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無聊賴,我在家重温經典電視劇《西遊記》。六小齡童從三歲起一直是我偶像,真正是“看你千遍也不厭倦”,最煩的是唐僧,擺着個領導人的架子唧唧歪歪,一看就想抽丫的,不過這一次丫有一句話讓我笑得噴飯。就是在車遲國還是烏雞國過來着,孫悟空和三個道士鬥法,第二個鹿力大仙要跟唐僧比“雲台顯聖”,就是飛上高台去坐禪。這時唐僧很純潔地對孫悟空説了一句話,讓我一口茶水噴到了電視上:“這坐枱倒是容易,就是坐上幾年也無妨。”
唉,那個年代看肯定毫無問題,現在……唉,我真是太不純潔了。
電話突然狂響起來,我一邊笑一邊拎話筒,“喂?”
“安紅俺想你想得睡不着……”
“你喜歡我哪一點啊?我改還不行嗎?”
“嚴肅點兒!嚴肅點兒!拜年呢!”夏郡嘿嘿奸笑,“我這麼有誠意地示愛,你也太傷害一個男人的自尊心了。”
“少拿犯賤當真愛!荷爾蒙沸騰了是吧?”我還以奸笑,“男人的主要功能是產生精子———但我們現在有了精子銀行,你對社會一點貢獻都沒有,已經一無是處了,趕緊咬舌自盡吧。”
“靠,你真毒……什麼時候回來啊?”
“幹嗎?有事兒?”
老夏壓低了聲音像個接頭的特務,“有錢。”
我迅速殺回學校。
學校還沒開門,老夏説要幫我找房子,我告訴他不用,我在大學城租的那房還能將就,就是遠點兒。
老夏一臉失落。
我承認他非常有才華———在攝影上,在生活中他給我的印象印證了一句名言,“女人有左右大腦,男人有左右睾丸。”
他給我介紹的所謂的活兒是個選秀大賽,選拔一個市電視台中學生節目的主持人,號稱還有鉅額獎金來資助獲獎者深造云云。參選的大多是還在上高中的小妹妹,看着報名時的人山人海,我有點信心不足,“你不是玩我的吧?我怎麼覺得自己搶弟弟妹妹的飯碗呢?”
“自信點兒嘛,你形象又好口才又好,也就是這活兒,我覺得非你莫屬,一般的女孩兒人家還瞧不上呢。”
老夏的哥們兒是電視台的一個小頭目,是這事兒的負責人,挺利索地把老夏拉出去聊了會兒,回來老夏告訴我,獎好拿,但是獎金是沒有的。
我看着他眼睛笑,“人家給你分幾成?”
老夏死不要臉地説,“你又不虧,多少人想借這個機會出名啊。啊?也就是我關係過硬。”
“那不是還有觀眾網上投票嗎?光評委説話也不管事兒啊。”
“那太簡單了。”老夏沾沾自喜地看着天花板,這老小子一定沒少拿份兒,“等着看你夏哥的。”
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宣樺,在他面前,我是完全缺乏保護的。就像他説過的那樣,我的眼神看起來像個小動物,而他也就責無旁貸地充當了弱小方的保護者。
其實我不是,獵物和獵人,一時間誰能準確區分?
反正閒着也是閒着,就當等成績時候的消遣吧。
每場比賽的詳程都大同小異,我只是詫異於報名者人數之多,有幾個一看就不過是四五的小朋友硬是無視十八歲以上的報名要求,振振有詞地説,“我虛歲十八。”“我臉嫩,但我夠年齡了。”像我這樣二十大幾的也不在少數,高矮胖瘦,黑白花,滿滿當當地擠了一演播室,大家大眼瞪小眼。
評委方面果然一路綠燈,我邪惡地笑了一下,我所擔心的網上投票果然很成問題,有兩個選手的得票數都比我高。
老夏並不緊張,發動了幾個閒着沒事兒的兄弟日夜投票。怎奈對方也都是有備而來,從早到晚全天二十四小時那票都沒停過。搞笑的是其他人的票基本沒怎麼動過,我們三個一路競爭。
“靠啊!”老夏怪叫,“凌晨兩點還有人投票?而且你看!時間還挺均勻!點擊器吧?真不要臉!”
真是烏鴉笑豬黑。不過老夏也有老夏的辦法,他們乾脆在出結果的前一天晚上把服務器關了兩小時,等再打開時已經是一片新天地。
我以絕對優勢進入了複賽。
複賽搞得很隆重,提前在報紙上打了N多廣告,315公共汽車的車身上印着幾個女孩兒的甜美笑容,呼嘯而過。
大四的學生沒什麼課,都很閒,成天遊手好閒地成羣結隊在校園裏晃。我參選的事兒也是紙裏包不住火。為此遭受了很多男同學的秋波和女同學的鄙視。複賽比初賽更加無聊,我得了個季軍。老夏解釋説,冠亞軍是贊助商確定的。
我甚至接到了徐齊一的一封郵件:“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説?”
我仍然天天抱着望遠鏡偷窺宣樺的房間,他的屋子一直黑着。我交了下個月的房租,準備等他回來。
我很想知道他看見公車上的大照片是什麼反應?在午夜夢迴時,他會不會也迎風灑淚,對月銷魂,暗自慨嘆當初一個不長眼誤過了一顆明日之星?用憲哥的話説:“是不是隻有在這樣的夜晚你才會這樣的想起我?”
學校允許畢業生在離校之前擺攤處理身外之物,學校三角地的跳蚤市場立刻火爆起來,每天都有人蹲在地上賣書和磁帶、CD,羽毛球拍、垃圾桶什麼的。
我看見蘇惠他們家胖子趿拉雙拖鞋蹲在三角地,前面擺着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雜物,細看看居然還有一像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是蘇惠大一時送他的定情之物,這都可以啊?
胖子説:“我真想連自己都賣了。”
我拍了他的胖頭一下,“你想得倒美!你早就不是你自己的了。説賣就賣?你老婆幹嗎?”
胖子用看病人的眼神看我,不説話。良久,深陷的小眼窩竟然有些發紅。
我有點暈,看來是又被河東獅吼家庭暴力了,男人啊,做錯事沒什麼,找錯老婆就很麻煩了。我不方便沒完沒了地調戲朋友妻,看看胖子已經深深地埋下了憂鬱的頭顱,我也只好安靜地走開。
忽然想起很久沒見蘇惠了。我問趙蔚,“蘇惠呢?”
趙蔚慌慌張張地搖頭,“不知道。”
老夏不時發短信騷擾我,“昨晚我夜觀星象,發現你最近命犯孤星。惟一可解之法:1.走到門口;2.手拿手帕;3.左手扶門框;4.右手摔手帕。咒語是:客官上來玩啊!”
我噗嗤一笑,回道:“客官你真壞!”
老夏立馬喜滋滋跑上門來:“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知道自己可恥就好,大叔你不累嗎。”
夏郡哀怨,“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我在你身邊,你不知道我愛你。”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就是你在我身邊緊着絮叨,你不知道我特煩你。”我不耐煩,“你怎麼還不結婚呀?”
“結婚幹嗎呀?我一個人過得挺好。”夏郡沒頭沒腦地説,“我要走了。”
“走了好,走了乾淨啊!”我感慨,“我也要走了,再有———倆月。”
“是嗎?哎喲我的心都要碎了,走,咱出去吃飯去,讓我再看你一眼。”
我鑽進夏郡的富康,“我可一分錢沒帶啊。”
“讓男士請客不是女權主義者的作風吧?你不一向是大女子主義者麼?”
“買單的時候不是。”
夏郡熟悉本市的每一家大大小小的明暗場子,但是從不肯帶我去,説是女孩兒去那兒不好。但今天例外,他説,這是他在這個城市的告別儀式,一定要萬水千山走遍,緬懷每個革命老區根據地。幸好他沒説要把泡過的妞兒再泡一遍,要不估計三年之內他是動不了身了。
除了我,還有他的一干兄弟姐妹們來為他送行,大家最後在一家裝修甚是妖異的地下BAR紮了下來。真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老夏如魚得水、左右逢源地穿梭在人羣當中。他這羣朋友好像幹什麼的都有,在我的庸俗眼光看來,這羣人惟一的共同點就是不正經。説好老夏買單,大家都很動感情,酒開了一瓶又一瓶。老夏喝得紅光滿面,坐在包間的沙發上幸福地眯着小眼睛喊:“都甭客氣啊!亂起來亂起來!”
根本沒人打算跟他客氣,我看見有人要了一杯叫B—52轟炸機的酒,從上到下分三四層,最上面那層大概酒精含量很高,能點着,幽幽地躥着火苗子。
我本良民,從不出入這等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現在眨巴着眼睛看得很新鮮,老夏趁勢摟着我肩膀,“妹妹,沒見過吧?”
我搖搖頭,老夏立刻來了精神,嚎了一聲,“再來一個!”又上了一杯。
老夏親手端過酒杯果盤,語重心長地對我説,“妹子,你知道人活着是為什麼嗎?不知道?我看你也像不知道。告訴你,快樂!快樂最重要!來,喝了,今天哥給你好好兒講講。”
我暈頭暈腦地從地下的小鐵梯子上爬出來,冷風一吹,身上一個激靈立刻打了個大噴嚏。
但是大腦裏那股快樂的眩暈勁兒還是沒過去,那杯酒果然威力無比,我喝了一半就開始吐。老夏手足無措地扶着我到衞生間開吐,嘴裏還不停叨咕着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時不時假仁假義地問一句:“好點沒?”我沒功夫理他,一心一意吐得酣暢淋漓。
本來老夏都準備把我扛出去了,結果我的表現出人意料地堅強———自己又扶着牆回去把剩下那半杯喝了。老夏多少有點不放心,你沒事吧?
我傻笑着搖搖頭,我感覺前所未有的好。身輕如燕,好像有另一個自己暈暈乎乎地飄到了天花板上,老夏説對了,快樂———那就是拋開所有鬧心的事兒,不去想了,沒了。《紅樓夢》怎麼説的?好了好了,了了就是好了。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風也沒動,幡也沒動,是你的心在動!一旦你自己超凡脱俗,把所有的一切都拋開不管,你就會發現———快樂原來是如此簡單的事!説吧唱吧笑吧跳吧,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我們惟一可以做的,就是能幹幹這不能幹看着,反正這一生會很快地過完。
老夏也樂了,“妹子行啊?真給哥長光!”説着又來了一杯,這一杯感覺雖然也很不錯,但是威力略減,我喝完以後睜着倆眼看了看天花板,剛才那種欲仙欲死的快感並沒有再度來臨。
老夏笑嘻嘻地坐在一邊看着我毫不掩飾的失望,從自己的臭嘴裏拔下一支煙來塞給我,我的胳膊腿都不大聽使喚了,酸痠軟軟的很是舒服,也就懶得理他。迷迷糊糊跟他學怎麼吞雲吐霧,平時我一聞煙味就噁心,今天不知道怎麼的,感覺居然非常不錯。恍惚間耳邊的聲色犬馬都隱去不見,眾人的狂呼亂叫都漸漸消失,我真真切切地聽見了火車的輪子在鐵軌上駛過的咣噹咣噹的聲音,這不是上次和宣樺回家時坐的車麼?我走在顫顫巍巍的車廂間尋找我的包廂。火車像是不停地在山洞間穿梭,光影迅捷而詭秘地移動着,我的視線滑過一個又一個數字,不是,還不是。那些光滑雪白冰冷的鐵門像太平間一樣冰冷,終於我聽見了一間屋子裏傳出來的隱隱約約的樂聲。細碎的、夾雜在列車轟鳴聲中的甜美歌聲。我低頭,門上赫然掛着一把古舊的青銅鎖。上面刻着兩個名字:“宣樺,陳默。”我在狂喜之中拉開門,裏面居然是一個廣袤無比的廣場,青灰色的石板地上有很多雪白的鴿子咕咕咕咕地叫,從天空到地面都是温柔的灰色,像兒時雨前的黃昏,我看見宣樺正站在鴿子中間,微笑着看着我,擺出一個“哥哥抱抱”的姿勢,眼波温柔熨帖一如從前。那一刻我悲喜交集,一把抓住他,淚如雨下。宣樺輕輕拍着我肩膀,“喔,乖。”
醒來以後我面紅耳赤,發現周圍仍是一片鬼哭狼嚎,自己正八爪魚一樣死死抱住老夏,老夏温柔地看着我,“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飛高了以後還會哭的人。”
我在極度疲倦中忘了問他什麼叫“飛高了”。
老夏一路在我耳邊吼“別睡了”,我勉力支撐着,把自己從出租車上歪七扭八地搬下來。老夏胳肢窩裏夾着我上了樓,一開門,我徑奔“天狼”,果不其然,對面的屋子一片光明,我所熟悉的鐵架子牀、電腦、書桌……連洗臉盆的位置都沒變。他和平時一樣,正專心地伏在桌子上畫圖。
我貪婪地看。
老夏好奇的湊過來問我,“什麼啊?”
我恍惚地笑,“我不告訴你。”
第二天我醒來看到身邊的老夏,一陣厭惡之感直襲胸口。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我迅速趴在天狼旁邊望,遺憾的是,一無所獲。
窗簾還像幾天前那樣靜靜垂着,昨晚的景象宛若夢境。
老夏翻身,“幹嗎呢?大清早地瞎折騰。”
我嫌棄地看了看他,開門走了出去。我説不好自己的感受,但我迫不及待的想離他遠一點。一看他就忍不住覺得有點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