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沈溪往擷芳殿進講,從太子朱厚照那裏得知一個消息。
皇帝生病了。
朱祐樘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宮裏太醫幾乎每天都要給他準備進補的湯藥。大明的皇帝有信奉道教的傳統,朱祐樘自然也不例外,而道教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修長生術,説白了就是吃一些丹藥,那些丹藥大多汞超標,吃多了等於慢性自殺。
可皇帝為了追求長生,就管不了那麼多了,而一些丹藥的確能給皇帝帶來立竿見影的效果,比如説提高精神,比如説在房中事上更顯威風。
沈溪理解為,所謂的仙丹妙藥,不過是添加有致幻作用的精神類藥物,由於其重金屬超標,剛開始對身體有一定的刺激作用,似乎覺得整個人年輕了幾歲,皇帝越吃越愛吃,結果把自己給整病了。
歷史上的朱祐樘,於弘治十八年四月下旬突染重疾,五月初六病危,初七就薨了。
身為什麼都不缺的皇帝,正值壯年,居然得病不到一個月就一命歸西,只能説身體底子差,至於是中毒死的還是病死的,歷史上有一些爭議,但基本的論調是,朱祐樘是壽終正寢自然死亡。
皇帝生病,而且卧牀不起,朝野人士都開始變得緊張,畢竟躬體康泰,涉及國祚安穩。
如今太子年少,皇帝若有個三長兩短,大明可能又要陷於動亂中。
朱厚照有些沒心沒肺地詢問沈溪:“先生,如果我父皇真的駕崩了,是不是我就可以當皇帝了?”
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也就朱厚照問得出來。
歷朝歷代的太子,若是説出這種話,那就離被他皇帝老爹猜忌甚至罷黜為期不遠了,但朱厚照卻沒這方面的擔憂,一方面是他沒有兄弟可以跟他爭皇位,另一方面則是他老爹老孃慣的,就算知道了也當是童子之言一笑置之。
“那太子是怎麼想的呢?”沈溪反問。
“我……我當然希望父皇能早點兒好起來,不過……要是我當皇帝……也很好啊。”
朱厚照小臉上的表情變幻個不停,時而憂傷,時而興奮得握緊拳頭,兩眼放光,似乎是在憧憬自己當皇帝的模樣。
沈溪心想,也是朱祐樘教子無方,在一個崇尚孝義禮法的國度,太子居然希望他老爹早點兒歸西,説出去都有些荒唐。
沈溪道:“太子可記得主少國疑的典故?”
“記得,國家沒有成年的君主,就有可能出現變亂。先生,你不用嚇唬我,我當上皇帝又不會胡鬧,再説不是還有我母后和兩位舅舅幫忙嗎?”朱厚照一臉天真地説道。
沈溪無奈搖頭。
很明顯,朱厚照又落進任人唯親的怪圈之中。
太子年少,有對他老爹的叛逆心理,所以想老爹快點兒死把皇位讓給他,可他對老孃又非常眷戀,覺得以後老孃和舅舅能幫他打理朝政,於是自然而然進入主少、太后當政、重用外戚的怪圈。
歷史上的朱厚照雖然並未把張氏兄弟的地位突顯出來,但張氏一門在正德一朝還是權傾朝野。但顯然朱厚照對於外戚還是有一定防範心理,自十五歲登基後,重用的身邊人多為信賴的東宮講師、太監等等。
沈溪問道:“那太子可記得黨錮之禍?”
朱厚照撓撓頭,道:“又是什麼外戚跟太監?唉,沈先生,我不問你了還不行嗎,你跟其他那些先生一樣,總喜歡跟我説大道理,我可説不過你!”
正所謂忠言逆耳,沈溪一番話出來,朱厚照乾脆選擇避而不聽。
講完課從擷芳殿出來,沈溪沒有從東華門出宮,走的是午門一途。
出承天門,走大明門出皇宮後,往左一拐,就到了禮部衙門。謝遷這些天主持禮部會試,作為內閣大學士他不用在貢院中待着,但為避嫌也不便歸家,便在內閣、禮部和貢院幾邊走,只等考試結束,便進入最終的閲卷程序。
沈溪到的時候,謝遷正在與禮部尚書傅瀚嘮嗑,二人談笑風生,看得出來關係不錯。
見到沈溪,謝遷笑道:“這位沈諭德,可是愈發受到陛下器重,陛下時常誇讚他年輕有為,教導太子兢兢業業……”
謝遷雖然是內閣大學士,卻不是沈溪的直屬上司。
沈溪作為翰林體系的官員,他的最高領導,除了翰林學士梁儲、詹事府詹事吳寬之外,就是禮部尚書傅瀚。
梁儲跟沈溪關係不錯,但翰林學士也只是五品官,目前沈溪已經是從五品,所以實際上樑儲能給給予沈溪的幫助已經不大。
此外,目前沈溪的工作重心是在詹事府,所以吳寬的話語權更大一些。可惜沈溪與吳寬幾乎沒什麼交際,沈溪不怎麼善於經營圈子,使得沈溪在詹事府的表現相對平庸。
好在禮部尚書傅瀚對沈溪頗為欣賞,甚至沈溪主考順天府鄉試,也有傅瀚背後舉薦之功。
在傅瀚面前夸人,不用説謝遷是為了能讓沈溪晉升之途順利些,畢竟謝遷自己決定不了沈溪考核和升官。
傅瀚捋着鬍鬚道:“閣部所言正合老朽心意。”
論年歲,傅瀚比謝遷長,傅瀚在謝遷面前自稱老朽,只是表示他年老體邁,若論朝中地位,傅瀚跟謝遷相比尚有不及。
被誇讚的沈溪恭敬向二人行禮,心中略帶不解……謝遷叫他過來,應該不單純只是當着傅瀚的面誇獎於他。
謝遷這會兒正主考會試,又適逢皇帝生病,沈溪料想謝遷找他無非涉及到這兩件事。
傅瀚藉口還有公務,往內堂去了,把房間留給沈溪和謝遷。
謝遷笑盈盈看着沈溪,好像在説,你別總説我只利用你,現在我就在傅尚書面前保舉你,你總該滿足了吧?
“沈溪,禮部會試如今行將收尾,陛下……卻龍體有恙,你精通醫術,有些事想問詢你一番。”
謝遷的話題沒有超出沈溪的預料。
沈溪回道:“之前聽聞陛下染恙,學生心中也十分記掛,不知陛下躬體如何?”
謝遷一擺手:“尚在病中,但你不用擔心,並非之前太子和皇后所染病症,太醫用過藥了,這會兒基本無礙了。”
無礙?
是有大礙吧!
皇帝明明生病都到了卧牀不起的地步,你當我消息閉塞不知道?朱厚照可是皇帝的親生兒子,知道的肯定比你這內閣大學士清楚得多。
沈溪問道:“那陛下具體是何病症?”
“陰虛體寒,自汗不止……”
謝遷將具體情況一説,沈溪聽不出個所以然,用中醫的一套理論去總結病人病徵非常繁瑣,也很容易混淆。
沈溪只是從經驗上判斷,皇帝應該是虛不受補,再有一點中毒症狀,加上冬春相交之間感染風寒,於是一病不起。
就算病情嚴重,尚不至於威脅到朱祐樘的性命,但就算病癒,皇帝的身體也會大幅度退步,身體抵抗力變弱,到時候自然會進補,用不了一兩年,皇帝的身體就會徹底垮掉,那時就跟歷史的發展相若,差不多到了皇位更替的時刻。
謝遷見沈溪沉默不語,以為他在思考,道:“別總是聽老夫説,你且説一下,陛下這生的究竟是何病?”
沈溪老老實實地搖頭:“學生既非太醫,對醫術也未有過多涉獵研究,若只是聽閣老説一番,就能診斷出病情開出藥方,閣老又採信嗎?”
“嗯。你倒説了句實話,我只是問問你的意見。”
謝遷道,“要説陛下和皇后,對你的醫術倒也放心,皇后和太子的病,便是你用膏藥治好的,你且説陛下這病,膏藥是否有用?”
謝遷不敢隨便讓沈溪開藥方,因為出了什麼問題,他也是要擔責的。但若讓沈溪用膏藥治療,保險程度會很高,畢竟膏藥是外敷,在這時代的人看來,膏藥就算治不好病,那也對身體無害。
沈溪想了想,若朱祐樘是藥物中毒,催吐、放血都可以嘗試,這時代對於重金屬中毒沒更多的好辦法,而這病又是慢性病,重金屬會逐漸在體內堆積。
“陛下神識可清明?”沈溪問道。
“這……”
謝遷疑惑地看了沈溪一眼,“偶爾也會暈厥。”
“視力呢?”沈溪追問。
“你好像什麼都知曉,陛下病發前,就説眼睛大不如前,距離稍微遠一點就看不清楚,或許是患上了眼疾。”謝遷嘆道。
沈溪心想,哪裏是什麼眼疾,分明是慢性重金屬汞中毒。
弘治皇帝為了求長生,對丹藥的依賴逐漸加大,又或許是皇帝體虛,而張皇后又逐漸步入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歲,皇帝覺得力不從心,才會靠丹藥進補,結果卻適得其反。
“陛下肌膚可有不曬而黑,且出現角質?”沈溪繼續問道。
“有。如同你親眼所見。”
這會兒連謝遷都對沈溪的醫術刮目相看。
沈溪苦笑了一下,他説的這些,除了汞中毒之外,還有砷中毒的症狀,這兩種物質都是所謂的靈丹妙藥必備之物。
中國古代無論是昏君明主,因這兩種重金屬慢性中毒而死的人不在少數,李世民、朱棣等等……説白了,登上皇位富有四海之後,更不想失去,更怕死。
“學生看來,陛下還是應多調理身體,不應服用仙家之藥。”沈溪明確無誤地説了出來,這個病其實跟那些丹藥有很大關係。
謝遷作為儒家學者,對於道家長生之術本就持很大的懷疑,當下點頭:“你且説,老夫記下,回頭自會轉告太醫院,當服何藥可以痊癒?”
想痊癒?慢慢養吧!
這年頭重金屬中毒,只能靠長時間的調養,才能逐漸把症狀減輕,讓重金屬一點點排出體外。
現在皇帝已經因為重金屬中毒而生病不起,若再不停止服用“仙丹”,或許不用等到弘治十八年,過個一兩年朱祐樘就會一命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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