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令李耀微微一怔,仔仔細細打量名為“冰冰”的少女。
少女大約十四五歲,正是介乎於兒童和成人之間的年紀,臉上雖然有着“斷情絕欲”的冷漠,但卻像是薄薄一層掛上去的冰殼。
皸裂的冰殼之下,卻是真情流露的人性。
李耀心底某塊東西被觸動了,輕言細語地問道:“冰冰,你不想父母去打仗嗎?”
“……我不知道。”
冰冰猶豫片刻,眼底流露出了化不開的迷茫,“我們鎮子以前和野人打過仗,和別的鎮子也打過,不過那都是最多幾百人在一起打,就已經死了好多好多人,我見過一些死人,都是七竅流血,腸穿肚爛,手腳都被壓扁的樣子,很恐怖的。
“聽説這次有幾十個幾百人,幾百個幾百人要一起打仗,我想象不出來那究竟是什麼樣子,我……我害怕,我害怕爸爸媽媽也變成一塌糊塗的樣子,害怕他們再也回不來了。”
李耀想了想,道:“這些話,你和爸爸媽媽説過嗎,他們為什麼非要去打仗呢?”
“説過的。”
冰冰用力點頭,道,“但他們卻説,他們非去打仗不可,因為忘憂天女和大護法都告訴他們我們是人,人不該一輩子都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底深處,過這種擔驚受怕、充滿恐懼、豬狗不如的日子。
“我們應該生活在真正的太陽和藍天白雲之下,至少終此一生,應該爬到地面上去看一眼太陽的樣子。
“而想要爬到地面上去看太陽的話,就只有打仗,將阻擋在我們頭頂幾萬米厚的地殼,統統都掀掉!
“爸爸媽媽説的這些話,我都聽不太懂,火焰花明明已經很漂亮了啊,太陽真有那麼好看嗎,值得死那麼多人去看它嗎?我和爸爸媽媽説我很害怕,問他們能不能別去,他們卻説,只要我多念念《忘憂決》,全神貫注、專心致志地念,很快就不會怕了,什麼都不會怕了。”
李耀心中一動,看着少女越來越濃郁的憂愁,道:“但是你沒有好好念《忘憂決》,對不對?”
冰冰臉上頓時流露出一絲不自然的扭捏,吞吞吐吐道:“我,我有好好在唸《忘憂決》的,每天大人修煉的時候,我和小夥伴都跟着一起好好唸的,但不知為什麼,我總不怎麼開竅,學不會集中精神,徹底投入進去,或許,或許我不知道該不該變成爸爸媽媽現在的樣子吧?”
李耀皺眉道:“你不喜歡爸爸媽媽現在的樣子?”
“我,我也不知道。”
冰冰遲疑片刻,還是輕輕搖頭道,“爸爸媽媽現在的樣子是有點古怪,每天不是一言不發地走來走去;就是冷冰冰地盤膝而坐,翻來覆去唸《忘憂決》;要不然就是像石筍一樣戳在路邊,看着頭頂的光芒發愣,就連和我説話的時候,都沒什麼温度,和過去完全不同。
“但,但我也不喜歡他們過去的樣子。
“過去的他們,每天都愁眉苦臉,唉聲嘆氣,不但彼此之間經常吵架,還時常對我大發雷霆甚至狠狠打我的屁股。
“我卻從來不怪他們,因為我長大了,懂事了,知道他們每天的工作有多艱辛多痛苦,有着操不完的心和解決不光的難題,有時候我睡得迷迷糊糊時,還能聽到媽媽偷偷摸摸的哭。
“至少現在,在修煉了《忘憂決》之後,爸爸媽媽再也不吵架,再也不唉聲嘆氣,再也不偷偷摸摸地哭了,而且他們眼裏都多了一種光,和大家一起念《忘憂決》時,多了種我説不出來的精神。
“所以我想,現在這樣的生活,或許對他們是最好的吧!我只是不知道,我該不該像他們一樣,忘記一切不開心的事情,也忘記所有開心的事情。”
李耀聽得入神,不由蹲了下來,和少女平齊:“生活在這樣的地方,你還有什麼開心的事情麼,能説給哥哥聽聽嗎?”
“有的啊!”
冰冰綻放出了由衷的笑容,或許是很久沒笑的緣故,這笑容就像是一半含苞待放的花蕾,“你知道嗎,李耀哥哥,在離開鎮子兩裏地的一條縫隙深處,生長着一種紫顏色的火焰花,它的花蕊裏面長着一種很小很小,比螞蟻還小的蟲子,我們都叫它‘花癩子’。
“花癩子原本沒有顏色,但只要用力搖晃,它就會用力震動翅膀,煥發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很好看的。
“過去,無憂教沒有來之前,我們幾個小夥伴最喜歡去抓花癩子,我們抓很多很多的花癩子,攥在掌心使勁搖晃,再用力吹一口氣,哇,幾百只花癩子一起被我們吹散到半空,就像是焰火一樣。
“我們經常比誰吹出來的焰火最好看,搖晃的手法還有吹氣的力道都很重要,我每次都能吹出最大,最漂亮的焰火!
“記得有一次,我們找了一座最深,最黑又最寬敞的洞穴去吹花癩子,十幾個小夥伴一起把花癩子吹向洞壁,整座洞穴都被我們照亮,那是我這輩子看過最漂亮的東西,我們看得入迷,都忘記了時間,直到大人來找,回去自然統統捱了打,整座鎮子都是‘噼裏啪啦’的聲音,第二天誰都坐不下來了,只能岔着腿走路,哈哈!”
冰冰越説越激動,臉上泛起兩片紅暈,哪裏還有半點冷若冰霜的模樣,分明是個天真爛漫,古靈精怪的小姑娘嘛!
“還有還有,李耀哥哥你知道嗎,地底深處的石筍是有味道的,酸甜苦辣鹹,什麼都有,特別是一種冰冰的,潤潤的,涼涼的石筍,我們叫它‘甘石’,最熱最熱的時候,大家都喜歡抱着‘甘石’睡覺,最舒服了!”
冰冰的話匣子打開,像是洪水氾濫一發不可收拾,眼底放出亮晶晶的光芒,“還有,在很多遺蹟裏面都能找到有很多孔的石頭,吹一口氣,就能發出很好聽的聲音,如果將不同的孔堵住,聲音還有高低變化,我們管它叫‘音螺’,幾十只音螺一起吹響,再放一把花癩子出去,躺在‘甘石’上面靜靜地聽,靜靜地看,哇,這就是我最開心的事情了!”
李耀眼前,彷彿真的於無盡的黑暗深處,浮現出一副美輪美奐,又極盡絢爛的畫面,聽到夾雜在美妙“音螺”聲中,孩子們銀鈴般的笑聲,不由有些恍惚。
冰冰扁着嘴,低聲道:“我最好的朋友也叫冰冰,大家都叫她‘大冰冰’,叫我‘小冰冰’,我放花癩子最厲害,大冰冰吹‘音螺’最厲害,她可以吹幾百支曲子,都是很久很久以前流傳下來的曲子,大家都喜歡聽她吹,甚至連我放出去的花癩子都喜歡,每次我們兩個配合,她一吹音螺啊,我放出去的花癩子都翩翩起舞,好看得不得了!
“但是,她的爸爸有次去遺蹟拾荒,被妖獸吃掉了,那之後她就一直很聽她媽媽的話,很認真地修煉《忘憂決》,再也不和我們一起出去玩,再也沒吹過‘音螺’了,我有一次去找她,求她和我們一起去玩,去吹音螺,放花癩子,她説她已經把所有曲子都忘掉了。
“我很傷心,更不想變得和大冰冰一樣,我不想忘記怎麼放花癩子,永遠都不想忘……每次鎮子裏所有人聚集在一起修煉《忘憂決》的時候,我腦子裏滿滿都是放花癩子,吹音螺,還有去舔各種各樣的石筍的事情,大概就因為這樣,小夥伴都學會了《忘憂決》,我卻老是學不會吧?”
李耀默然,看着少女身上的灰色斗篷道:“明明不想修煉《忘憂決》,你還是加入了無憂教,為什麼,有人強迫你嗎?”
“強迫?沒有啊!”
冰冰瞪大眼睛道,“因為無憂教都是好人,也是唯一從上面下來幫助我們的人啊!
“我們的鎮子這麼窮苦又這麼偏僻,以前無論遇到什麼災禍,都沒人下來幫過我們的,聽説,偶爾從上面下來的傢伙都兇得很,誰遇上他們都會倒黴的!
“只有無憂教是真心實意幫助我們,在我們最艱難的時候,是他們從上面的世界帶來了晶石燃料和壓縮空氣,幫我們度過難關;他們一點都沒有上面人的傲慢和兇狠,説大家都是平等的兄弟姐妹,和我們同吃同住,告訴我們很多上面世界的事情,又幫我們開鑿隧道、加固巖壁、維修法寶、抵禦妖獸和野人的侵襲,很多素不相識的無憂教徒都為我們鎮子犧牲了性命,就埋在我們鎮子的周圍,繼續守護我們呢!
“無憂教對我們這麼好,我們加入無憂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再説,雖然修煉《忘憂決》之後,就不會吹音螺和放花癩子了,但也的確沒有了煩惱和痛苦啊,而且大家在一起吟唱《忘憂決》的話,還會引起什麼……什麼共鳴,會變得更敏捷,更強壯,更厲害呢!
“李耀哥哥,你不是忘憂天女帶來的貴賓嗎,怎麼會不知道這些,難道你不是無憂教的護法尊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