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又引來了眾多茶客的鬨堂大笑,每個人都搖頭晃腦,與有榮焉,好像將朝廷的税官打回去,是他們莫大的光榮一樣。
一邊笑着,他們一邊對李耀投來了“關愛弱智兒童”的眼神。
李耀肚子裏有千言萬語,想要對這些長期營養不良,因而黑黑瘦瘦,長滿疥瘡,形容猥瑣,和修真者完全是兩個物種的普通人説。
然而在他們這樣的眼神注視下,念頭兜兜轉轉了半天,終究不知道該如何説起。
離開茶肆之後,在那教書先生的指引下,他又去了本地據説香火極旺的神廟一遊。
巫江沿岸,神權極重,香火旺盛,各個城鎮村寨,甚至深山密林中,都多有神廟、道觀和祠堂。
不過這些神權香火的所在,所供奉的大多不是虛無縹緲的神佛,而是本地宗派,在斬妖除魔的行動中,壯烈犧牲的修真者。
據説修真者在隕落之後,一絲英靈不滅,只要得到香火供奉,依舊會保境安民,庇護一方平安。
所以,石武門的修真者死後,倘若修為和地位都極高者,就會建立他們自己的神廟,即或是實力低微的低階修士,也會配屬到各個祠堂之中,永享香火供奉。
此地的各村各寨,都有不止一處神廟或者祠堂,往往是村寨中最高大堂皇的建築,青磚曼瓦,石獅銅門,和附近低矮破落的爛泥棚屋形成鮮明對比。
每一處神廟或者祠堂中,都供奉着三五名修真者的英靈。
這是最緊俏的東西,每當石武門有一名修真者隕落,就會引來十里八鄉所有村鎮的爭奪,大家都拿出最豐厚的條件,希望將英靈接引到自己的村鎮去。
供奉英靈的多少,便是一個村鎮實力的象徵!
李耀參觀的這一處神廟中,總共祭祀了四名修真者,其中包括石武門的一名長老和一名掌門,喚作“四聖廟”,據説是十里八鄉規模最大的一座神廟,怪不得鄉民會説此地香火旺盛,極其靈驗了。
四聖廟中,有四名修真者的泥胎偶像,塗滿金粉,還在暗中鐫刻了幾座激發炫光,七彩紛呈的符陣,倒也有幾分仙氣繚繞,栩栩如生的意思,倘若夜間讓無知鄉民見了,當成是英魂顯靈也不奇怪。
還有幾塊銅牌,卻是鐫刻着這些修真者的事蹟,特別是隕落的原因。
李耀仔細看了一下,三名修真者,都是在山林中和兇獸廝殺時隕落的,那名築基期巔峯境界的掌門,卻是在追擊一名流竄到本地的強大邪修時,被對方殺死。
這些隕落事蹟,讓李耀不知該怎麼説了。
修煉宗派,顯然不可能只靠十里八鄉的租税來過活,想要修煉的話,主要還是要去深山老林裏獵殺靈獸、妖獸,獲取他們的血肉和靈丹、妖丹,再挖掘各種天材地寶和晶石靈礦出來,這才是一個宗派的立足之本。
所以,石武門進山去“斬妖除魔”,是門派生存和發展的需要,倒不是純粹的“替天行道”。
但是從客觀上來説,的確是這些修真者數百年來前赴後繼,不怕犧牲地和妖魔鬼怪、豺狼虎豹爭奪生存空間,才為普通人開拓出了一片能勉強活下來的土地。
當妖魔和虎狼下山肆虐,又或者外地邪修流竄進來時,石武門的“仙師”們,也是沒有含糊過。
所以,要問石武門的修真者對此間的普通人有沒有貢獻,李耀也實在沒辦法腆着臉説“沒有”。
“一名石武門的修真者,今天對老百姓趾高氣昂,頤指氣使,不屑一顧,看起來可惡到了極點。”
“但説不定明天他就進山和妖魔廝殺,不幸隕落了!”
“主觀上,他當然是單純為了自己的修煉,是去採集妖丹、獸骨和各種靈藥而已,根本沒有考慮過老百姓的利益;但是客觀上,他付出生命,也確實為了保境安民,做出一分小小的貢獻!”
“這樣一名古修,究竟算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一時之間,李耀想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更何況,這名古修是真的一丁點都沒有考慮過老百姓的利益麼?
石武門的修真者大多來自十里八鄉,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不少修真者的八十老母和三歲兒女都是普通人,全都住在這裏。
一旦兇獸和妖魔真的成羣結隊下山肆虐,這些修真者的家族同樣會遭受滅頂之災。
這些修真者在山林中斬妖除魔之時,是真的純粹只考慮自己一個人的利益,沒有一丁點“保衞家鄉”的感情在裏面嗎?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世間之事,豈能用簡單“對錯、好壞”幾個字來判斷啊!
李耀暗暗嘆了一口氣,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以一名現代修真者的身份,向這四尊泥胎偶像所代表的四名古修,深深一施禮,在心裏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前輩!”
無論如何,這些古修代表的,就是人類文明的歷史,就是所有現代修真者的過去。
沒有過去,哪有未來?
正欲轉身離去時,李耀注意到一個細節。
四尊泥胎偶像前面,供奉着幾十盤燒雞、糟肉、包子、青團、香乾之類的祭品。
李耀知道,以此地鄉民的貧困程度,平素是連小米粥都喝不起的,燒雞、糟肉、白麪包子之類,更是連過年都不要想的無上珍饈。
鄉民們為四尊泥胎偶像置辦來這些東西,不知費了多少心血,下了多少力氣,代表了多少心意!
然而,這些東西,卻是在泥胎偶像前面慢慢**,最後就便宜了蛇蟲鼠蟻。
神廟外面站着幾名衣不遮體,蓬頭垢面,如叫花子一般的小童,卻是踮着腳尖,流着口水,直勾勾盯着這些祭品看,眼睜睜看着燒雞和糟肉一點點敗壞掉,卻不敢上前哪怕舔上一口。
李耀聽到了小童們肚子裏發出的雷鳴鼓動。
心底剛剛升起一絲絲對古修的好感,瞬間又被打壓下去。
此時,外面的村寨又傳來一陣嚎啕大哭聲,哭聲像是會傳染一樣,不一時,整座村寨,甚至連附近好幾座村寨都被哭聲淹沒。
李耀轉出神廟去看時,卻見整座村寨已經挑起了上百面白幡,不少百姓都熟絡至極地披麻戴孝。
“前日石武門的雷長老率領二十名新晉仙師進山試煉,不幸驚動一條蟄伏地底數十載,即將化蛟的怪蟒,雷長老和六名新晉仙師隕落了,隕落了!”
整座石武城範圍內,方圓數百里,連聲炮響,哭成一片。
……
李耀用一天時間,追蹤並斬殺了那條腦袋上長着一顆紅瘤的怪蟒,並從它腹部掏出了雷長老及三名煉氣期修真者的屍骸,將他們細細收斂起來,趁着星夜無人的時候,放到山腳下三條大路的交叉口。
對他們三鞠躬之後,這才心情複雜地回到了巫江碼頭,自己的輕舟之上。
此後一路東去,考察沿江城鎮,卻是收起了來自現代文明的狂傲,更加設身處地地站在本地土著的角度來看待問題。
大江東去,之後一二十座城鎮都相差無幾,以一個個修煉宗派為中心,再向外擴張,而修真者的確是高高在上,耀武揚威,凌駕於皇權之上的存在。
但整個巫江中上游的地貌,都和那“石武城”周邊相差無幾,山高林密,兇獸和妖魔眾多,沒有修真者和妖魔、鬼怪、虎狼、龍蛇的搏殺,普通人根本就活不下去。
假使李耀是本地農民出身的話,面對窮兇極惡的妖魔和虎狼,除了將希望全都寄託在“仙師”身上,又能如何呢?
倘若李耀是本地修真者,對這種關係,恐怕也不會產生半點負罪感,反而會覺得自己是保境安民,除魔衞道,修煉這麼辛苦,天天都有死於非命的危險,老百姓崇拜自己,供奉自己,敬畏自己,豈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這個道理,卻是怎麼講,都講不清楚啊!
數日之後,他們終於駛出了山高林密、江流曲折的巫江中上游,進入巫江中下游的丘陵和平原。
到了這裏,就逐漸進入大乾靈氣最濃郁的東南膏腴之地,開發程度大大提升,自然沒那麼多原始叢林,也沒那麼多妖魔鬼怪和豺狼虎豹了。
這裏的丘陵和農田,都被見縫插針地高度利用,連一片指甲蓋大小的荒田都很難找出來。
經過千年的兼併和積累,大部分田地和山林都屬於當地的豪族大姓,再佃給農民來耕種。
而豪族大姓,則又依附於某個修煉宗派,更有不少靈氣濃郁,品質最佳的“靈田”,就是直屬於修煉宗派所有,絕無落到普通人手中的道理。
這裏地少人稠,寸土寸金,大部分修煉宗派的勢力範圍都犬牙交錯,死死糾纏在一起。
所以,巫江中下游修煉宗派最大的敵人,就不再是妖魔和虎狼,而是——其他修煉宗派!
在這裏,李耀第一次見識到了兩個修煉宗派之間的爭鬥。
在七八名築基修士的帶領下,近百名煉氣期修真者打着各自宗派的戰旗,如同兩羣暴怒的虎狼,狠狠衝撞到了一起,刀刀奪命,劍劍勾魂,狠辣至極,全無半點道友的情面可講。
短短小半個時辰的火併,就一共隕落了三名築基修士,二十多名煉氣修士。
而起因,既不是為了什麼絕世神通,也不是為了什麼天材地寶,竟然只是為了一頭牛,一頭普普通通的耕牛!——
不好意思各位,今天陪老婆去術後複查了,耽擱到下午才回來,所以更新晚了。
今天還是三更,放心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