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城西一處宅院,雲柳急匆匆推門而入,熙兒有些茫然地迎出來。
雲柳見到熙兒後,劈頭蓋臉地問道:“你是怎麼做事的?為何要對大人下毒手?”
“我……我……我沒有。”熙兒整個人都懵了,眼裏蓄滿淚水。
雲柳道:“還説沒有?大人只是讓你偽造刺殺的痕跡,你不必下如此狠手,大人現在已命懸一線。”
熙兒急道:“師姐,你要埋怨我,也該把事情問清楚才是……大人讓我假裝刺殺,當時我的劍沒有刺進去,卻被大人一把給握住劍尖,順勢捅到胸前……具體傷情如何,我根本就不知道啊。”
“你説什麼?是大人自己把自己刺傷的?”雲柳一時間難以理解。
熙兒一臉委屈:“是大人讓我這麼做的,我沒傷害大人,只是之後的消息都説大人傷勢嚴重,就連太醫看過後也這麼説……師姐,你説會不會是大人使苦肉計,讓世人都相信事情是建昌侯派人做的,讓陛下把建昌侯殺了,才故意把自己傷這麼嚴重?”
雲柳整個人有些發暈,道:“你果真沒有傷害大人?”
“沒有。”
熙兒撅着嘴道,“師姐,你連我都不相信嗎?”
雲柳皺眉道:“那大人的傷情為何如此嚴重?還是説大人故意營造出的假象?但不可能啊,連太醫都去了,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大人怎麼可能偽造得那麼完美?還是説大人果真是……”
熙兒急切地問道:“師姐,現在大人到底如何了?”
“不知道,你也別多問,我還有事,你且守在這裏……哎呀不對,你先把馬氏女帶走,這裏可能不太安全,周老三這個人不穩當,你先躲到城南棗園,有事的話我會過去找你。”雲柳果斷吩咐。
“哦。”
熙兒應了一聲。
隨即雲柳從小院離開,到外面街口的茶鋪召集手下,其中就有剛入沈溪門的彭餘。
“雲當家,您有何要事吩咐?”
彭餘並未參與到當晚行動中,對於外面發生了什麼茫然不知。
雲柳道:“大人遇刺受傷,現在滿城都在搜捕刺客,官兵很可能會找上門來,需預作提防。”
彭餘緊張地問道:“大人怎麼樣了?”
雲柳回答,“並無大礙,目前在家養病。”
“這就好!”
彭餘明顯鬆了口氣,隨後自信滿滿道:“雲當家,我們都有官身,怕什麼官兵?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唄……”
雲柳冷聲道:“大人之前有吩咐,如果城內出現變故,所有據點暫時作廢,等事情平息後再行聯絡,所以未來一段時間,爾等需要安心潛伏,不用再來聯絡彙報。”
彭餘急切地問道:“那小人呢?小人不會也……什麼都不做吧?”
“先撤到城外,城裏的事情不要理會,天明後想辦法出城去。”
雲柳一擺手,“不過還真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大人在城外救了些女人,部分會在天亮後進城,另一部分則留在城外,你去妥善安排,等案子平息後,讓她們歸家。”
彭餘好奇地問道:“什麼女人?”
“讓你辦事,不需要問為什麼。”
雲柳正色道,“大人不在,一切都要聽從我命令行事,未來半個月內城內無論發生什麼,你們都不要回來!”
……
……
張延齡下獄,在朝中人看來不可思議。
堂堂國舅爺,居然會被朱厚照不顧情面打入天牢,簡直顛覆三觀。畢竟大明有以功勳免罪的先例,歷朝歷代勳貴都享有種種特權,並不是後世傳的什麼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在皇權面前一切都瞎扯淡。
沈府內宅,沈溪傷情成為家裏人最關心的事情。
沈溪受傷當晚,沈家人只是聽到一些模糊不清的訊息,前院和中院一片兵荒馬亂,先是沈溪親兵布控,後來隨着朱厚照光臨,御林軍接過了安保任務,沒人能出來問詢具體情況。
到第二天天亮家裏人才知道沈溪身負重傷,一個個非常擔心。
謝韻兒和周氏都想到中院東廂探視,卻被阻攔,御林軍雖然隨着朱厚照撤去,但沈溪卻給自己的親兵下了命令,不允許內眷前去探視。
“……朱老爹,這都什麼時候了,老爺受傷,為何不允許妾身前去探望?”謝韻兒顯得很生氣,覺得沈溪既然在府上養病,就應該回內院主屋,而不是留在廂房,至於沈溪親兵阻攔更是理解不能。
朱起不知沈溪用意,只能根據病房內傳出的話,原封不動告知謝韻兒:“……夫人切莫着急,老爺傷情應無大礙,不過因陛下和朝中重臣隨時都會前來探視,有內院女眷在,始終不那麼方便。”
謝韻兒道:“陛下和大臣們前來探望時,妾身迴避就是,何至於如這般連面都無法見到?”
朱起道:“昨夜陛下就來過,當時未曾通報,直入病房……所以夫人最好聽老爺的話,現在是特殊時期。”
謝韻兒聽説皇帝親臨,不由想起之前曾跟朱厚照有過照面,心中有些發怵……朱厚照在民間的名聲可不太好,尤其是他喜歡蒐羅美女藏於豹房之事已成為坊間傳聞,就算是官員也都會避諱自家妻女出門被人看到。
“知道了!”
謝韻兒沒有勉強,尤其是知道這件事乃是沈溪親口吩咐下來的,更不會意氣用事。在她看來,只要沈溪沒有生命危險就好,其他事情都可以商議。
等回到內院,謝韻兒馬上被等候消息的一幫女人圍住。
周氏一馬當先:“兒媳,憨娃兒他怎麼了?聽説傷勢嚴重,你探望過沒有?”
謝韻兒不想讓家裏人擔心,沒敢承認自己並未見到沈溪,安慰道:“娘和幾位妹妹放心,妾身見過老爺了,傷情並不十分嚴重,只是皮外傷。”
周氏笑道:“我就説吾兒福大命大……他那麼硬的命,怎麼會受重傷呢?我們這就去探望吧。”
“娘。”
謝韻兒馬上阻止周氏,“有些事情不是您想的那麼簡單,這兩天府上前來探病的人會很多,因老爺最近在查朝中一個大案,受傷也是因此案而起,昨夜陛下來過府宅,婦孺不方便過去,這也是為何老爺沒有把病榻設在內宅的緣故。”
周氏一臉迷惑,旁邊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問道:“嫂子,啥是陛下?能吃嗎?”
林黛趕緊把小姑子拉到身邊,謝韻兒耐心解釋:“亦兒,不要亂説話,陛下就是皇上的意思,咱可不能對皇上不敬。”
周氏罵道:“你個小兔崽子,以前給老孃惹事也就罷了,還敢出言不遜?皇帝老兒那可是大明最厲害的人,你的話若是被旁人聽到,非治你罪不可。”
沈亦兒被兩位長輩教訓,心裏有些不明白,暗忖:“天底下不是大哥最大嗎?怎麼誰比大哥更厲害?那我有機會可要見識一下。”
周氏有些心虛,連忙道:“既然連皇帝老兒都來了,那咱還是不去見了……憨娃兒如果有什麼需要,只管派人到後院來説……好兒媳,準備東西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謝韻兒道:“娘,妾身知道了,您不用太擔心,還是早些回府歇着吧。”
“走了走了。”
周氏顯得頗不耐煩,“兩個兔崽子,跟娘回家。”
“哦!”
沈運木訥地應了一聲,跟在老孃身後,而這邊沈亦兒則大聲回絕:“我先不回去,我要在這裏吃小玉姐做的飯。”
周氏沒有勉強,罵罵咧咧道:“老孃做的飯你不喜歡,偏偏要吃小玉做的飯,話説小玉會做什麼飯?你個小兔崽子,分明就是不想回家……”
罵聲中,周氏被謝韻兒等女送出門。
等周氏帶着沈運走了後,謝韻兒讓各房女人都安心回去,只剩下小玉和沈亦兒沒走。
沈亦兒道:“嫂子,那個皇帝老兒到底有多厲害?為何會比大哥更厲害?”
這問題讓謝韻兒很無語,小玉笑道:“二小姐,有句話叫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大明天下都是皇帝的,你説厲害不厲害?連老爺也只是給皇帝作臣子,天地君親師,除了天地外,就是君王最大。”
沈亦兒眼睛閃動着光彩,道:“那生下皇帝的人,是不是更厲害?”
謝韻兒摸了摸沈亦兒的腦袋,道:“你歲數不小了,不要説這種葷素不忌的怪話!咱到底是尚書府,亦兒,以後出去別亂説。”
……
……
沈亦兒小小年歲心裏便種下一顆種子。
以前她最崇拜的人是沈溪,這會兒她突然找到另外一個崇拜的人,那就是比沈溪還“厲害”的皇帝。
但這個皇帝到底是誰,她不太明白。
不過有一點關係她卻能理順皇帝最大,那生下皇帝的人就更大了,現在的皇帝一定會死,那下一個皇帝的娘就能夠支配新皇帝,就好像她老孃周氏把她和沈運管得死死的,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前院和中院防備緊密,出了內院,就有崗哨盯着。
看似是在維護沈溪安全,其實是營造一種緊張氣氛,不讓人隨便接近沈溪病房。
如果換了他人,自然無法去東廂房,但沈亦兒到底是沈溪的親妹妹。
沈溪這幫親衞大多認識刁蠻任性的沈亦兒,見她不遵號令到處閒逛,也只會客客氣氣請二小姐回後宅,動粗絕對不可能,冒犯就更不可能了。
沈亦兒幾次偷跑到東廂房那邊,都被人請回內院,讓她很不甘心。
“……不是説皇帝老兒會來見大哥?到底什麼時候來,我倒要看看他是否跟孫悟空一樣三頭六臂……”
沈亦兒平時接觸的故事,不是什麼列女傳又或者是女學中的模範人物,而是林黛玉、孫悟空、豬八戒等等,沈家這種故事書很多,當初在汀州府大行其道,沈家這邊擁有連環畫的底稿,沈亦兒年屆十一,已經能看懂文字,平時這些書她最喜歡。
她跟普通女孩子不同,非常活潑,喜歡攀爬和胡鬧,眼看沒法進入東廂房院子,她就乾脆爬到後宅一處高高的假山上眺望,看着院子裏的人們進進出出,仔細觀察,分析哪個人更像是那神通廣大的“皇帝老兒”。
可惜這麼看了一天,都沒找到符合描述的人物。
“不行,一直在後院這麼等着,不是好辦法,最好能翻過牆頭去看看,或者我從後院去正門,或許皇帝老兒就從正門來了呢?”
沈亦兒心裏打定主意,“皇帝老兒年歲一定很大,我只要盯着那些年歲大的,就一定能找到人!”
沈亦兒好奇心作祟,嘗試翻牆進東廂房不得,乾脆從後門繞過院子到了前門,幾次靠近大門口都被人趕走。
朱起聽聞奏報哭笑不得,把沈亦兒送回後門,結果沈亦兒又偷偷跑過來,她腦子機靈,想找一身衣服矇混過關。
“如果我化妝成士兵,或許可以矇混過關……就是我個頭矮了一些,如果這麼過去的話還是會被人認出來,我上哪兒去找衣服?”
卻説這會兒朱厚照終於睡醒了。
朱厚照忙碌半夜,天亮時才入睡,下午未時末醒轉,手頭沒事可做,便想探望一下沈溪的病情。
朱厚照怕被人行刺,帶了大批侍衞,前呼後擁,他自個兒坐在馬車裏閉目養神,這時車子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
小擰子掀開車簾喝問。
一名侍衞靠前道:“發現一個行跡可疑之人,由於擔心是刺客,末將已把人拿下。”
朱厚照睜開眼來,驚訝地問道:“刺客?這已快到沈府了,到處都是官兵,這些刺客這麼不開眼,還敢出手?朕倒要悄悄他們是不是長了三頭六臂!”
説着,朱厚照從馬車上跳下來,只見一個小人兒被扭送過來,穿着一襲不合身的士兵衣服,看起來就很滑稽。
“放開我,聽見到有?不放開的話,我讓我大哥打你們屁股!”來人很囂張,嚷嚷聲很是尖鋭,讓朱厚照直想捂耳朵。
“公子,人已帶到。”侍衞頭領回稟。
朱厚照看到來人,不由皺眉,這“少年”對他而言已不是陌生人,之前來沈府的時候,還跟這位小祖宗有過兩次交集,而且無一例外他都吃了虧。
小擰子一看那人,趕緊來到朱厚照身邊:“公子,好像是沈大人的妹妹。”
朱厚照不想正眼瞧沈亦兒,趕緊回過頭,不耐煩地擺擺手:“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去吩咐,把人給放了。”
“哎!”
小擰子應了一聲。
這邊小擰子還沒過去傳話,沈亦兒已在那兒嚷嚷開了:“那誰,你別跑,別以為我不認識你,上次就是你來我家找我大哥……來人啊,抓刺客啊,就是這個刺客傷我大哥的!”
沈亦兒不是朝臣,生性頑劣,不需要為自己説的話負責。誰惹着她,她睚眥必報一準兒會報復回去,而打擊對手的最好辦法,莫過於把眼前這個讓她厭惡的少年,説成是刺傷沈溪的兇手。
“休得無禮!”
侍衞們一聽火大了,竟然當面誣賴皇帝?
天底下還有比這膽大妄為的事情?
就在侍衞們要動手教訓沈亦兒時,小擰子急忙道:“小祖宗,您可別亂説話……這位小姑娘乃是沈大人親妹妹,你們不得無禮!”
小擰子清楚,如果沈溪的妹妹被打,這件事不好解決。
這下沈亦兒更加猖狂了,叫喊道:“來人來人,這裏有刺客!”
沈府周圍本來就有各種明暗哨,聽到這話,從街巷中湧出大批人手,把朱厚照帶來的人圍在中間。
朱厚照看到這架勢,一時間有些傻眼,心道:“怎麼回事?這次朕帶了這麼多人來,居然還是要栽在這小丫頭片子的手上不成?”
“別亂來,別亂來。”
小擰子見沈府周圍的士兵已提着兵器衝過來,趕緊上去勸説。
帶兵過來的人正是馬九,馬九並未見到人縫裏的沈亦兒,一眼看到朱厚照,作為一個軍人他可不懂什麼叫回避,直接單膝跪地:“卑職參見陛下。”
周邊頓時跪下一片。
朱厚照從小擰子身後走出來,顯得很不爽,一擺手道:“散了散了!朕是來探望沈大人病情的,也不知道是誰多事!”
説完,朱厚照不想面對沈亦兒,就這麼徑直往沈家正門走過去。
侍衞趕緊跟上,至於沈亦兒則被撂在原地沒人管。
“嘿!你們怎麼不把他抓起來?”
沈亦兒很好奇,“九哥稱呼他為陛下,他不會就是那個皇帝老兒吧?可他不老啊,整個一個連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子嘛,也不比我大幾歲。”
馬九健步如飛,緊跟在宮廷侍衞後面。
沈亦兒一路小跑過去,抓着馬九身上的戰袍,急切地喊道:“九哥!”
馬九見是沈亦兒,有些驚訝,問道:“小姐,剛才是你在喊?”
“是我啊。”
沈亦兒咧開嘴一笑,露出兩排皓齒,樂呵呵道,“九哥,那個人是誰?他就是你們説的皇帝老兒嗎?”
旁邊沈府親兵聽到這話,都不由捂嘴笑,所謂童言無忌,他們沒有太當回事,連皇帝都沒説什麼,他們就更不會亂説。
馬九為難道:“小姐,您不該在這裏,趕緊回去,陛下來了,前院和正門不能隨便進出。快把小姐送回後宅。”
馬九一聲令下,馬上有人過來送沈亦兒走。
沈亦兒這下不滿意了,嚷嚷道:“九哥,你還沒説清楚,他到底是不是皇帝老兒呢!”
一名親兵勸解道:“小祖宗誒,您可莫要再問了,那就是皇帝老兒,這稱呼私下裏説説也就罷了,當着聖上的面可不能亂説,是要被殺頭的。”
“殺頭?”
沈亦兒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突然覺得涼颼颼的,大驚失色,“壞了,壞了,以前我還打過皇帝老兒呢,當時我拿石頭把他打的頭破血流!”
親兵道:“小祖宗,你別魔障了,若您真把皇帝老兒打得頭破血流,墳頭的草都恐怕長三尺了,還能在這兒活蹦亂跳?小祖宗,還是趕緊跟我回後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