼,笑得十分淫蕩。

    “你真的去過?”

    “真的,那兒什麼吃的都拿羊油炸。要不是有方便麪我當時就餓死在內蒙了,當時我就想,以後吧,絕對不到內蒙去。”為了擺脱任人宰割的下場,就犧牲我對內蒙大草原的熱愛吧。

    內蒙哥哥臉色白裏透綠。

    我抱着一大摞證件凱旋迴寢。套我?你還嫩着!

    哼哼哼!

    我發現自己和楊瓊分手後變得日趨刻毒。看所有雄性動物都像流氓。

    覺得自己什麼都可以應付,只是很難快樂起來。

    信任一旦被摧毀,就再也無法回到無憂無慮的從前。

    我所有的,只是我自己。

    再無法相信什麼人。再不會向着別人靠去。

    3

    東北這疙瘩夏天賊熱,冬天賊冷,而且全年好像就這麼倆季節。一夜之間敢降10℃,真他媽的讓我們這些外地人鬧心。

    每天下午第一節都有課,而且是一點鐘開課。而一點正是俺用膳完畢,開始午休的時候啊!

    晚飯準時四點半開,遲到二十分鐘好菜就全沒了,只剩些倭瓜燉南瓜之類。

    第一天夜裏老三企鵝就哭了:“我餓。”

    我摸摸她的頭:“來,這是我以前攢的窩頭,你先湊合一下吧。”

    老三一會兒工夫吃了個盆光碗淨。我心説這孩子嫁不出去了,吃東西的架勢跟颱風過境似的。其實大家都餓,日子長了,逐漸摸清學校各超市的具體位置,開始帶夜宵回來。大多數時候是方便麪,別看便宜,在一個寒冷的深秋夜晚,一包熱氣騰騰的方便麪是我們的最高理想。一般來説任何人都不可能獨吞自己的夜宵——周圍五雙乞求的眼睛望着你,“讓我吃一口吧,就一口。”

    “還有我,我要口湯就行。”

    特別是當企鵝楚楚可憐地看着你説:“讓我聞一聞吧。就聞一聞”的時候,不管你多麼鐵石心腸,能忍心拒絕一個饑民嗎?

    要不我怎麼就那麼佩服老馬呢?她就可以拎着方便麪袋子在企鵝的鼻子底下兜一圈:“來,聞聞啊。”然後旁若無人地開吃,真是瀟灑。

    在一個飢腸轆轆的夜晚,我接到了某神秘男子的電話。自稱是我參加又退出的那個通訊社的,説仰慕已久,想要找個機會發展一下同學情老鄉誼。

    “聯誼相親的,要不?”我握着話筒問。

    眾美女均低頭不語,玩弄着衣角辮梢。

    我嘆口氣:“行,聯吧。”

    聯誼那天我躲了,原因之一是不想看到同室操戈的悲劇,原因之二是我印象中那個寢室的小孩兒們長得巨抽象,抽象到讓我這麼好色的人都不忍心下手。

    聯誼回來後她們都表現得很奇怪,以老三企鵝為甚。企鵝從來都像一個白白嫩嫩的公主,搖搖擺擺地走在她的世界裏,笑得傻呵呵的讓人忍不住想摸她腦門一把。聯誼後企鵝迅速發病,具體表現為每天撥着牀頭的衣架莫名其妙地笑,還自言自語,半夜都會笑醒。經過一週的冷眼旁觀後,老馬拍着我的肩感慨:“發春了。”

    終於有一天企鵝憋不住了:“你們發現了嗎?聯誼寢的鄭洋長得可像《流星花園》裏的道明寺了。”

    老馬沉默良久,説:“沒發現。”

    “不覺得。”

    “沒看出來。”

    “……”

    “可我就是覺得像。他老帥了。你看這裏,嘴,還有臉型……”企鵝居然還翻出個照片給我們看。

    我靠……言承旭就長這樣?

    老馬給我使個眼色,我深呼吸一次:“三姐,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4

    這世界上只有兩種女人,一種是笨女人,另一種是更笨的女人。

    笨女人去追男人,更笨的女人等男人追。

    老三貌似幼稚,其實比我們都聰明。

    所以她迅速地把聯誼寢室的鄭洋拿下了。

    老三的手法近似於傳説中的東北姑娘相親,“我挺稀罕你的,你稀罕我不?”單刀直入地震撼了鄭洋一把。

    説實在的,企鵝的確是個優秀的姑娘。沒有倒追不倒追那一説,一個優秀的姑娘大膽地表白,你要是不趕快審批提貨,你就是白痴,絕對的。

    鄭洋不傻,所以他們很快就像童話的結尾一樣:“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來自黑龍江的企鵝和起於深圳特區的鄭洋打破了學院盛傳已久的“南男加北女等於不可能”的謠言,幸福地勾搭在一起。鄭洋條件不錯,廣東人,老爸是建築工地負責人,或者按老馬的原話:出身於包工頭豪門。有型有款,一雙襪子夠我們一雙鞋錢。雖然和道明寺尚有一定差距,也可以混入小白臉一族。在建築工程的光棍班待着,人又老實,沒有後院起火的隱患。饒是這樣,企鵝還得便宜賣乖,“唉,我這朵鮮花就這麼插在牛糞上了。”

    老馬哼一聲,“得了吧,你要是鮮花,以後牛都不敢拉糞了!”

    企鵝報以甜蜜地傻笑。我們嘩啦嘩啦鼓掌,那時我有種欣慰的感覺,雖然自己一直瞎混着,看姐妹們有個好歸宿也挺開心的。只是有些酸楚,會不經意間彌散在眉梢眼角。人説“憤世嫉俗”,我不憤世,可我嫉妒那些紅塵中的幸福。快樂的人那麼多,我始終不能算一個。

    晚上,下鋪廣州的老二晶晶踹我牀板,這丫頭每次和我説話都要踹我的牀——她的天花板,也就是我大人大量不和她計較,要是有什麼“最佳上鋪”的評選我肯定當選。

    “老五,你説為什麼我不能去愛一個窮小子啊?”

    “廢話,你看你平時惦記的都些什麼人?不是李彥宏就是李澤楷!你這麼拜金,怎麼可能愛上窮小子?”

    “那會不會有一個貧窮又有才的大齡男青年看上我啊?”

    “……不會吧,飽暖才能思淫慾啊。”

    大家的興趣轉移到金錢與愛情的辯證關係上。這是一個笑貧不笑娼的世界,什麼都和錢説話,許多女孩子都把工作重點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了。窮則獨善其身,富則妻妾成羣。流星花園裏杉菜同學多可憐啊!騎着摩托車上學的貧民小妹妹,口口聲聲鄙視名利還是和F4曖昧着,最後終於如願以償被逼上了枝頭當鳳凰。灰姑娘眼裏只有王子,牛郎愛七仙女而不是隔壁的大腳石榴姐,落難公子一定要有個有錢的小姐在後花園提供助學金,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我就不信道明寺要是建築工人,杉菜還能讓愛做主?當然最好是愛情與麪包兼得,三毛説得好,“看得順眼的,百萬富翁也就嫁了;看不順眼的,億萬富翁也不嫁”。好在説歸説,還是跑到沙漠嫁了不是富翁的大鬍子荷西。也許是我道德敗壞吧,呵呵,我總把人想得很壞。

    老四聊起白天看的報紙,一花樣年華的小夥子毅然嫁給一八十八歲的奶奶:“你説那是真的愛情嗎?”

    “愛個頭啊,出賣色相唄。”

    “人不都説了嗎?你想用錢的時候,還會考慮鈔票的發行日期嗎?”

    “哎,要是你將來結婚,做不做財產公證?”

    老二慎重地思考,然後説:“要是他沒我有錢,一定要做啦;要是他比我有錢,死也不能做啦。”

    掌聲四起。靠,大家又想到一塊去了。

    “就怕人家也這麼想……”我沉吟。

    “誰?”

    “……你未來的老公。”

    “也是啊……”

    大家都沉默了。

    同志們齊心協力算計未來老公的財產。

    我發現一羣女生在一起交流心得會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本來只是入睡前聽了幾手,日積月累也就培養出了河東獅吼。就像蹲監獄,本來偷了個錢包進去的,出來以後殺人放火全學會了。

    我是個沒出息的人,永遠不能像老馬那樣喜怒不形於色。對楊瓊的思念從沒停止過一天。我還記得那些雲霞滿天的傍晚,我倆裝模作樣地拿着英語書出去,其實是躲在操場上牽着手看夕陽。我的白裙子在金色的餘暉中一飄一飄,他牽着我的裙角痴看着。我實在不好意思了就用英語書砸他:“學習!考不上大學可就廢了啊。”

    “考不上你就不理我了?”

    “……”

    “好狠心。”

    其實那時我心裏説,我要我們在一起,我一定要我們在一起,我養你也不要你離開我。可是我不敢説。我們自己的路還是那麼坎坷,又有什麼資格許諾?可是我仍然相信,我們會在一起。永遠……

    可永遠又有多遠呢?

    “你每天都等他,他為什麼連個電話都不來?”老馬曾經問過我。

    她是那麼尖鋭、一針見血的女生。有時讓我很害怕。

    “柳爍來過電話嗎?”

    她低頭:“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你把自己毀在他身上,很不值。”

    “……對不起。”

    我知道她和以前的我一樣每天都在等電話,女人傻起來沒有邊的。可等待能挽回什麼嗎?

    等你來,等你在,等你怎麼樣離開。感謝你,讓我有人想等待。

    “我十一回家。”月光下她的臉空洞漠然。

    “回去找他?”

    “我們開同學會……”

    什麼都不用説了,最可怕的騙子是自己,閉着眼睛自己騙自己,為他找盡所有的藉口,假裝你們從來都幸福美滿,騙到最後,自己也忘了是欺騙。

    我們不傻,我們偉大;我們不傻,我們偉大。

    王菲是我喜歡的歌手,因為她和我們一樣笨,也許比我們更笨一些。

    “過去那些,已經忘啦!”她揮揮手,“只是和同學吃頓飯,沒啥大不了的!”

    真的全忘了嗎?

    我聽説陰曹地府有人日夜守候在奈何橋上,給過往魂魄送上孟婆湯。如果可以,我願傾我所有來換取這靈藥。那樣所有人都可以忘記過往,不會憂傷。

    楊瓊喜歡吃我媽做的飯,我媽也樂意看他大口大口地吃,還説什麼要是孩子都像楊瓊那麼能吃,當媽的才高興,説着轉臉就罵我“貓兒食”。這老太太對親生女兒跟仇人似的,吃多了説我胖吃少了還不樂意,可見敵我不分,糊塗到了什麼地步。楊瓊成心氣我,經常説我“什麼都不吃還長得圓乎乎小元宵似的”,我氣急了就告訴他,“你以為你三圍就標準啊?兩根兒肋骨一清二楚的一點兒手感都沒有。”

    楊瓊的媽媽在國外,傍了一美國農民,或者按他媽信上説的,嫁給了一位富有的農場主。楊瓊不認她,從不回信,電話也不接,有一次他媽回孃家説想看看他,他爸如臨大敵,開車把兒子送到了北京,爺兒倆躲瘟疫似的藏了半個多月。坐在他家裝修得如五星酒店一樣的客廳裏他把他媽抱着他的照片給我看,那時他還是個不會爬的孩子,等他會坐會站會叫爸爸的時候,他媽已經奔赴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一去不回頭。他的世界只有爸爸、姑姑、爺爺和奶奶。

    “這又何必呢?”我説。

    “你別管。”他説,聲音不大但語氣冰冷。

    我哆嗦一下,楊瓊外表謙和見誰都笑嘻嘻的,有時一個人凝神想心事,眼珠子卻總是冷冷地散發着金屬一樣的光芒。我總覺得,在那清澈如小溪的外表下藏着巨大的旋渦,裏面是暗流洶湧。

    我是個自信的女生,我以為只要努力,就能像李寧大叔説的,一切皆有可能。事實卻證明我只是個自以為是的笨孩子。幸福總是可望而不可即,你以為你功德圓滿了,你以為你勝券在握了,其實命運早就拎着大棒獰笑着守候在拐角。當灰姑娘拉開宮殿大門時看到的是藍鬍子的血腥地窖,那裏沒有水晶鞋,只有一具具屍骨。

    5

    十一假期正式開始,七天啊!終於能睡到十一點起牀直接吃午飯了!怎一個“爽”字了得?

    第二天大家集體上街購物,我們逛完重慶路逛桂林路,逛完桂林路逛黑水路。從重慶路八千塊錢一雙的鞋看到黑水路十五塊錢一條還送個手帕的牛仔褲。隔壁寢室的姐妹在黑水路集貿市場上撞見我們差一點暈死過去:“大姐,你們也到這裏玩啊!”

    我頭都不帶回地打個響指:“小case,再爛的我都玩過。”

    有一件看上眼的就呼啦一下圍上去,雞一嘴鴨一嘴地講價。看店的MM快哭了,走出很遠還聽到那MM和旁邊的人説,我的老天兒啊這是什麼世道?大姑娘跟土匪似的。

    我們不一定要買東西,我們只是在砍價上尋找成就感。

    我看上條白色的運動裙,因為換季原價六百多現在只要三百二。我猶豫着,上月已經花超支了,這月再這麼折騰我老爸的血汗錢是不是很禽獸啊?

    “哎呀,老妹兒,這還不要你等啥啊?”看店的大姐蹭一下就躥過來了,“姐拿給你試試,穿上你就看出效果了。”

    三下五除二把我推進了試衣間。若不是我拼命掙扎只怕還要親手給我換衣服。我蹲在試衣間悲哀地想,像我這麼靦腆內向的人真的不適合跟東北人做生意啊。

    “好看嗎?”

    沒人説話,眼光很複雜,驚訝,羨慕……OK,就是它了。

    “咋樣吧老妹兒?今天姐姐是賠給你賣了,看看!這料兒!這麼白的衣服也就老妹兒你這皮膚才能穿,洋氣吧?姐還能坑你?老妹兒你不用猶豫,穿着回去吧,有一個説不好看的姐姐把錢退你……”

    聽得我想吐血,以前以為自己挺貧的了,今天才知道山外有山,飛行員遇上玩鷹的——不是一檔次。我估計唐僧他媽當年一定是東北跑服裝生意的,要不咋那麼磨嘰呢?

    暈頭轉向把錢交了,娘子軍凱旋而歸。

    老馬收拾衣服,我才想起她要回家。清點戰利品時我們發現就屬這丫頭買得多。我們知道老馬爸是賣電腦的,精明能幹具備一切做奸商的素質,錢多得沒處花。但那花花綠綠的一牀還是把我們震撼了,奢侈糜爛啊!

    “不拿人民幣當錢啊是怎的?説,你是畜生!”

    “我是蟲豸還不行嗎?蟲豸。”老馬拿窗簾捂着臉,做出一副“我好怕怕啊”的樣子來。

    沒人時我悄悄問她,“你什麼時候走?”

    “馬上,九點的車。”她擠出一絲笑,“我這是臨戰狀態,從頭到腳地武裝了。”

    “一路順風。”我握握她的手,“祝你攻城掠地,無堅不摧。”

    她倚門拋個媚眼,活色生香地走了,背影美豔。

    我趴在窗口看她,直到她坐上的士離開。

    老六去串門兒炫新衣服了,老四雷打不動地自習,老三陪男友看電影,老二嘰裏呱啦地用鳥語和她廣州的同學打電話。

    世界這麼大,可我們在乎的,琢磨的,也就是身邊那幾個人。她們都走了,我忽然感到抑制不住的寂寞。

    我想我是想馬豔了,過去老嫌她在我耳朵邊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地磨嘰,現在幾天不見還有點想,睡覺都不踏實,這就是傳説中的犯賤吧?

    她現在在幹嗎?是不是又牽了她那條小狗“花澤類”四處顯擺去了。她以前説過,“花澤類”血統不錯,經常有養狗的人家想要一個“花澤”的後代。她精明的老爸靠配種賺了不少錢。“老頭兒又牽着狗從事非法流氓活動去了”,她咯咯地笑着,露出一排碎碎的糯米牙。

    我只好整天泡自習室和圖書館,自習室人很少但可用的桌子不多,也不知道哪個敗類發明的,用塊破布把桌子一蒙就算罩了這一畝三分地了。我只好很早——八點半在國慶期間實在是很早了——爬起來去佔張桌子以抵抗大規模的圈地運動。

    許主席照常上自習,自從暴露身份後這廝日益囂張,動不動擺出一副領導嘴臉。這廝今天很風騷地穿件花格襯衫在教室裏走來走去,還煞有介事地抓支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一行行書,然後嘖嘖稱讚。我只當他空氣。他自己表演得沒勁了,問我:“曉蓓,身無綵鳳雙飛翼的下一句是什麼?”

    “……”

    “小才女不會不知道吧?”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他尷尬片刻哈哈笑起來:“你很有幽默感啊。”

    “主席過獎。”

    “我在你面前擺過主席架子嗎?”

    “主席客氣了,主席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

    他又臉紅了,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壞。

    “對不住啊,我嘴直。”

    “曉蓓,晚上我朋友有事,你能出來幫我個忙嗎?”

    我驚訝,鬼使神差的,説:“好吧。”

    頭上的髮卡突然啪的一聲彈開,我的頭髮落下來,披了滿臉。

    6

    一盞離愁孤單佇立在窗口/我在門後假裝你人還沒走/舊地如重遊月圓更寂寞/夜半清醒的燭火不忍苛責我/一壺漂泊浪跡天涯難入喉/你走之後酒暖回憶思念瘦/水向東流時間怎麼偷/花開就一次成熟我卻錯過……

    聽着JAY的歌我收到了熊貓楚盼盼寄來的郵件,裏面有一幅可愛的畫,温暖得直慰我心:一隻熊貓愁眉苦臉坐着,旁邊淡淡的筆跡寫道,一隻熊貓其實不孤單……想念另一隻熊貓……才孤單。我看着,很想哭。

    熊貓是我從小的玩伴,後來留在本市的農業大學,現在是在家給我發的郵件。她是我為數不多的同性朋友中堅持時間最長的一個,我倆的關係近似於傳説中的青梅竹馬,唯一的遺憾是同性,我又不想做拉拉,要不肯定非她不娶。看《櫻桃小丸子》的時候,看着小丸子和好朋友小玉手拉手上學的模樣,簡直就是我們當年的翻版。

    上大學以後我變得孤僻很多,深居簡出,從不主動和過去的朋友們聯繫。算來現在女性朋友裏大概也就她還惦記我了——情敵不算。

    她説她很好,學校生活也挺愉快,室友也很友好,我呼吸變深:“前天見到老同學,除你、陳靜、球球、郝偉和楊未歸,其餘均到齊。問了許多人,仍無楊消息。珍重。”

    我看完全文,深呼出口氣。

    沒有消息好啊,沒有消息才是好消息。

    我倆的事當年一度鬧得沸沸揚揚,所有的人都知道,現在也沒人敢在我面前提“楊”字。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充滿憂鬱和同情,只差沒有送輓聯給我説“節哀順變”。

    我被憐憫得恨不得自殺以謝眾人,那時我像祥林嫂一樣見誰衝誰説:“我沒事,真的沒事。”

    我的班主任老郝曾在畢業後的謝師宴上遮遮掩掩地説:“你還這麼小,以後的路長着呢,堅強點兒,啊?”

    我只好苦笑:“謝謝老師關心。”紙裏果然包不住火,現在大概整個教研組都在探討這事。沒想到我為母校作的最後一項貢獻是花邊新聞女主角。

    我知道這世界上優秀的人多得很,但是,很奇怪的,弱水三千,只有那一瓢讓你心有慼慼,流連忘返。

    這就是傳説中的賤人吧?

    我是個把自尊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種。

    所以我寧願楊瓊背叛我一百次,也不願意要別人這麼大張旗鼓地同情我。

    我緊握着手腕上的銀鏈,緊張時我習慣握些什麼來讓自己放鬆,冰冷堅實的金屬鏈條讓我感到踏實。

    你是一個怯懦,自卑,不敢面對事實的人嗎?

    不,我不是。

    我站起身,對着鏡子凝視着自己,直到微笑代替眼淚浮上我的臉。好的,很好,非常好,我從容起身。我是怎樣的人我自己明白,如果一個男人可以毀我的話,我早歇菜一萬年了。

    許主席又約我去吃飯。

    這個人什麼時候才能從我生活裏消失啊?

    “可別説我沒警告過你啊!咱倆之間是沒有未來的。”我在小蒼蠅館子借酒裝瘋。

    “你瞎説什麼啊。”許主席道貌岸然慣了,樣子簡直像個第一次接客的小姐,手腳都沒處放,臉上泛着青澀的紅暈。

    “你以為你穿個馬甲,姐姐就不認識你啦?”還好我早上頭了,要不臉紅得一準兒得穿幫。“別怕,我決不逼良為娼,你自己看吧,我會對你負責的,雖然我不能給你名分。”

    “你喝多了。”

    “呸!姐姐量深着呢。”我估計我媽看到這副樣子的我肯定得吐血,“你躲什麼?喝兩口又不會死!傻吧!告訴你,你看着,這就是一酒瓶子。我看着,它就是一大千世界,東西多了。這為什麼?你沒境界。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你沒聽過吧,哈哈哈,正常,打看你第一眼就覺得你是一俗人。瞪什麼眼?顯你眼大是怎麼的,大而無神一看就是死魚眼……”我琢磨着用不用掐他一把,對他説,“來,給大爺笑一個。”那就更像一地道女流氓了吧?

    “……”他徹底無語。

    操,我就不信他還敢膩着我。

    你是誰?沒有語言能比這更冰冷。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其實你自以為無比真實的事情,也許從不曾在世界上發生,不要提塵封已久的往事,我沒有過去,我只有一個澄明的夢境。這世界如此真實,而我們又有什麼資格説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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