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伯接待上門的官員並非第一次,但如此出言不遜的,唯有謝遷。
謝遷話語中雖然未直接衝撞沈溪,但卻説出“睡醒到處亂跑”的話,分明有侮辱人的意味。
雲伯心中難免介懷,但他不敢發作,因為跟沈溪有來往的,基本上都是達官顯貴,輕易開罪不起。
“這位……大人,您找我家老爺,不知所為何事?”雲伯謹慎地問道。
“既不在家,那就罷了……等等,他幾時回來?”謝遷追問。
雲伯一臉為難之色:“這個……”
正説着話,卻見自前院月門過來個正在打哈欠的年輕人,謝遷頓時火冒三丈,這不是告之不在家的沈溪是誰?
此時沈溪剛剛睡醒,有些睡眼惺忪,看到門口有人,眯着眼打量一下,這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竟然是昨晚拿他當免費勞動力的謝遷謝大學士來了。
“謝閣老,這麼有閒暇,居然大駕登門?”沈溪迎上前,心中難免有些好奇,他本以為這會兒謝遷應該在內閣辦公,心中琢磨,莫不是自己幫謝遷把公事處理完了,以至於他現在無事一身輕事,居然有閒情逸致出來瞎逛?
雲伯一聽,便知道這位老大人果然不簡單,居然是當朝“閣老”,這位可是沈家的親家祖父,位高權重,他暗暗慶幸之前沒説出什麼冒犯的話。
謝遷打量還在揉眼睛的沈溪,道:“你小子,不是説不在家門嗎?若非老夫多問一句,豈不是跟你錯過,登門都見不着人?”
謝遷不是生氣沈溪怠慢,而是氣沈溪居然讓人撒謊,以為這是在特意針對他。
沈溪恭敬行禮,當是認錯,嘴上解釋道:“晚輩昨晚歇宿文淵閣內,甚為疲倦,回到家中便囑咐任何人皆不得打攪,賓客一律不見……閣老駕臨未及遠迎,實在是晚輩不知閣老會親自登門。”
謝遷本來一肚子的氣,但細細一想也就釋然了:“就算沈溪小兒能掐會算,也無法料到老夫會上門,他要欺瞞的明顯不是老夫。”
沈溪心中叫苦不迭:“真是不巧,本想睡醒後到外面吃飯,然後躲個清閒,未曾想過來跟雲伯打聲招呼,竟然會遇到謝老兒,這下可好,被他逮個正着,連避開都沒借口了。”
其實沈溪還真的推算到謝遷可能會上門,主要是根據那份奏本做出的判斷,無論謝遷是否有膽量將奏本上呈,奏本中的內容都有些聳人聽聞,所以謝遷會親自或者是找人來家中通知,讓沈溪給個合理的解釋。
沈溪怕謝遷又指使他做事,乾脆讓雲伯告知所有訪客自己不在家,本想睡醒後到外面吃過飯,直接從東華門進宮處置內廷祈禮之事,誰想自己卻自投羅網。
見到謝遷,沈溪只能自認倒黴,恭敬地請謝遷到家中談話。
沈府前院正堂,沈溪等謝遷在正中的太師椅上就坐,他才選擇在旁邊落座,謝遷抬頭打量謝鐸為沈溪題寫的匾額,心裏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沈溪找謝鐸題匾而不找他,分明看不起他這個當朝閣老。
沈溪不知謝遷有如此古怪的思法,等雲伯送上茶水後,才行禮問詢:“閣老登門,不知所為何事?”
“明知故問,老夫來找你,還能談及何事?一早那份三邊總督佐二官上奏安置邊塞牧民的奏本票擬,到底是怎麼回事?”謝遷黑着臉問道。
沈溪道:“閣老見諒,晚輩只是想借閣老的手,提點朝廷,防備韃靼人南下,若陛下因此而加以怪責,晚輩只能説抱歉了!”
謝遷惱羞成怒:“你小子,跟老夫裝糊塗是吧?現在實話告訴你,西北確實發生了戰亂,韃靼人南下劫掠邊塞,如今三邊已全面戒備!”
“哦。”
沈溪微微點頭,“弘治十三年後,邊塞毀壞的城塞,不是曾下撥專款予以修復嗎?為何……”
謝遷接過話頭:“你是想説,為何修復好的城塞,到韃靼人南侵時又都形同虛設?這你要問的不是老夫,而是邊關那些蛀蟲!好了,不跟你探討韃靼人如何扣關而入,現在我就想問你,你是如何猜測到這一切的?還有,韃靼人下一步是否會騷擾後即撤兵,掠奪一通北遁大漠?”
沈溪沒有回答關於自己是怎麼猜測到的問題,而直接就謝遷第二個問題作出回答:“韃靼人此乃以攻為守,換做閣老是韃靼可汗,發現大明備戰疏忽懈怠的情況下,會輕易撤兵嗎?”
謝遷一拍桌子,道:“為何不能撤?我大明數十萬將士陳兵邊塞,幾百門火炮虎視眈眈,將士配備火銃、箭矢、矛、盾等利器,足以令韃靼人望而生畏!他們難道不怕後路被斷,有來無回?”
這問題問得好,至少沈溪也是這麼認為的,但怎麼聽都跟“我泱泱中華豈不如彈丸小國”的論調一樣,聽着振奮人心,但理想跟現實終歸有所區別。
沈溪問道:“既然大明兵鋒強勁,為何……不出城一戰?”
只是這麼個問題,就讓謝遷啞口無言。
人家就是比你兵馬少,就是武器裝備不如你,但就是戰鬥力超強,人家主動出擊後你就是龜縮在城塞中不敢出來,因為你知道出城打不過,還尋找什麼要把戰場設在大明疆土之外的理由。
謝遷無法反駁沈溪的話,氣得指着沈溪喝道:“你小子,沒事就喜歡滅我大明志氣,長北夷的威風!早知道留你在東南沿海平匪,省得老夫大動肝火!”
沈溪無奈搖頭,那神色好似在説,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還巴不得回去呢!
其實沈溪回不回京城,不是沈溪説了算,謝遷説了也不算,全在弘治皇帝身上。
謝遷對軍事謀略知之甚少,這跟他前半生都致力於治學有關,給皇帝上了半輩子的課,一直研究的是四書五經,突然讓他參與軍事,根本稱不上合格的謀臣,必須要有人來提供參考意見,出謀劃策。
沈溪回京,對謝遷來説是好事,心中暗喜能將沈溪留下,而且現在雙方有姻親的關係,可以堂而皇之用沈溪幫他做事,謝遷覺得自己的投資很值得,既成全了小孫女,又得到沈溪這麼一個良材。
本來有了良材謝遷應該好生珍惜培養,但華夏傳統的教育理念,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必須時常用斥罵或者敲打的方式,才能讓沈溪在他認為正確的軌跡上逐漸成為獨當一面的棟樑之才。
沈溪理解謝遷這種教育和提點後輩的方法,所以他從來不跟謝遷計較,謝遷越生氣,越説明謝遷自尊心被打擊得嚴重,需要以撒氣的方式來挽回顏面。
在沈溪眼中,謝老兒就是個會詐唬人但不會吃人的紙老虎,嘴硬心軟。
謝遷罵完沈溪,臉上滿是憂慮,道:“若真如你所言,那我大明邊疆或許長久不得安寧!沈溪,你且説説,若韃靼人不撤,繼續在我大明邊境肆虐,當如何?”
沈溪想了想,道:“眼看入秋,韃靼人終歸會撤的吧。”
“你什麼意思?”
謝遷用冷峻的目光望着沈溪,他本以為沈溪會説,韃靼人不走那就直接殺出去跟韃靼人血戰到底。
沈溪極為理智,絕不會提出這種以己之短攻彼之長的建議,韃靼人騎兵的機動性,決定了大明將士在野外作戰必然落於下風。
韃靼南下,無論如何掠奪,只要殺不進城塞,就不敢太過深入,而邊疆本來就很荒涼,而且此番大軍準備出征塞外,早已將近年來的屯田所得盡數收入軍中,民間留下的糧食物資微乎其微,收穫自然寥寥。
老百姓早就躲進了邊塞中,城門不開,韃靼人想叩關叩城而入不現實,待一兩個月後,韃靼人發覺搶掠沒什麼成果,自然會撤走。
這是沈溪根據歷史經驗和現實狀況作出的判斷和建議,雖然窩囊了些,但卻最是實用。
但有些話沈溪無法説出口,只能用拐彎抹角的方式提上一嘴:“守住城塞,當無所失,但若出兵,有所得則有所失,閣老莫不是忘了當初與晚輩所談論,此戰大明勝算幾何?”
“如今採取守勢,反而會令此戰我大明無功無過,是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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