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軍訓如火如荼地進行着,我們機械地正步走,齊步走,有時候一天都重複同一個動作,早六點到晚六點封閉訓練,晚上還保不住緊急集合,一天下來累得出去買報紙的精神都沒有。寢室裏沒電腦沒電視,毫無精神補給,日子過得像山頂洞人。時間長了別説人性,連獸性都剩不下幾分了。老馬天天感慨説自己已經落後於時代,連梁洛施給李澤楷生了個大胖小子這麼大的事都不知道。我常想起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一個倒黴蛋被納粹抓起來,幾十年看不到任何文字,更沒有和人説話的可能。他好不容易偷了一本書,卻發現那是一本殘破的國際象棋棋譜,他用麪包屑捏了棋子自己和自己下棋,最後下成了精神分裂。
每十天有一天休息,我不知道幹什麼好。跑到學校的網吧去看《蠟筆小新》,誰想還要辦卡。僧多粥少,一大堆人等機器,我皺着眉頭等。
“三號,”網管喊,“三號!”
沒人應。
“走了?”網管自言自語。
“早走了。”我撇撇嘴。
一張帶着體温的卡片突然塞進我手裏:“快去,別讓我老闆看見。”
我張着嘴看那個頎長蒼白的網管。
“去啊。”他笑。
我糊里糊塗地握着那張三號卡片走到空機旁。網吧的高峯期漸漸過去,我一邊看電影一邊聊天。
“丫頭,還不下?”
一個陌生人。
“管得着嗎?”
“剛才還挺斯文的怎麼變臉比翻書還快啊?”
我望向網管,他笑着,運指如飛地打字。
“我馬上下班了,你還不回寢室?要關門了。”
“……”
“你大一的吧,我也一年級的。”
“你?研一的吧?”
“呵呵,真聰明。”
網吧有很多人嚷嚷着打遊戲,煙霧繚繞,在這種地方我總是缺氧而且反應遲鈍。字還沒打完,我突然感到脖子上有人的氣息,噌一下回頭,正對上網管同學的笑臉。
“你在BBS上挺厲害的啊。”他意味深長地笑着。
我是個叛逆性挺強的孩子,高中那會兒冒天下之大不韙跟楊瓊在一起,為此不知忍受了多少冷嘲熱諷,按我爸的話説,這是欠揍。越是不該做的事我越激情澎湃急着想一試身手。老馬曾笑話我説我像《新龍門客棧》裏的金鑲玉,“老孃玩過的男人比你見過的都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恨不得全世界都拜倒在我的牛仔褲下。我反問,哪個女人不是這樣?至少我遵循一條重要原則:不給我的我不要,不是我的我不愛。但要他非來找死,我也不便太厚道了。説到這裏我一把拉開窗簾,“你看外面的山,為什麼我要去爬山?因為山在那裏!我始終堅信,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
我的獵豔宣言宣告完畢,寢室爆發出一片激烈的噓聲。
應該説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孩子,儘管我留着乖乖的妹妹頭穿着清純的校服裙,尊老愛幼成績優良。儘管我已經成為一個小區年輕爸爸媽媽教育孩子的教具,“你看看人家蓓蓓姐姐!”可是我骨子裏害怕寂寞,我害怕整天只和函數曲線過日子,人説智者能懂得享受孤獨,我還沒修煉到那層次。整天沉溺在應試教育中的生活實在太沒意思了,所以我們在自己青春的畫卷上盡情揮灑着色彩——你也可以把這叫早戀。我無所謂,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反正只是在不傷及無辜的前提玩玩而已。80後的愛情觀冷漠而靈活,我們最愛的,只有自己。
不過我好歹還是個良家女子兼有志青年。我的近期目標是一所足以光宗耀祖的大學,所以我玩得頗為節制。以意淫為主——好聽的説法是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僅限於紙上談兵,結合實踐的機會不多——我的眼光也不低。
當我猝不及防遭遇愛情的時候,我們的交往還是單純生澀的。那時我們還都很清高,見到對方也故意扭過頭去裝作沒看見;那時我常常目不斜視地等他走過我的座位後悄悄抬頭去看他,然後發現他正斜瞥着看我的背影。兩人相視臉紅,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去,假裝都很正經。他第一次輕握着我的手,是在校園的桃樹下面,樹陰濃密碧綠,一個萬物瘋狂生長的季節。兩隻手觸碰,我的春天結束了。
我覺得自己是一枚青澀的果實,渴望夏季陽光的味道。
印象中最親密的接觸也就是模擬考後蜷在他懷裏哭一會兒。本來是為數學哭的,哭着哭着聞到他身上那股好聞的青草味兒就忘乎所以了,用楊瓊的話説,哭半小時後我會露出色迷迷的眼神地去研究他的胸肌。意識到他在看我時會紅着臉扎進來繼續哭,不過這一次哭得斷斷續續,動機十分可疑。
塵封的過往如同舊疤,總在不經意的磕碰中鮮血淋漓。
我一直想,如果楊瓊沒有出現的話,我還會不會全心投入地愛一個人?也許韋君説得對:“愛情就像洋葱頭,你剝着剝着總有一片會讓你流眼淚。”
縱然我的眼淚不為你而流,也會為別人而流。
因為我一直相信有那麼一個人,會在萬水千山外等我,我可以放下一切虛名俗利跟他走,義無反顧。
我們都要經過一些事情才可以老去。
2
以後的日子我時常在晚自習結束後跑到網吧待一會兒。總有空機留給我,網管丁鑫同學會在十一點打烊的時候陪我去吃夜宵。來自江南的丁鑫同學十分耐心,口才也很好,作為過來人對學校的雞毛蒜皮也很瞭解,什麼都可以説出點道理來。我也沒拿他當外人,有什麼煩惱就告訴他。他住在三苑,是研究生的集中地,離學校很近。我們經常叫上週圍幾個老哥老姐一起胡吹亂侃玩牌吃飯,但我一直不讓丁鑫知道有關我的任何信息,姓名,專業……任何會暴露自己行蹤的線索都不告訴他,他小心翼翼套話時我就裝傻或是胡亂編造一些阿貓阿狗的假名。他笑得鬼頭鬼腦:“等你想説的時候,自然會説。”
我和丁鑫也可以算神交已久,他是我常混的BBS的板斧,扼殺過我不少膾炙人口的好帖子。丁鑫是學軟件工程的,偶爾寫些風花雪月的東西也像編出來的CODE一樣乾巴,全靠自己給自己掛紅臉來贏得點擊率,丫居然還好意思説我寫得囉唆!我煞費苦心打了十八年的玉女牌,以瓊瑤大媽為榜樣強忍着噁心寫出來的纏綿悱惻的小段子,曾騙倒校內校外無數色狼的愛情故事居然被人評價成這樣,是可忍孰不可忍?
光從他這話就可以看出他是多麼狹隘和不貼近生活,和尚就一定是一個人嗎?韋小寶也當過和尚,不也照樣和七個老婆花差花差?我自己就親眼在機場見過牛逼得不行的和尚,拿的手機都是BlackBerry的最新款。
丁鑫的老婆杜韻——我不知道為什麼一上大學都管女朋友叫老婆——月牙兒眼睛笑得彎彎地,“曉蓓你別生氣啊,他們逗你的。”
杜韻在理工大念大四,是個細膩文靜的浙江女孩兒,一來就捲起袖口幫丁鑫洗衣服,要不就站在網吧裏陪丁鑫看MM。
丁鑫這廝何德何能?也配有這麼賢惠的女朋友?我很不平衡,經常抱着杜韻的肩膀大聲説:“杜姐,你才是我今生的唯一!跟我走吧,丁鑫這畜生不會給你幸福的!”
杜韻羞澀地笑,抬手掠起額上的劉海兒。
丁鑫也笑,對來換班的同學説:“完了,小老婆要和大老婆私奔。”
“沒有老婆是廢物,老婆多了是動物。要那麼多幹嗎?想奔奔唄!”
那天是標準的秋老虎天氣,熱得我只穿短袖T恤還滿頭大汗,該死的教官違反紀律跑回來看MM,男生們都知趣地退了。我受不了那種曖昧的空氣也找個藉口跑了,臨別時教官握着我的手依依惜別,我甩開到外屋洗了八遍手,心情分外不爽,一個人跑到燒烤店大嚼。丁鑫不知從哪個角落神秘飄出,在我對面坐下悶頭吃喝。我倒他的哈啤,他問我:“能走幾個?”
“嗯,兩個吧?”
我最高紀錄是五個,沒敢説。上次活動時從不沾酒的老六被幾個男生一激,喝了個天昏地暗,搖頭晃腦一路走着“之”字線一路跟我們説“我一點兒都沒醉,嗷嗷清醒的”。那次我從老六椅子底下掏出一打空瓶子來,當時就暗想在這種地方一定要有自知之明,千萬不能和人拼酒。
不知是因為沒吃飯空腹喝酒還是心情惡劣,一個沒到我就開始暈。
丁鑫在我耳朵邊上亂叫。指責我喝多了,一會兒回不去還要讓他老人家受累,我這麼重他也扛不動之類。聽不清了,困得厲害。
一頭栽在桌上。
栽下去的瞬間倒是極為清醒。小館子的燈光和鼎沸的人聲像電影裏的慢鏡頭,在眼前一掃而過。
然後一切都沉入黑暗。
我躲在黑暗中靜靜想念楊瓊的臉。
是的,我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但我仍在幻想有一天你會回來。
因為我傻,不肯放棄。
如果我在街頭遇見你,你是會把手插在口袋裏,還是會擁我在懷裏?
再一睜眼已是深夜,桌上只剩殘羹冷炙,小館子裏還有三三兩兩的散客。
發現自己以一個極其難堪的姿勢伏在別人膝蓋上,一抬頭正好和丁鑫大眼對小眼。
我大吃一驚,立刻躥到門口,光速把自己檢查了一遍。還好還好,除了上衣前襟有口水痕跡其他倒還都是正常的。
丁鑫納悶:“你幹什麼?”
“看看你有沒有佔我便宜?”
丁鑫拍桌子咆哮:“你想得倒美!”
宿舍早就關門了,我和丁鑫商量了一下,丁鑫的建議是大家都去找杜韻,在她租的小房子裏擠着睡。我的建議是我去和杜韻擠着睡,丁鑫可以在馬路上溜達到天亮再回寢室睡。
“憑什麼我老婆要讓你睡?我還得去一個人軋馬路?”
“你名聲這麼壞,我和你混到一起,不就沒名節了嗎?”
“杜韻不還有倆室友嗎,這麼多證人可以證明您的清白,何苦逼我一人兒在外面溜達?萬一遇到女流氓我的名節不就沒了嗎?”
我仍然猶豫不決,丁鑫困得快哭了,哀求我:“您就趕緊拍板吧,對您耍流氓也是需要勇氣的呀!實在不行您把我銬到暖氣上?”
考慮良久,最後還是決定跳窗户回寢室。
丁老負責送我回府。我剛把一條腿跨到窗台上,丁鑫忽然問我:“楊瓊是誰啊?”
我一身冷汗,險些摔下來:“什麼?”
丁鑫表情曖昧:“啊,剛有一傻妞兒喝多了,趴桌上管我叫楊瓊來着。”
我很尷尬,只好轉過臉去專心跳窗户,“關你什麼事兒?”
“老情人兒吧,”丁鑫特體貼地問,“沒關係,你就拿我當他抒情吧,我不介意。”
我大怒:“Fuck!別以為我現在失戀大腦有包就看不出你在勾引我!落井下石!卑鄙!”
“什麼什麼?”
“FuckYou,怎麼的?”
“Oh-Yeah,”他嬉皮笑臉,“Comeon!Comeon!”
不長記性,又讓這個王八蛋佔便宜了。
3
不知道是不是晚上風太大的關係,回寢室後很快就覺得身上軟軟的,癱在牀上不想動。老三摸摸我的頭:“妹子,你發燒了。”
大家紛紛表示關心,但第二天大家都有課,我一個人來到校醫院,提着點滴瓶四處逛了一圈,校醫院還是一如既往的破,一點意思都沒有。
“病了啊師妹?”
許師兄不知從哪兒鑽出來,殷勤地探問。
我翻個白眼,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門口兩個男生都往這邊探頭探腦,估計是他的同學。
“你來這兒幹嗎?你也病啦?”
許師兄很鎮定:“是我同學生病,我陪他們來看病的,你一個人來嗎?有事就喊我。”
我哭笑不得,“那我謝謝您了……”
許師兄一臉正氣地坐回同學中間,拿了本英語詞典低頭背單詞。儘管他的同學詭秘地笑着拍他肩膀有説有笑,但許師兄的臉啊,就像在主持黨員座談會那樣嚴肅。
看得我有些彆扭,轉身拎起瓶子逃進病房。
輸完液腳下軟綿綿的,想起老許他們同學生病,身邊有倆人陪着,還真有點羨慕。我在家生病的時候基本是一皇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爸媽小心翼翼伺候着。那時多幸福啊!沒事也裝裝病唬人。
身上一點兒勁都沒有,走走停停,越走越不對勁。走到七苑門口,我轉回身:“你幹嗎呢?”
許磊同學的特點在於時刻都帶着股領導氣息。即使是這時候,他也還是泰然自若做出一臉“同學你誤會了,我只是在代表組織關懷你”的表情。
“我又死不了,你跟着我幹嗎?煩啊我告訴你。”我威懾得有氣無力。
許師兄很老到:“我只是來給你送點藥。”
説着誠懇地遞上一盒康感。
舉手不打笑臉人,他玩出這麼一手,這可真是……沒想到。
4
軍訓結束後重返教室,我感到十分不習慣。我們的高數老師身材窈窕,號稱數學系的本?拉登,用美貌來轟炸學生的視覺,時裝每日一換決不懈怠,擺明了是萬人迷。每天開一輛大紅的minicooper來上課,把其他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們紅紅綠綠的小POLO比得無地自容。能在這樣的老師班上聽課,廣大男同胞們樂不思蜀。
女生也很歡迎她,老二經常從課桌下遞一紙條兒過來提示我們:“看腳,腳。”我們順着看去,果然是雙名牌。老六眼毒,告訴我們這雙鞋她星期六剛在卓展見過。至於課倒是很少有人聽,反正她也就能抄抄習題。解個課後題她都要撓半天頭,最後愁眉苦臉地説:“下節課吧”。下節課她又會説“下節課吧”。所以我們乾脆自學,只當高數課是時裝秀。
相比之下化學老師敬業多了,老太太永遠不苟言笑,一身白大褂寶相莊嚴地為我們講解習題。實驗課我們都沒預習,怕老太太近距離觀察露出破綻,所以進門就搶佔了離講桌最遠的一張實驗台,加熱強酸性溶液的試管口還對着過道,進進出出的人都小心翼翼唯恐被毀容。然而老太太一眼看穿了我們的詭計,視死如歸地衝過了強酸封鎖線,對我們輕輕地説“重做”,讓我這個心如鐵石的人也欷?不已。
重做的時候我鬱悶得要死,好在數據都是現成的——實驗報告我昨晚上就寫完了,絕對是結合了前人智慧的結晶和理論推導的結果,數據精確度從不會低於99%,雖然我們小組根本沒人會使阻尼分析天平。
其實我們寢室是挺優秀的一個團體。看自習勁頭就知道了,老四跟逸夫樓幹上了,不到十一點不收兵。其他人也差不多,大家心照不宣,從開學的一起上廁所的流氓團伙變成各自單幹的小蜜蜂,回來時卻口徑極其統一地都説自己又玩了一天,我隱約覺得我們已經沒有軍訓時那麼相親相愛了,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長期駐紮水工樓511,有一次還在裏面遇見許磊,剛好一間教室,大家覥着臉非常彆扭地聊了幾句。
從此以後每到511都會遇見他,真是自斷生路。
對我來説,許同學的主要作用就是去洗手間的時候用來看書包。但天長日久,漸漸覺得有這麼個人在跟前站崗也不錯。新生的學習熱情似乎是整座大學裏最高的,我每天清早跑到水工樓後的小樹林子裏念新概念英語的時候都見不到幾個人。後來老許告訴我説考完六級就沒人學英語了。我拿着厚厚的書多少有些茫然,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和書過日子。如果讀書沒有意義了,我還能做什麼?
5
學校社團在軍訓結束後便開始納新,我加入幾個,不是進門就要錢的傳銷組織就是大三老光棍們拐賣幼女的賊船,所以又都退了。記憶猶新的是在校報通訊社分社納新的時候,我想想碼字兒的人大概就應該來這兒,抱着尋找同類的想法來了。幾個老生煞有介事地還舉辦了個面試,淘汰了一批不夠會説話的男同學和不夠養眼的女同學。主持面試的社長是個精明能幹的女生,上下瞟了我幾遍便轉向另一邊的幾個男生髮問,我頻頻舉手,她視而不見。
估計是沒我戲了,我想。
稍後出來的結果讓眾人大跌眼鏡。報文學部的我卻被錄到了新聞部,胖乎乎的新聞部長召集例會,很深沉地表示,你們都是精英,是有理想有抱負有才華的青年,進入通訊社是很高的榮譽,有很多的好處,可以頒發實習記者證,在校報發稿可以在獎學金評定時加分云云。
聽得台下一羣大一的小菜鳥直流口水。
末了部長果斷地一揮手:“總之,只要大家好好幹,前途一定是光明的!”
我們不約而同地報以虔誠的掌聲。
部長點了幾個人的名:“留下來收拾會場。”
其實整個部門也不過十幾個人,部長還得親自擦桌子掃地。
我很不解為什麼我被換到新聞部,部長虎目圓睜:“新聞部比文學部不知好到哪裏去!我們是看你有潛力才把你要過來的!”
我很為自己的不識抬舉感到慚愧,趕緊一迭聲地道歉。
部長顏色稍緩:“以前的東西就不用看了,現在你是新人,要從頭做起。下午有個B校區的報告會,你跟我來學學吧。別人我都沒有通知,看你在面試時表現突出,才為你爭取了這個機會。”
我低頭:“謝謝部長。”
部長躊躇滿志地一揮手:“下學期咱們通訊社換屆,社長的位子差不多就是我頂上,到時候,我的位置就會空出來……”説着意味深長地看着我,“我覺得你很有希望接我的手。”
我強忍着笑,忍得肚子疼,但還是很配合地、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一個小破分校區通訊社新聞部小部長,我接你的手又如何?很光宗耀祖嗎?社長會讓你頂上?你怎麼知道這不是人家忽悠你的?
我們這位部長着實有些天真。不過我倒不是很討厭他,天真的人,再壞也有限。
這時候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我左顧右盼,問部長:“那我可以回去了嗎?”
部長一愣。還來不及作答,女社長已經悄然而至,冷冷道:“新生搬完桌子就可以回去了。小陳,你留一下。”
我如蒙大赦,立刻一溜煙躥下樓梯。
可憐部長還得給社長彙報工作,不知道要不要跪鍵盤。
當天下午,我們出去踩點。
部長對部下確實關懷備至,一路上蒼蠅一樣嗡嗡個沒完,查遍了我的籍貫、年齡、愛好,有無男友等種種問題。等車到了地方,我看看部長,部長安靜地欣賞車窗外的風景。
我只好自掏腰包墊了車錢。
做了一個月,出了四篇稿統統被槍斃。我咬牙切齒地去找部長。
“我的稿子為什麼不能用?”
“哦,你的視角太極端,我們畢竟是學校直屬報社……”這廝搔首弄姿了半天開始拿腔作調,“另外我不希望你寫文藝稿,雖然你文筆還馬馬虎虎。但是你畢竟是我們新聞部的人,是不是?要以本職工作為主!”
女社長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微笑着在一邊看。
我聳聳肩:“那算了吧。”
回去把稿子直接發到省報投稿信箱。
兩週後,收到了淡綠的匯款單。
晚上部長大人打電話來,説晚上有會,務必參加,否則年末獎評降分。
“降分”兩個字放得格外重。獎評和降分是他掛在嘴上的法寶,所向披靡。
通訊社辦公室原來是給清潔工住的小間,堆了很多破紙箱子和飲料瓶,部長坐在飲料瓶後的破沙發上咳嗽兩聲,看着我頭頂十公分處問:“上次那個稿子改好了嗎?”
“好了。”我把報紙遞了出去。
他一愣,繼而發窘,然後惱羞成怒,脖子上的筋暴起老高,“你你你……”
我不動聲色地看着他。
他皺着眉頭,躲開我眼光看地板。
還是不夠老練,連抬頭看着我的膽子都沒有,窩囊的男人。
“我不幹了。”
社長突然板着臉出現在門口,看來是有備而來:“林曉蓓。你不干我們不會留的。你不願意留,有人願意留!但是作為師姐我要提醒你,你這種態度到哪兒都吃不開!”
我沒回頭:“聽説分社半年沒有一篇稿子達到總社的用稿標準,已經被通報批評。以您這種肚量,也只能等着總社通知您光榮下崗了。”
英姿颯爽地走出去,唯一的遺憾是辦公室太小,沒機會讓他們多瞻仰瞻仰我義無反顧的背影。
6
退出以後我有點後悔,與人鬥其樂無窮,沒有娛樂的生活十分無聊。好在學生會納新比其他組織遲了近一個月。那天不少人圍着展板轉,我想這總不能收錢吧?好歹是個官辦的。
是夜,我對辛辛苦苦背四級單詞的許磊説:“學生會是幹什麼的?”
許磊一下嚴肅起來:“在大學,學生會是學生工作的主要承辦者和組織者,一個完美的大學學生會是學生的大腦和心臟……”
我暗自驚訝,沒想到此人平時不愛説話,關鍵時刻囉唆得和唐僧有一拼。且內容和我之前聽到的“學生會就是穆仁智,狗腿子;學生會就是搬桌子,抬凳子……”差別有如天地。
“最關鍵的是,你是想鍛鍊自己對吧?”老許嚴肅。
“對呀。”
“那就是了,加入學生會對個人成長是很有利的。你尤其應該加強人際關係的協調能力。況且和老師搞好關係,以後什麼保研啊,考試啊也有人指點,對不對?”
天上掉下大餡餅,居然還掉進我懷裏,真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升官發財是我畢生夢想,為什麼要和大好前途過不去?
“那你覺得我進哪個部合適啊?”
“大一新生進來都是幹事,當一年苦力還不一定有好處,不過女工部有一個副部長的空缺,你覺得呢?”
“這又由不得我。我還想當校長呢。”
“如果由得呢?”
“……”
第二天的會議上,平民林曉蓓由副主席許磊大力推薦,在眾人詭異的眼神中升任副部長。
“我怎麼覺得這事兒膈應?”副部長心事重重。
“當官都膈應你什麼不膈應?別人聽見還覺得你這是得瑟。”
我看着對面微笑着的許磊,忽地打了個冷戰:“我可記得我剛來的時候你説你只是個小幹事,你什麼時候變副主席了?”
“是啊,幹事幹事就是幹實事的人,我幹實事,所以我就是幹事。”
官場套話。這廝卻不是特地來消遣灑家?
“怎麼還愁眉苦臉的?多少人想一步到位都難啊。”許主席微現不悦之色。
“是嗎?”我訕笑,“那我怎麼謝謝主席提拔啊,跪下磕一頭?”
他臉色大變:“你怎麼老這樣啊!”
是啊,我老是這麼不知好歹,讓一門心思拯救我的哥哥很為難。
我不説話,低頭查看手機短信。
許主席循循善誘,“你是你們這一屆升得最快的,好好學習一下,將來我當了主席,也好有個左右手啊。”
原來是給自己培植黨羽,我抽抽鼻子,心中不悦,有種被誰賣了的感覺。
許主席敏感地把握到我情緒的變化,“對你自己也是很有幫助的,期末有加分的。”
我一時間不知道説什麼好。
升職這一天,我不快樂。
不快樂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坐着吃東西,化鬱悶為飯量。
“我喝酒是為了溺死痛苦,可這該死的東西卻學會了游泳。”一條黑影躥到我對面。
“你滾。”
“……我又怎麼了?”
“爪子拿開!”
“好了,別鬧了。”丁鑫伸手拍拍我肩膀,“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麼那麼大的火氣。”
我的眼淚一下子溢了出來。這些天來忍受着莫名其妙的打擊,我一直巴望着那場噩夢能早點結束,我希望過往的記憶不過是一場無痕春夢,那樣我可以繼續快快樂樂生活,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也許也是好事,越墮落,越快樂。商品社會什麼都是明碼標價的。
以後可以混得順風順水。可喜可賀,當浮一大白。
我笑着給丁鑫講我的事情:“前門拒虎,後門進狼,你説我是不是白痴?哈哈,我要死的話,一定是笨死的。”
“你別生氣……我本來只想讓你好好休息的。學校那些事,唉,不是我説你,你還小,等你畢業再來看這些事你肯定會覺得好笑的。”
“你覺得我好笑?”
丁鑫看着我:“對不起,又説錯了。”
我架着丁鑫的肩膀一路強忍着嘔吐的慾望走出餐館。我想起上小學的時候有幾個淘氣男生總是欺負我,我哭着回家,爸爸詢問了幾句就讓我去睡,然後第二天起來,什麼都會被安排好。現在我真想家,我想他們,我想找個靠近月亮的地方住下,有一個寧靜的懷抱能讓我沉睡整個春天,乾淨地,自由自在地活着。
事實卻證明我只是個自以為是的笨孩子。幸福總是可望而不可即,你以為你功德圓滿了,你以為你勝券在握了,其實命運早就拎着大棒獰笑着守候在拐角。當灰姑娘拉開宮殿大門時看到的是藍鬍子的血腥地窖,那裏沒有水晶鞋,只有一具具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