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目光在沈溪身上轉了幾圈,才用不確定的語氣問道:“你是想從魏彬身上着手……那究竟如何才能把這個閹黨骨幹拉下馬來?難道是彈劾其貪贓枉法,圖謀不軌?你手裏有什麼證據嗎?”
沈溪笑着搖頭:“我需要什麼證據?我不過是給某些人指明個方向罷了……要證據,屠尚書自然會幫我們找,朝中清流也會幫我們找,要是實在找不到,説不得外戚黨也會幫我們,這是我們需要擔心的事情嗎?”
謝遷聽到這話,背脊一陣發涼。
“這小子到底有多大的心,才能想到如此陰狠毒辣的手段?幸好這是在針對劉瑾的黨羽,如果我和他是對手,恐怕連渣都會被他吃得不剩下一點……”
沈溪知道,自己想問題的方式跟這時代的人不同,不會拘泥禮法,就好像對付劉瑾,沈溪不會想走正常途徑去皇帝面前攻訐,而是設下圈套讓劉瑾自個兒往裏鑽,必要時甚至可以以惡制惡,這是謝遷這樣思想守舊的文臣不能想象的。
沈溪繼續道:“先從兵權入手,讓劉瑾在京城最穩固的權勢旁落,再對官員任免和審核大權入手,最後才是題本和奏本的批閲……這三個環節,只要跟屠尚書説明白,他自然會幫我們把事情做好……至於謝閣老,只需躲在一旁看好戲便可,連我也不需要親自參與其中!”
沈溪説的這番話對謝遷內心產生巨大的衝擊,呆滯了好一會兒,謝遷才問道:“這就是你之前跟屠元勳所説的計策?”
“算是,也不算是。”
沈溪微微一笑,説道,“有些話,適當點撥一下便可,我不想讓屠尚書認為我這個後輩做事太過不擇手段,我只是跟他説,要瓦解閹黨勢力,必須要先從宮內宮外盤根錯節的勢力入手,失去劉瑾庇護,這些勢力甚至不需要跟陛下提,就可以輕鬆瓦解。”
“若要彈劾劉瑾,非要陛下準允不可,但以目前的情況看,陛下對劉瑾不至於棄如敝履,就因為劉瑾對陛下有利用價值。”
謝遷想了下,最後無奈地説道:“或許你把事情已看透徹了……若果真如你所言,能將劉宇、劉機和魏彬之流剷除,那的確是可以還朝廷一片朗朗乾坤,但就怕外戚黨和新的閹黨勢力會趁勢崛起。”
沈溪微微一笑,問道:“閣老是怕張氏兄弟?還有張苑、李興、李榮等人?現在劉瑾的問題都未解決,便去想未來誰會當權,實在沒那必要。或許旁人還在想,將劉瑾鬥倒後,就是謝閣老您掌權之日……您老的做事能力,還有陛下的信任程度,比任何人都更有可能大權獨攬,難道不是這道理嗎?”
謝遷望着沈溪,很想説這個當權人明明是做事更有能力、更得陛下信任的你這個兵部尚書,但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他不想把事情挑明,怕自己一語成讖。
謝遷最後道:“之厚,你要鬥倒劉瑾,是你回朝初時老夫向你交待的事情,你要答應老夫,即便劉瑾倒台,你也要在兵部任職滿五年……五年後你去什麼衙門,做什麼差事,老夫不阻攔,但若五年內你離開,老夫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沈溪心想,你謝老兒要防備我的意圖如此明顯,還想讓我答應你?當下問道:“若是陛下調我出兵部呢?”
謝遷斷然道:“即便抗旨也不走……兵部是你回朝第一個衙門口,也是你積累聲望人脈的關鍵所在,在你羽翼未豐之前,絕對不能離開兵部,這算是老夫跟你之間的約定,你切要遵從!”
面對謝遷咄咄逼人的語氣,還有嚴厲的目光,沈溪不知是否應該應允下來。
當五年兵部尚書,對於謝遷提出的這個要求,沈溪看來多少有些霸道。不過在不入閣的情況下,能當五年兵部尚書其實不錯。
沈溪望了一眼謝遷,給予一個淡漠的表情:“既然謝閣老提出,那我遵從便是,五年兵部尚書之約,只要不是有人勒令我離開這個職位,那我就一直當下去。”
“很好。”
謝遷欣慰地點頭:“這幾年把兵部尚書的差事做好,或可調任吏部……”
到此時,沈溪發現謝遷是在為他預設未來的發展道路,明顯是強人所難……我當不當兵部尚書,進不進吏部,跟你謝老兒什麼關係?説是你把我調回朝來,但其實背後推動的人是當今皇帝,提議人是許進,你謝老兒把手伸得太長管得太寬,只會讓我跟你之間的嫌隙愈發增大。
不過,沈溪沒有跟謝遷爭辯,他現在還需要謝遷在朝為他提供便利。
謝遷看起來沒什麼價值,但總歸是內閣首輔,站在文臣之巔,現在劉瑾當道體現不出首輔的價值,但若劉瑾倒台,首輔的地位就將突顯。
謝遷在前,沈溪在後,二人來到前面院中,屠勳看着老少二人,問道:“事情商議好了?於喬,該説的事,是否具體落實了?”
“落實什麼?”謝遷反問。
屠勳側目看了沈溪一眼,好奇地問道:“之厚沒跟你説麼?先彈劾魏彬,他是御馬監監督太監,若讓此人一直掌握兵馬,劉瑾回來後必然為虎作倀,作惡愈甚,應讓其交出兵權……再就是吏部和户部……”
謝遷聽到這話有些惱火,眉角一蹙,道:“要商議,你二人商議去,這是御史言官的事情,老夫身為閣臣,不想理會你們這些是是非非……今日是否要在老夫府上用頓便飯?”
從言語中,謝遷透出極大的不滿,因為彈劾魏彬、劉宇、劉機等人的事情,沈溪先跟屠勳説了,這讓謝遷覺得,沈溪已經不打算跟他繼續聯盟,或者説,他已不是沈溪唯一的政治盟友。
謝遷心想,你沈溪小兒現在翅膀硬了,覺得老夫對你掣肘太多,想在朝中多找幾人支持,甚至連曾對你有成見之人,也是你拉攏的對象,這叫不講原則!
説白了,謝遷有些小心眼。
沈溪打量屠勳,他跟屠勳都能聽出謝遷的言外之意,問是否吃便飯,若是不吃,那就是下逐客令。
這意味着,他這個孫女婿要跟屠勳一道離開這裏。
屠勳道:“於喬,很多事還沒當着你的面商議,如此便急着趕人了?”
謝遷惱火地道:“誰説要趕你們走了?你們願意留下吃晚餐,老夫也歡迎之至。”
嘴上説歡迎,心裏指不定怎麼想的!屠勳和沈溪並非不識時務之人,知道謝遷心情不好,不想留下來打擾。
屠勳輕笑道:“既然不方便再説,那老夫回去吧……之厚,你留下來嗎?”
沈溪發現,兩雙眼睛同時落在他身上,好像要讓他做出抉擇,到底是留下來選擇跟謝遷站在一邊,暫且不理會屠勳等人對魏彬的彈劾,還是跟屠勳一起行動……
“今日晚生府上有喜事,在下要先趕回家去,便不打擾了,謝閣老、屠尚書,在這裏我想先告辭,抱歉了!”
管你們怎麼商議,跟我有什麼關係?
沈溪不是傻子,這時候選擇站邊,意味着以後跟另一方合作就困難重重。
謝老兒是個小心眼,屠勳實際上也好不到哪兒去。
官做到謝遷和屠勳這級別,並非冠冕堂皇的宰相肚裏能撐船,沈溪知道對付這些老傢伙,不要逆着幹,而是要哄着。
屠勳笑了笑,道:“之厚要走麼?我倒是想留在於喬府上,吃一頓家常便飯,不知於喬是否肯留客?”
謝遷正為沈溪的“不識相”而惱火,屠勳卻要厚着臉皮留下來吃飯,這讓他更不爽了。
這正是該走的不走,該留的不留。
謝遷話已説出口,自然不能説不歡迎,冷聲道:“該走的走,該留的留,想走的老夫不送……走好!”
説完,謝遷一點沒有主人家的氣度,轉身往書房去了。
屠勳笑看沈溪一眼,似乎在説,別理會倔強的謝老兒,該做什麼便放手去做,這邊有我在,不會讓謝老兒對你有什麼成見。
沈溪原本就不想留下,既然謝遷拂袖而去,他正好圖個省心,不需對誰行禮,直接轉身往謝府大門而去。
……
……
沈溪説府上有喜事,並非只是藉口。
當然,不是他要納誰進門,也不是家裏哪個女眷身懷有孕,而是他要陪王陵之去辦一點事。
王陵之的父親王昌聶一行於日前抵達京城。
王陵之離家已有六七年時間,這中間只回去省親過一次,之後便回到邊疆當差。
之前王家就有意要讓王陵之換一個輕快些的差事,或者是王家主動搬遷到延綏,這樣跟王陵之間也好有個照應。
沈溪從延綏回京前,去信給王昌聶,告知王家人自己要到京城擔任兵部尚書,還有順帶會攜王陵之回京。
王昌聶原本就將寧化縣的田宅處置得差不多了,聞訊後立即動身北上。
王家剛到京城,現住在客棧裏。
沈溪跟王陵之沒乘坐轎子和馬車,步行而去,路上王陵之有些緊張。
“師兄,你説若家父提及我的婚事,該怎麼辦?”
王陵之對於見家人這件事很期待,但想到家裏可能會難為他,讓他及早把婚事落實,他又開始頭痛。
沈溪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年歲不小,説起來你比我年紀還大,現在我都已經成婚生子,而你到現在依然是孤家寡人,若你父親提及你的婚事,我看是好事,我不但不反對還會支持……”
“師兄,你可不能這樣,説好了你要幫我的!”王陵之着急了。
沈溪沒好氣地道:“我説過陪你去見令尊,可沒説要在你的婚事上幫你……你可別搞混了!另外,我還要跟令尊説説你未來的官途,讓他幫你選好道路。”
王陵之這下更不滿了,噘起嘴道:“為何是讓家父選,不是我自己選?”
沈溪不再搭理王陵之,你王陵之連自己的生活都照顧不好,能對自己的人生做出什麼正確的規劃?
難道自負一輩子當個單身漢,説是為國盡忠但被人當成傻缺就好?
王陵之想得到答案,但沈溪這邊卻不想回答他,王陵之心中不安,路上不再説話,倒是沈溪帶的幾名侍衞在那兒犯嘀咕,在他們看來,這次陪小王將軍回去探親恐怕會發生一些有趣的事情。
王家暫時落腳在崇文門附近一家客棧,這裏距離兵部衙門不是很遠。
一行還沒到客棧門口,有個老人家跑了過來,見到王陵之,仔細辨認半晌,這才驚喜地道:“是二少爺啊……”
王陵之有個兄長,因營商做過幾年牢,王昌聶一直希望王家能出個讀書人,撐起門楣,但奈何王陵之對於讀書沒多大興趣,反倒是從小在沈溪“誘導”下習武,最後混出了名堂。
現在王陵之這個“二少爺”儼然是王家的驕傲。
王陵之道:“劉管家,是你啊?”
劉管家再看旁邊的沈溪,他也認得,當年沈溪是個小屁孩的時候,正是這位劉管家幫忙才讓沈明鈞帶着妻兒進城,沈明鈞和周氏對劉管家一直帶有感恩之心。
劉管家跪下來向沈溪磕頭:“沈大人,小人給您行禮了。”
沈溪笑着上前攙扶:“劉管家,都是自己人,何必多禮?起來敍話便是。”
劉管家聽沈溪稱呼他是“自己人”,頓感顏面有光,麻利地從地上爬起來,想去扶自家少爺,卻發現王陵之已先一步往客棧門口走去。
王昌聶帶着長子王陵渙早就在門口等候,見到王陵之到來,一家人瞬間激動起來。
王陵之當即跪下來向王昌聶磕頭,泣聲道:“父親,孩兒來探望您了。”
這禮數,還是沈溪教王陵之的。
沈溪看着人家一家團聚,沒有往前湊,只是在後面打量。
客棧門口聚攏不少人,路人紛紛駐足圍觀,好奇地詢問這是怎麼回事。
王昌聶老懷安慰,在對兒子噓寒問暖一番,才看到後面站着的沈溪,趕緊走過去就要下跪,口中道:“草民見過尚書大人。”
一句話,便把圍觀的路人嚇了一大跳,有人嗤笑道:“喲,這是説書唱戲呢?這乳臭未乾的少年會是當朝尚書?”
沈溪對周邊的調侃充耳不聞,上前扶住王昌聶,道:“王老爹客氣了,我跟凌之這兩年都在西北,剛回京師不久,現在凌之在兵部當差。欣聞伯父一家到來,我便帶他過來見見家人,外面説話不方便,還是進內説話為好。”
沈溪和王昌聶走在前面,一行人步入客棧。
外面沈溪所帶隨從趕緊隔開那些想湊上前看熱鬧的路人,有侍衞喝斥:“兵部沈尚書帶王將軍省親,不得造次!”
沈溪的侍衞一個個都很自豪,説出這番話時,腰桿挺得很直。
給兵部尚書,還是自古以來最年輕甚至可以跟霍去病媲美的沈溪做親隨,走到哪兒都可以仰起頭做人。
圍觀路人恍然大悟,都知道朝中有個三元及第的少年郎,小小年紀便為國南征北討,立下功勳無數,幾個月前回朝任兵部尚書,沒想到現在終於見到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