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在京城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從五品翰林侍講,雖然目前擔任東宮講師,又掛上日講官的官銜,但由於京中大佬遍地走,勳貴不如狗,沒人把他太當回事。
可一旦離開京城,沈溪的地位就突顯出來了,尤其是在押送佛郎機炮這件事上,他作為兵部委派的負責人,理論上來説,這三百人都歸他調遣,但真正負責的卻是京營的一名副千户,名叫宋書。
這人沈溪壓根兒就沒聽説過,據説跟壽寧侯府關係不錯,這次是給宋書積攢資歷,回去可能就會被提拔重用。
沈溪才不管人是誰派來的,他只要做好自己的差事就可。
沈溪此行的目的,先往大同,再往延綏,因為這兩處是一年中被韃靼火篩部襲擊最多的邊塞,一年中兵士折損不少,軍心最不穩定的也是這兩地。他的任務,是在兩處各留十門佛郎機炮,留下些炮彈,再教會大同和延綏的守將如何保養以及自制炮彈,然後他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沈溪肩上的擔子並不重,但因為是為兵部做事,同時在正差外還得給劉大夏打掩護,讓人不知道劉大夏跟在隊伍中秘密趕赴邊關。
看起來,想瞞過宋書似乎不太可能,但其實並不困難,因為在護送的官兵外,兵部還派了五六十名跟班和雜役,這些人平日都乘坐馬車,與京營官兵互相間並不干涉,宋書只是偶爾過來請示一下沈溪行走的路線。
轉眼出發已經有五六天了,沈溪從未見過劉大夏,劉大夏要傳話都讓玉娘來,身着男裝的玉娘在隊伍一行中很是耀眼,主要是她太過“英俊瀟灑”,沒有當兵的氣質,好像個文質彬彬的白面書生。
這天晚上,宋書找到沈溪,把身上一直珍藏着的信件拿了出來:“沈大人,這是侯爺給您的親筆書函,請您看過。”
沈溪沒想到這才出京不遠,張氏兄弟已經開始給他派任務了,可他身後有劉大夏盯着,根本就不能事事遵照而行。
“你回去吧,我自己看就行了。”沈溪揮揮手道。
宋書搖了搖頭:“這可不行,侯爺有交待,您看過後,要監督您把信箋燒燬,在下就在這兒等您。”
沈溪皺了皺眉,不過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只能耐着性子,把信件打開來仔細看過……確實是張鶴齡安排他配合宋書行事的通知書,大意是,名義上是他負責,但若發生事情,一律由宋書做主,把主次給顛倒了。
讓一個玩腦子的翰林,聽從一個武夫的調遣?這就是親疏有別!
“壽寧侯還有何安排?”
沈溪見信裏沒提到別的,便知道張鶴齡若有什麼交待,一定先對宋書説了,讓宋書口頭轉達。
不留紙面的罪證!
宋書笑道:“沈大人見諒,侯爺交待,不到地方不能説得太多,眼下您要做的……就是把隊伍的行進速度放緩。”
“朝廷有規定限期,若誤了時間,掉腦袋算誰的?”沈溪語氣不善。
沈溪對這結果基本能預料,為了彰顯“年輕氣盛”,沈溪還是要表明自己的態度。
兵部的差事通常都會有時間限制,一旦接受命令就相當於立下軍令狀,限期內不能送達,雖説不至於殺頭,但罪責絕對不會很輕,有很大可能革職充軍,那他就可以留在北關,不用回京了。
宋書一臉奸笑:“大人儘管放心,先不説誤不了時日,就算誤了,也會有侯爺為您説話,您放心就好。在下查看過這一路地形,這幾日……稍稍放緩一下,總歸沒啥問題,就説大雪過後,道路泥濘難行。”
連延誤的理由都找好了,沈溪心想,鬼才知道是不是張鶴齡故意找藉口要剷除我。
“我知道怎麼做了,你先回去吧。”沈溪説了一句,把宋書打發走,但他心裏卻打定主意,不能完全按照宋書所説的做。
就算要屈服於張氏兄弟的命令,可這會兒背後還有劉大夏盯着,他若是下令慢行,劉大夏能同意?
果然,宋書離開後不久,玉娘前來拜訪,玉娘帶來了劉大夏的最新指示:行路太慢,要加緊時間抵達大同。
一邊想緩,一邊想快,沈溪心想不急不緩應該是最好的方案,但不管從哪方面看,都是宋書擁有最終的決定權,畢竟他才是統兵的將領,當即有些疑惑地問道:“玉娘何不去對宋副千户説説?”
“跟宋副千户交待,不是該由沈大人去説最合適嗎?奴家與他又不熟,若貿然提出要求,難免會招惹來懷疑。”玉娘眸光流轉,“再者説了,沈大人不會不知道他跟壽寧侯府關係密切吧?”
“哦,此人是外戚一黨嗎?”
沈溪故意裝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樣,隨後問道:“那我是否可以去見見劉尚書?”
玉娘堅定地搖了搖頭:“劉尚書有交待,抵達大同府前,他誰都不見,就連沈大人也不可以。劉尚書體察沈大人這一路辛苦,特意讓奴家派人服侍……”
説着,從門口進來一名男裝女子,正是温婉的雲柳,沈溪嘆了口氣道:“玉娘何不直説,雲柳小姐是你派來監視我的?”
玉娘笑道:“奴家可不敢監視沈大人,沈大人要做什麼,只管吩咐雲柳去做便是。”
説完,玉娘行禮告辭離去。
沈溪心想,把雲柳安插在自己身邊,這下監視的意圖越發明顯了。
“雲柳,你是女兒家,與我同處一室不太方面,要不這一路麻煩你住在我隔壁?”沈溪是用徵詢的口吻説這番話的,如今他是有家室的男人,出行在外跟女人睡在一個房間,就算清者自清,話傳出去也不好聽。
雲柳點頭應允,二話不説便開門出去,很快隔壁便傳來關門的聲音。
沈溪從窗口看着官驛後院,裝運火炮的馬車停留在院子裏,院門處以及四周的閣樓上有官兵守夜,官兵們還圍繞官驛紮了一堆營帳,擺了一個鐵桶陣。
可沈溪心頭有些疑惑。
要説劉大夏藏得也太好了,為何幾天下來,連人影都沒瞧見?連住官驛都沒看到人……難道劉大夏平日吃喝拉撒睡都在馬車內完成,他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
“大人該休息了。”身後傳來雲柳的提醒聲。
沈溪沒好氣轉過頭,問道:“不是讓你到隔壁去休息嗎,為什麼要非請自到,莫非非要我插門不成?”
雲柳有些驚懼,解釋説:“大人不睡,小女子哪裏敢入睡?這是玉娘特意交待下來的……”
派雲柳來監督尚不算,連睡覺都要催促,這是怕自己第二天早晨醒不來耽誤行程?沈溪揮了揮手道:“知道了,你先出去,我這就入睡。”
把雲柳趕出房門,沈溪上前把門栓插好,回到牀邊躺下,卻半晌睡不着,因為這一路對他來説,前途未卜。
張氏兄弟的目的他很清楚,無非是利用高明城貪墨綏撫將士的錢糧,可劉大夏的目的卻讓他覺得匪夷所思。聽起來,劉大夏去邊疆查虧空和攤派,正大光明,合情合理,可劉大夏卻非要隱秘出行,還告訴他幫忙保守秘密,這就有些説不過去了。
讓我保密,至少讓我知道你的行蹤下落,現在連我也刻意隱瞞,只能説明你不在隊伍裏。
但沈溪想不到劉大夏這樣做有什麼好處。
你可以隱瞞天下人,但沒必要演一場戲來欺騙我,除非你想利用欺騙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莫非是劉大夏覺得我投靠了張鶴齡,以此來麻痹我,藉機迷惑外戚黨?”沈溪有一種強烈的危機感,想到了這個可能。這解釋看起來説得通,可若劉大夏真把他當作奸邪宵小,從開始就什麼都不告訴他豈不是更好?
第二天清晨天沒亮,一行人都起來收拾東西準備出發,沈溪最後一個出房門,他打個哈欠對宋書道:“宋副千户,本官今日偶感不適,想在驛站裏休息一日,不知可否?”
這要求,把宋書嚇了一大跳。
讓你延誤行程是不假,可你也別這麼直接,路上走得慢一點兒,別起早貪黑就行,但你直接説不走,是準備被朝廷追責?
“大人要不……再考慮一下?”宋書反倒為難了,這位沈狀元的脾氣可真獨特。
“就這麼定了。”沈溪道,“即便休息不了一天,也得休息一上午,我的病不輕,若死在路上……對朝廷更不好交待。”
沈溪説着,徑直回房去,他這個兵部派下來的正差不走,宋書和外面的三百官兵,還有兵部的隨從自然也不能走。
宋書臉上帶着些許苦笑,最後擺擺手道:“大人有令,先各自回去休息。”
官兵只負責聽命行事,上面怎麼吩咐他們怎麼做,根本就不需要問原因,正好這幾天趕路有些累,能夠休息自然再好不過,當下興高采烈地回驛站或者是帳篷裏睡覺,只是有的人則需要換班值守……就算休息,也要保證二十門火炮不出事。
沈溪回到房間,直接合衣躺下,沒過一會兒玉娘氣急敗壞地推開門走了進來,蹙着眉頭問道:“大人,您這是要跟自己的性命過不去?”
沈溪沒有起身,仍舊仰躺在牀上,裝出虛弱不堪的樣子看向玉娘,道:“我聽不懂玉娘説什麼,你是責怪我沒有馬上出發?可若是拖着病體出發,進而導致病情越來越嚴重,那才是跟自己過不去!”
玉娘氣呼呼地道:“劉尚書有令,讓你馬上出發!”
“哦?是劉尚書親口下達的命令?”沈溪問道。
“是。”玉娘點頭。
沈溪伸出手道:“朝廷委我辦差,路上一切事宜自然由我負責,一切罪責都得我來扛。若劉尚書下令,那一切……就是劉尚書負責,真是劉尚書下的命令?”
被沈溪這一問,玉娘無所適從
現在明擺着的問題,沈溪是正差,無論最後出什麼事,均會由沈溪來扛,可劉大夏公然下命令要快速行進的話,那就是劉大夏負責這趟差事,中間有什麼變故,就跟沈溪無關了。
以玉孃的身份,哪裏有下達這種命令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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