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清宮,正殿。
包括國舅張氏兄弟在內的二十幾名大臣,正在覲見朱樘,將正陽門戰事詳細情況奏稟給朱樘知曉。
具體講述之人,乃親正陽門戰事的謝遷,此戰中另一位重要人物張懋尚在城頭監視韃靼動向,並未進宮。
謝遷敍述內容,跟之前在文淵閣所言相似,只是這次表述更為謹慎,未對沈溪在此戰中的功勞過分渲染,只是提到城外用兵的一些細節,讓大家能夠知道這場仗具體是怎麼打的。
在場大臣,無不是朝中二三品大員,謝遷講述到火燒正陽門時,不得不對其中細節做出隱瞞,無論如何,王守仁不分敵我一併潑油縱火的情況不能泄露,免得讓朝廷揹負不義之名。對於起火原因,謝遷輕描淡寫説了一句“火光突起”就略過。
謝遷在奏稟過程中,朱樘不斷咳嗽,蕭敬不時幫他理順氣息,此時謝遷只能停下來,等皇帝氣息平順後再説……
一干大臣投來欽佩的目光,神色好似在説:“不愧是尤侃侃的謝公!”
朱樘聽完戰況彙報,環視一圈大臣,略帶感慨地站起身,長鞠一禮:“今江山穩固,百姓安居,諸位愛卿功不可沒,朕在這裏先行謝過!”
大臣們無不俯首還禮,劉健代表同僚説道:“此為太祖太宗皇帝庇佑,臣等豈敢貪天之功?”
朱樘微微一笑,一抬手:“眾愛卿起身説話!如今狄夷兵馬新撤,九門防務乃朝中諸事之首,不知諸位愛卿,對於下一步用兵,有何見地?”
在場大臣之前一副鞠躬盡瘁的模樣,這會兒聽到弘治皇帝的問話,一個個低下頭不聲不響。
弘治皇帝沒多少主見,所以非常喜歡納諫,誰説的話,不管是否有理,只要能獲得在場大多數大臣贊同,基本能獲得通過。
弘治中興,並非朱樘有多聖明,而是他處在一個相對太平的時代,土地兼併遠未有隆萬朝後那般嚴重,而且他手下這些大臣都有一定真才實學,這才造就“弘治中興”的盛世局面。
在場大臣,原本有人準備出來説話,建議乘勝追擊,但聽了皇帝的表態,只能緘默不語。
韃靼人雖然從京師周邊撤離,但兵馬並未撤出太遠,連紫荊關都沒出,隨時可能殺回來,所以皇帝才會強調九門防務,換句話説,皇帝既然已經把基調定在防禦上,誰説出兵追擊,就是跟皇帝的意思相違背。
這些大臣基本是科舉出生,受儒家中庸思想影響很大,他們所想就是守成,對於進取素來不那麼熱衷。
卻在此時,一個洪亮的聲音從幹清宮偏殿傳來:“……兒臣以為,韃子撤兵,正是追擊的大好時機,此時不主動出擊更待何時?”
眾大臣側頭望去,只見朱厚照大步走了出來,整個人已然洗漱一新,換上了一身乾淨的蟒袍,顯得英姿颯爽,絲毫不似之前那調皮搗蛋的熊孩子模樣,儼然一個合格的儲君,説話擲地有聲。
在場有大臣覺得,太子説出了他們想説但不能説的話,倒是有幾分擔當。
劉健代表大臣行禮:“參見太子殿下!”
其餘大臣連忙行禮問安,朱厚照擺擺手:“免禮,我來見父皇,是想提出自己的主張……你們有什麼意見,只管提出來,暢所欲言吧!”
説完,朱厚照走上前,單膝下跪,“兒臣見過父皇!”
即便朱樘知道兒子長大了,但他見到朱厚照出現,依然感覺一陣心煩,情緒稍微有些失控,不由劇烈咳嗽起來。
蕭敬趕緊輕撫朱樘後背,幹清宮內的氣氛變得凝重而緊張。
半晌後,朱樘重新抬頭,打量兒子,問道:“太子,你來作何?不是讓你回去休息嗎?”
朱厚照道:“外虜未退,兒臣怎敢休息?倒是父皇有病在身,應多休息才是,這裏的事情,兒臣完全可以自行解決!”
無知者無畏,朱厚照只知道自己順利完成老爹老孃交託的任務,對於一個儲君來説表現應該是合格了,要知道京城保衞戰幾次關鍵戰役,他都在現場,甚至親自帶兵衝殺,這會兒他志得意滿,情不自禁説出“可以自行解決”的話,公然挑戰朱樘九五之尊的權威。
朱樘差點脱口而出“孽子”,但想到兒子其實是為自己好,只能強忍心頭的不爽,板起臉呵斥:“朕在這裏跟諸位愛卿商議國家大事,太子無端參合作甚?速回東宮去罷!”
朱厚照嚷嚷道:“兒臣不去,兒臣要留下來幫父皇參議朝政,兒臣也有拳拳忠君報國之心!”
父子兩個性格相似,説軟弱,有時候毫無主見,喜歡跟風隨大流,可固執起來,就算九頭牛也拉不回去。
謝遷通曉人情世故,心想:“若是皇后在這裏,或許能幫這對父子調和一下……但依照《大明律》,皇后不能幹政,怎麼可能出現在這種朝議場合?”
見父子對峙,蕭敬趕緊勸説:“陛下,龍體為重,太子並非有意頂撞您,只是……出兵心切,諸位大人何不出來説説你們的看法?”
這時候能調和氣氛的,除了蕭敬外,劉健最有資格。劉健是朱樘的先生,也是太子之師,由他出來説話最合適不過,但劉健卻裝起了縮頭烏龜,一語不發,因為他不贊成太子出兵的言論。
謝遷見殿中氣氛越發尷尬,只好出列:“太子殿下,出兵之事,太過兇險,如今城外狄夷兵馬仍有十萬之數,一旦不慎,便可能兵敗身亡。如今穩固城防,乃上上之策!”
即便謝遷心裏期冀朝廷出兵,但為了緩和皇帝跟太子的矛盾,照顧皇帝的面子,只能説一些違心之言。
朱厚照不滿地道:“謝先生,您怎能如此説?您的孫女婿,也就是延綏巡撫沈溪,現在不正領兵跟韃子交戰?他的兵馬,如今便在城外,莫非你還要調集他的兵馬回城?然後龜縮起來坐等韃子攻城?”
“放肆!”
朱樘一忍再忍,到現在他終於爆發了,大聲喝斥。
見朱樘臉漲得通紅,瞪大的眼睛裏滿是血絲,朱厚照感覺自己碰了硬釘子,只能委屈地閉上嘴巴。
大殿中火藥味十足,場面卻詭異地安靜,所有人都能聽到朱樘渾濁的唿吸聲,許久之後,朱樘才勉強道:
“延綏巡撫沈溪領兵勤王,回援京師及時,但貿然出兵追擊,將置京師於險地!如今各地勤王兵馬多在路途中,京師周邊衞所大半為夷狄所陷,當務之急,以穩固為主,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皇帝把話説到這個份兒上,大臣們自然識相,具都行禮:“臣無異議!”
朱樘最後看向自己的兒子,喝問:“太子,你有意見嗎?”
朱厚照氣唿唿道:“兒臣……認為出兵最好,如果堅持固守之策,很可能會步西直門和正陽門之戰後塵……之前若非延綏巡撫沈溪率領兵馬殺來,打亂了韃子的攻城節奏,指不定西直門和正陽門已失守!”
朱樘氣得連連咳嗽,蕭敬又趕緊上去安撫勸慰。
謝遷心想:“太子一點兒都不知分寸,陛下身體有恙,他總拿這種話來擠兑,這不是白白讓陛下生氣嗎?有些事,道理確實如此,但話不能説的太直接,你越是吹捧沈溪小兒的功勞,你皇帝老爹越生氣!太子啊,你想幫沈溪小兒,就怕到頭來會坑了他!”
劉健趁着皇帝的氣息稍微平順,馬上請示:“陛下,是否頒旨,令城外兵馬撤回?”
朱樘此時精神狀態和身體狀態俱都不佳,顧不上發話,只是一擺手,意思隱晦難明,不知是讓沈溪進兵,還是撤兵,然後朱樘便示意蕭敬扶他進後殿……朱樘顯然是不想再跟兒子,在眾大臣面前爭吵。
等朱樘返回寢宮,在場大臣好似炸開鍋,連太子在場都不顧了。
熊繡過來向劉健請示:“劉少傅,陛下那手勢……到底是何意?”
李東陽道:“還能是何意?必然是要撤兵!”
朱厚照握緊拳頭,怒目相向:“撤兵?撤什麼兵?沈先生不過一兩萬兵馬,追擊十萬韃子,你們不派援兵就算了,居然讓他撤兵?良心何在?”(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