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義本已入睡,大半夜被人叫起來,匆匆忙忙往司禮監衙署這邊趕過來。
路上,魯容已將張苑到司禮監的目的説得很清楚:“……公公,您可要小心一些,張公公此番可是來者不善啊。”
魯容心中還是把戴義這樣的直屬上司看作自家人,就算張苑再有本事,跟他也沒什麼關係,説話時自然而然站在戴義的立場上。
戴義沒好氣地道:“管他來者不善還是有善,咱家跟他沒什麼過節,他還能吃了咱家不成?”
戴義言語間有些兇惡,好像一點兒都不怕張苑一樣,讓魯容心底有了幾分底氣。
可當戴義到了司禮監衙所,見到人後,態度馬上發生大轉變,臉上的笑容堆起來跟狗尾巴花一樣,諂媚道:
“哎喲,這不是張公公嗎,早就想去給您老請安,但這些日子手頭的事情太多太雜,未有閒暇拜訪。”
這變化,讓之前信心滿滿的魯容臉色慘白,一副撞見鬼的模樣。
張苑仍舊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皇宮這名利場永遠是此消彼長,誰受皇帝器重誰的氣勢就盛,而誰的氣勢一旦弱下來,別人就會高你一等。
這是個狐假虎威的地方,誰靠山大,誰嗓門就大。
張苑趾高氣揚:“戴公公,別忘了當初是誰將你提拔起來的,你在宮裏這麼多年,若非咱家幫忙,能有今日風光?”
“咳咳……”
戴義咳嗽兩聲,要説張苑以前提攜過他,那倒是真的,尤其是在正德皇帝登基初時,劉瑾的權威尚未體現出來,張苑在宮內一度被認為是繼蕭敬後最有地位的太監,就算張苑本身品秩不高,但奈何是小皇帝貼心近侍,沒有人敢小覷他。
那時包括剛回皇宮的劉瑾在內,都需要小心巴結張苑。
一直到“八虎”事件發生,張苑跟劉瑾的地位都不相上下,但等劉健和李東陽從朝中退下來,因表現突出而進入司禮監的劉瑾,地位才一舉超越張苑,此後差距越來越大。從那時起,連戴義都覺得自己爬到張苑頭上了,對張苑也沒了之前的恭敬。
但風水輪流轉,劉瑾經歷大起大落,被貶斥出京當監軍去了,而張苑還安然在皇帝面前當着他的近侍。
戴義知道自己沒法成為朱厚照身邊最受寵的太監,而張苑卻已將魏彬的兵權拿到手,靠着外戚撐腰,上升勢頭極為明顯,如今在宮裏這麼多太監中已無出其右者。
戴義笑道:“咱家豈能忘了張公公提點?聽手下人説,您來這裏,是要調查宣府戰事卷宗?”
張苑對於司禮監的規矩不那麼明白,空有權力,卻不知如何施展,當下皺着眉頭道:“什麼卷宗不卷宗的,陛下只對具體戰況關心,明日陛下將召見兵部沈尚書,想詢問一些前線的事情,你只管將相關消息找來,讓咱家看過,回去好對陛下通稟。”
張苑這話説得有些模糊不清,戴義誤會了,心想:“難道是陛下對兵部尚書沈溪不那麼信任,想提前搞清楚狀況,不至於受兵部矇騙?”
不管怎樣,戴義不敢違背張苑的意思,笑呵呵回道:“張公公稍候,咱家這就去為您準備……來人,開卷宗!”
戴義雖然不具備大的才能,但至少對司禮監的情況瞭如指掌。
經過戴義幫忙,花費半個時辰,司禮監眾太監齊心協力,終於將與宣府戰事有關的奏本全部找了出來,這其中既有兵部上奏,也有地方官府的陳情,還有涉及前線具體戰報,零零碎碎很多。
畢竟此時大明君臣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事上,就算朱厚照不問政事,各衙門也會將具體戰情奏稟,只是無人處理,奏本越積越多。
張苑在司禮監內等候期間,這裏所有職司太監一個個忙得腳不沾地,他這邊卻很清閒,到後來竟然打起了瞌睡。
戴義滿頭大汗來到張苑面前:“張公公,宗卷給您調出來了,您現在便要閲覽?”
“嗯!?”
張苑驚醒過來,看到眼前戴義那張諂媚的老臉,不由帶着幾分迷惑,隨即才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當下深深吸了口氣,道,“既然卷宗已調出來了,咱家還看什麼,將涉及戰事的部分詳細整理,咱家這便回去通稟陛下,如此一來大家都省事。”
這會兒張苑已不想在司禮監久留,開始打起了退堂鼓,畢竟時間已過二更,他整個人非常疲倦。
戴義苦着老臉道:“張公公,不是咱家不想幫您整理總結,只是宗卷太多,一時間理不出個頭緒來,要不您親自閲覽和總結?”
張苑不想多操心,戴義也不想給自己惹麻煩,對他來説,奏本實在太多了,根本沒法整理,這可不是他的專長。
張苑怒道:“難道司禮監的事情,還需要我這個御馬監掌印太監來費心?找個能解決事情的人來!”
戴義往旁邊魯容等人身上看了一眼,心想:“劉公公走後,能處理司禮監事務的人還真有,卻是宮外的孫聰,這個人素為劉公公賞識,難道你能讓我把他給叫到司禮監來給你整理總結?”
劉瑾離開京城一個多月時間,剛開始孫聰還能通過焦芳、戴義等人協助處置朝事,將司禮監運作得井井有條,但之後文官反攻倒算,連焦芳和劉宇的權力都被架空,內閣真正被謝遷掌握,而吏部官員的考核則陷入停滯狀態,如此一來,孫聰批閲奏本的權力徹底被剝奪。
戴義道:“若説對這些奏本耳熟能詳的,非要找內閣的人不可,畢竟他們都票擬過……若張公公實在不想親自處置,可以請內閣輪值的人過來,或可省事不少。”
聽到戴義的建議,張苑臉色一滯。
去請內閣的人幫忙,張苑自認抹不開這張臉,就算有朱厚照的命令,但也顯得他太過無能,他想要跟人證明,就算沒內閣出面協助他也能跟劉瑾一樣處理好事情。
“那些奏本我都還沒看過,就這麼打退堂鼓,實在沒必要,不如把奏本弄來,好好查閲一番。”張苑如此一想,大手一揮:“咱家難道需要求助旁人?你們幾個,將卷宗送過來,咱家看過後就回去跟陛下通稟。”
戴義笑道:“如此最好……你們幾個愣着作何?還不趕緊按照張公公的吩咐,將卷宗都調過來?”
……
……
張苑顯然太過自負。
以為自己能勝任所有事情,等摞起來比他身高還要高出一大截的奏本堆到他面前時,他才知這種事非己所長。
隨便拿起幾本奏本,莫説要理順上面的內容,就算是把奏本大致意思弄明白都不太容易。
大明朝的奏本可不能以白話文來書寫,一律都是拗口的文言文,上奏的官員最起碼也是舉人出身,所寫內容引經據典,飽含學問,不是隨隨便便就被一個出身市井、不過是識幾個字的人看懂。
看一份奏本,張苑就花費大概一炷香時間,看的時候覺得懂了,等放下時,他才驚恐地發現什麼都忘了。
想來也是,原本就只是一知半解,看完後想留下深刻印象純屬扯淡。
戴義一直在旁看着,見張苑皺着眉頭放下奏本,關切地問道:“張公公可領悟其中之意?”
張苑本來就很惱火,聞言瞪着戴義喝問:“你的意思是……咱家連奏本都看不懂?”
戴義雖然學問不高,但到底受過專門教育,在他看來,張苑這樣半途淨身入宮的太監,沒有在宮中內書房系統地學習過,肯定摸不清門路。他原本還想幫張苑排憂解惑,但此刻映入眼簾的卻是冰冷的目光,也就知難而退,不敢再在張苑面前逞強,老老實實站在一邊等候吩咐。
張苑喝斥戴義一通,本有些疑難語句想問一下,現在卻不好意思開口了。
“不行啊,光是一份奏本,我都要看半天,要是將所有奏本看完,別説一晚上了,十個晚上都未必看得完,這還僅僅是建立在看過的基礎上,若再將其中內容總結出來……乖乖,不敢想啊!”
奏本被張苑端詳一遍,不怎麼看得懂,他只能老老實實拿起第二份看,本以為這份奏本的內容不至於那麼晦澀難明,結果等他連續看過幾本,才知道自己想多了,每一份奏本呈奏的文筆格式基本一樣,因不加標點符號,而轉折字句又特別多,加上一些不明所以的語句,一時間雲裏霧裏。
張苑非常懊惱,看了戴義一眼,想從戴義臉上找到答案,但這會兒戴義好像個沒事人一樣,居然站在那兒打起了瞌睡。
張苑非常窘迫,又不好意思服軟,心想:“指望戴義這樣的窩囊廢不是個辦法,其實現在找內閣的人問清楚最好,但那些閣臣未必肯配合,若想得到更為全面的解答,只有去找一個人幫忙……便是我那好侄兒沈溪。”
想到這裏,張苑鬆了口氣,事情終於有了解決之道。
張苑站起身來,將閉目假寐的戴義嚇了一大跳,他睜開眼問道:“張公公可是查閲完畢,要回去跟陛下回稟?”
張苑冷笑不已:“咱家就算再有本事,也不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將這麼多奏本審閲完畢,咱家準備將這些奏本帶出宮,回府再看,你可有意見?”
“啊?”
戴義一聽這話,有些急了,説道,“這……這不符合規矩啊!”
“規矩?當初劉公公不也如此?來人,將眼前這些奏本全都裝箱,咱家要帶回去,一冊冊慢慢審閲!”
張苑顯得很霸道,直接揮了揮手,用不可置疑的語氣吩咐下去。
……
……
張苑以前不清楚一個權宦能做到什麼程度,不過在有劉瑾做榜樣後,他對於宦官所能達到的高度有了新的認識。
就好像從司禮監往外帶奏本這件事,他就是跟劉瑾學的。
張苑做事有個判斷標準,既然劉瑾可以做,那我自然有樣學樣,誰阻攔我就是覺得我不如劉瑾,是看不起我。
戴義讓人把跟宣府戰事相關的奏本裝箱,滿滿兩大口箱子,張苑看到後心裏發愁。
“就算去找我那侄子,他也未必能把這些奏本都看完,到底不是神仙……不過相信他以前已把這些奏本大致看過,就算帶去後一本不看,他也應該能對宣府前線的情況做一個總結!嗯,之前去見我那侄子實在是英明至極,有了他幫忙,我做事順利許多!”
張苑讓司禮監派出幾名雜役太監抬着兩口箱子,跟他一起出宮。
到了午門,在這兒值守的侍衞想阻攔,但此時的張苑可不好惹,他瞪着眼喝斥:“你們知道這些奏本是誰要的嗎?是不是不想要腦袋了?”
侍衞都知道張苑如今得勢,不敢忤逆,但他們不能讓太監隨便出宮,便上來幾人幫忙,代替那些個太監,抬着箱子一路從午門到了大明門,然後裝進張苑馬車。
裝箱完畢,張苑鑽進馬車,下令車伕往沈府而去。
到了沈家大門前,時間已臨近子時,張苑下車後上前敲門,過了半晌,朱山出來開門。
朱山上下打量張苑,問道:“你怎麼又來了?”
朱山雖愚鈍,但認人的本事還行,見過一次面,就算不知來歷,也記得何時見過,她清楚這個人早些時候來見過沈溪,那時她還對什麼是太監有些好奇,等問過身邊的姐妹才知道,原來太監跟普通男人有所不同。
張苑惱火地責罵:“你這下人,好生無禮,知道咱家是什麼人麼?居然敢用如此口氣跟咱家説話?咱家是來見你家老爺的!”
朱山心中疑惑,畢竟張苑説話聲音跟普通人大不相同,公鴨嗓明顯,而且説話自稱和口吻都很霸道,這是她很少接觸的類型。
就在朱山想一口回絕,把這個人擋在門外時,後面走出一名家僕,那家僕是沈府門房,名叫馮恆,上前來行禮,道:“這位公公有禮,是否需要為您進去傳報我家老爺?”
“哼,總算出來個會説話的……咱家午夜前來,不向你家主人傳報還能如何?哦對了,叫幾個人出來,把這幾口箱子抬進院子!”
司禮監的雜役太監出宮門時就被侍衞趕了回去,張苑身邊只帶了個車伕,沒法把幾口箱子抬進沈府,只能讓沈家下人幫忙。
朱山見那車伕艱難把兩口箱子挪到地上,不屑一顧:“這有何難?”
説完,朱山走過去,將一口箱子舉起,扛在肩膀上,隨即她一踢腿,另一口箱子就好像輕若無物,平地而起,準確無誤地落在她另一側肩頭。
這畫面,將張苑看得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