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一次準備兩份,擺明了讓沈溪熬夜時有宵夜吃,謝遷這安排也算周到。作為年輕人,沈溪跟老態龍鍾的謝遷畢竟沒法比,謝遷吃一頓或許一天不會餓,而沈溪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頓不吃都餓得慌。
沈溪剛吃完飯,天色便暗了下來,房間裏一共只有兩個人,雜事謝遷當然不會動手,點蠟燭也需要沈溪代勞。
文淵閣內別的沒有,蠟燭多的是,能做到內閣大學士這位子上的,都是年過半百的老傢伙,無論當日奏本中大事小情,內閣總需要人值守,這些老傢伙晚上看奏本,不將房間照亮一些,連字都看不清楚。
一盞不夠亮,就需要多點幾盞,反正蠟燭是公家的,不用節省。
謝遷捧着奏本仔細瞧,不時抬頭詢問沈溪的意見,隨後低下頭斟酌字眼將票擬寫好,若是遇到不合心意的,還得刪改,直到滿意為止。
沈溪也在翻閲三口小箱子裏的奏本。
這些奏本,都是上呈給天子御批用的,連皇帝和內閣大學士都沒看到,他倒先一步知道里面的內容,讓人有一種“天下盡在手中”的錯覺。
到上更時分,謝遷已力不從心,拿起一本奏本,先看過,覺得腦子裏亂糟糟的,索性遞給沈溪,讓沈溪直接給出適合的建議,然後照着題寫票擬,相當於把審閲奏本的差事交給沈溪。
沈溪絲毫也不含糊,謝遷勝在經驗豐富,知道弘治帝和司禮監太監的喜好,沈溪也有他的長處,那便是他對時局和利益的把控。
比如説朝廷現在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地方奏報的事是否弘治皇帝關心的,涉及到錢糧物資,該如何調度,如何讓皇帝覺得滿意,如何符合朝廷利益的最大化……
沈溪的腦袋,就好似一部百科全書,當他認真把自己代入閣臣這個角色時,能力有着超水平的發揮。
謝遷能想到的事,沈溪都會有所表述,而沈溪想到的就未必是謝遷能考慮到的。最後謝遷發覺,自己留在值房中好似沒什麼用,倒不如讓沈溪自己批閲奏本,速度快些不説,他也可以歇息。
沒到二更天,謝遷便站了起來,道:“老夫這段時間忙於公事,焦頭爛額,精神無法支撐,這裏便交給你了。你將建議題寫在紙上,一定要夾在奏本和題本中,老夫明早起來看過。你別熬的太晚,這裏積壓的奏本和題本有些多,不用全都處理完,選擇要緊的處置就是!哈哈,老夫先去安歇了。”
不愧是狡猾的老狐狸,交代完畢謝遷便往值房後邊的偏院而去,只留沈溪一人在房中處理公文。
沈溪這下終於可以坐到謝遷的位子上處理奏本了,嘴裏自言自語:“謝老兒説是讓我選擇重要的處置,既然都是上呈天子的上疏,哪個重要,哪個不重要?要讓我篩選,豈不就要將所有奏本都看一遍?你倒是會用人,這裏四五百份上疏,我要看到何時?”
沈溪只是抱怨一句,他的能力,對於這些奏本完全能夠應付。
在大明,奏本有着固定的格式,複雜的不説,單説奏本的字數,一律控制在三百字以內。就算按照多的算,五百份奏本,總字數才十五萬字。
當初沈溪批閲順天府鄉試的文章,可是在不到十天的時間內看了兩三千萬字的考生試卷,從中分辨優劣,一天下來看兩三百萬字輕鬆平常,現在一晚上才看十五萬字,任務並不繁重。
別人批閲鄉試文章,只看四書文,而沈溪批閲鄉試考卷,則是先通覽一遍,抓住文章中的重點,來評判此人文章是否切合主題,把握重點,然後再考慮文筆和立意,如果這些不合格,直接就被刷下去,但若一切都沒問題,那他就會繼續深入。這必須要經過專業速讀訓練才可以。
沈溪看奏本,基本也是這流程。
但奏本不是説看過就算完事,他必須要迅速抓住奏本主題,作出自己的判斷,再將自己的意見題寫下來,這過程其實比批閲鄉試文章要複雜。
畢竟鄉試文章只是一個圈和一個叉的問題,而這奏本就必須要寫下中肯的批覆意見,有的還要將六部職司衙門的後續處理過程詳細記錄好,這需要花費額外的時間。
夜色越來越深,沈溪精神卻越來越旺盛,直到外面敲響五更鼓,他抬起頭來仍舊不覺得睏倦。
“年輕真好啊。”
沈溪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精神依然很好。
五更天,正是沈溪批閲奏本結束的時辰,再有半個時辰便是宮門開放的時間,畢竟如今尚未過中秋,五更中,天就要矇矇亮了。
此時雖然外面黑暗一片,沈溪已經做好出宮的準備,但他還是先將奏本收拾好,將所有奏本都夾上相應的批覆條子。
為了讓謝遷用起來更為“方便”,沈溪改變自己的筆跡,模仿謝遷的字,寫下票擬,如此就算謝遷無法將這些奏本重新擬寫,也能讓人送去司禮監。
沈溪打開院門,見到外面一名三十多歲的太監主動迎了上來,那太監笑眯眯地看着沈溪,問道:“沈大人,您還沒歇着?”
“嗯。什麼時辰了?”沈溪隨口問了一句。
那太監笑道:“五更剛過,大人不會想出宮吧?這時辰還早,您可以再停留半個時辰左右再走也不遲!沈大人,是否給您送一些薑茶和早點進來?”
沈溪心想,這太監倒挺會來事,大早晨就送吃送喝,他只是個賦閒的翰林官而已,留在內閣,對外的説法也是他來問詢謝遷皇宮祈福的禮儀問題而耽擱出宮時辰。
不多久,那太監將茶點放好,按照慣例,他應該跟沈溪打招呼通報自己的姓名,但他並沒有這麼做便退了出去,好像不需沈溪記得他的功勞。
在這點上,這太監做得很聰明,讓人不知不覺便印象深刻。沈溪沒多説什麼,喝過熱茶吃完早點,臉上微微有些發燙,不過熬了一宿的後遺症開始顯現,精神稍微有些恍惚,但文淵閣不是休息的地方,他還得趕回家才能躺下。
等窗外蒙蒙亮,沈溪估摸差不多宮門開放了,這才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往宮門口走去。
……
……
這邊廂,謝遷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這是他睡得最沉穩的一個晚上,當他醒來來到值房的院子,通過窗户看着屋子裏自己辦公桌上擺放得滿滿當當、插着便條的奏本,心中帶有幾分得意。
“果真是我的好孫女婿,這一晚上下來,就幫我將所有奏本都批閲過了,現在該輪到我驗收成果了!”
謝遷走進值房,剛剛坐下,正要拿起桌上的奏本瞧,突然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卻是對面的屏風後傳來“沙沙”的聲響。
謝遷心想:“莫不是沈溪這小子沒走?”
就在謝遷準備過去一探究竟時,屏風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於喬啊,是你?”
謝遷當即眼睛一閉,有種想拿腦袋撞牆的衝動,居然是李東陽!?
最近這一兩年,李東陽已很少這麼早來文淵閣,偶爾有午朝時,也是要等午朝快開始了,李東陽才姍姍來遲,等到午朝結束後李東陽就會出宮,或者是到文淵閣來看看,但也坐不了多久。
謝遷怎麼也沒想到,今天李東陽老早就過來了。
“賓之兄,怎麼有空?”
謝遷走過去,一把掀開屏風,只見李東陽從桌案後面站了起來,手裏拿着份奏本,正在端詳奏本中夾着的條子內容。
三張辦公桌間,原本有屏風阻隔,但之前劉健和李東陽沒來內閣輪值,便一直沒動用。剛才在窗外,謝遷的注意力都放到自己辦公桌上那厚厚一摞奏本上,並未留意到屏風已經擺上了。
謝遷腦子裏一片混亂:“怎麼辦?希望賓之現在看的是我昨晚批閲的奏本,否則的話,他發現字跡不是我的……但問題是那麼多奏本,又不知他來了多久,豈能一無所知?”
兩天前,李東陽因為謝遷進言“止戰”奏本的事,二人小有爭吵,但內閣大學士間政見不同也可做朋友,再加上內閣中李東陽地位本就比謝遷高,謝遷自然不會置氣。李東陽放下奏本,抬起頭笑道:“看了於喬擬定的幾份票擬,心中多有啓發!”
話是稱讚的話,李東陽臉上的笑容也足夠真誠,但在謝遷聽來,似乎李東陽話有所指。
謝遷暗忖:“賓之這是看出筆跡有問題,故意試探我?還是説他壓根兒就沒察覺……又或者他所看到的都是我昨日寫下的票擬?”
李東陽將奏本遞到謝遷手裏,道:“今天早上得陛下傳召,午朝必須出席,這是陛下久病以來第一次午朝,稍後劉少傅也會過來。”
謝遷這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原來是弘治皇帝今天要舉行午朝,那想來司禮監那邊應該去各衙門、各大臣家中傳遞了消息,而謝遷本身就在文淵閣輪值,沒收到通知不足為奇。
“原來如此。”
謝遷點頭,“看來陛下的病情,應是大有好轉。”
李東陽嘆道:“也不盡然,或許是陛下心有放不下之事……昨晚聽聞,延綏巡撫有奏本直入禁中,未經內閣,你可知此事?”
謝遷被問得一怔,昨晚他呼呼大睡,將沈溪一人留在值房寫票擬,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他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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