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城南學堂都在挑選大漢赤魂,我們這些老師都還以為要送去培訓呢……”一個教師附議着。
有個青年馬車主蹙眉:“説着也怪,我家老爺子九十七歲都快去了,讓術師檢驗出來,硬是老參吊着一口命、轉移到郡立醫院養護,老爺子醒轉都説自己沒兩個月好活,太勞費國家了……”
“令祖高壽,是何方高宦?”眾人側目望他,以為遇到了低調的二代三代。
青年馬車主擺擺手:“老爺子是我曾祖,不是官,就是顯德帝時的一個普通老兵,跟着徵西將軍曹武打到了最西面草原,滅匈奴殘部所立的北魏國時,斬敵首十五級,最高就當過個百夫長,回朝解甲專業安置到交趾來。”
“啊,原來是徵西忠烈……失敬,失敬!是該善養,不能聽老人家自己固執……”眾人這樣説着,對老人的英烈之氣都佩服,心忖一代英烈至今已沒幾個存活,可存活下來的必是大漢赤魂。
聽着這種種八卦,一側的太學院學生議論一番,習慣話題引申到國運上,一個濃眉大眼青年笑着:“自應武陛下三興改命以來,漢帝國岌岌可危的擴張,再度穩定和高漲,向東越過大海深洋、向南越過了瘴氣密林、向西越過了青羌高原、向北越過了冰寒草原,百年前就已經佔據了整個天下。”
“或還有更遠大陸,卻非現在可及了。”
“《詩經·小雅·穀風之什·北山》曾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時到今日,才算真正實現。”
“只是詩經又云: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鮮我方將;旅力方剛,經營四方!”
“與斷章取義的片解不同,周人抱怨是同是王臣,卻勞逸不均,自己差事特別繁重……今天下雖大,生業繁榮雖遍於各地,可都有極限。”
“古今之事豈有異乎?萬里覓封侯,本是我大漢之夢,幾代後這樣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已是重演,還虧應武陛下留下基業能消化些,要不,遲早再陷入疲敝。”
學子侃侃而言,這時有一支載滿橡膠的車隊路過,看首發的車廂上,標誌是金陵的大族,一個青年聞言詫異,想不到在這海外懸地能聽到這樣明論,不由細細打量了這濃眉大眼青年:“敢問君之名諱,就讀何處?”
青年頓時眼睛一亮,只見窗口處這個士人一身月白色寬袍,只露出面孔,就顧盼生輝,瀟灑飄逸,令人一見忘俗。
“免貴姓曾,名慕之,太學道院交趾郡分院,兄台是?”曾慕之説着一揖,內地商人本來無需在意,但思索着正要返回內地一行,或可以搭個便車。
“金陵道院,喬半妝。”這青年微微一笑,不知是否錯覺,有種芳華。
一眾學子被這瞬間麗色驚到,聞言都是譁然,因金陵各科學院很多,只有一座教授修行的道院……
就是應武帝時蔡文姬、孫尚香和大小喬四位夫人請求建立的女院,而且姓孫又是大族,某非就是二喬夫人的孃家後人?
“女人?”
曾慕之發覺了對方面容對於男子來説過於俊美,目光下意識滑落在對方胸口,見得男式衣服下稍鼓起曲線,頓時明白是佳人女扮男裝,唰臉紅移開目光,輕咳一聲:“原來是紅妝……師姐,您在東洋的列島成型探索論文令我等汗顏,幾年不聞音訊怎到南洋來了?”
“咦,你讀過我的論文?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帶着商隊繞南方海岸線探索繪圖,我想證明世界是圓球,可惜今年風暴阻遏……剛上個月回來,男裝是海外小國女子地位低下,為了方便交流。”
喬半妝立在路邊和他説了幾句,聽説他想去搭便船內地,就大方邀請:“前面就是我家的船隊,請上船!”
這引得學子一陣羨慕,他們看出這少女雖未到真人,但氣運深厚目光純淨,應是一方英傑。
曾慕之有點不解風情,沒珍惜單獨相處的機會,上了船就正容追問:“師姐在南洋西側列島探索如何?”
“都是些撮爾小邦,喜好財貨而不慕文化……我在想他們由來很奇怪,不過已稟報南洋都督,來年就能征服歸化之,希望能增益本朝。”
喬半妝嘆一口氣,眉目有些愁慮:“天下太平百年,久不動刀兵,吾恐人民忘記了封侯之志……而一旦幾年後開朝首批留守真人逝去,必是權貴的瓜分盛宴,對族氣不利。”
佳人在面前陳述着她這樣奇特的志趣,曾慕之心神驀被撥動了下,才真正仔細打量發覺她的美麗,立刻激發了熱血,慨然説:“師姐所言甚是,華夏古來中央之國,人慕中國風物,豈僅衣裳文字?”
“上品尋得封侯之志,下品也得田宅教化之風,一旦此事萎縮,求穩自削減進身之階……進身之階要無,不知節義的蠻邦豈有不生離心之理?”
“外患既生,而軍國消耗日多,內患必生,自周以後鮮見有八百年運……我大漢三朝不絕,繼前漢黑赤德運、後漢赤黃德運、新漢黃青德運至此亦七百年,而國運強壯未衰,正是仰仗此等漢風。”
喬半妝凝神聽着,她很是認同:“可惜,你我都是讀書人,知道真相,天下靈氣漸漸不足,國運黃色而含青色虛影,卻難以真正突破。”
“真正仙人再也沒有,難道真和三聖教門徒宣傳那樣,天地只允許五仙聖——太上、原始、通天、媧皇是四先天,應武陛下取得最後一個後天,以後任何凡人就別想再上位?”
“三聖教門徒的話也可信?”曾慕之不屑:“看他們把媧皇排在最後面,就知其心!”
因應武開朝以來宣傳,現在族人都知道了媧皇前身帝女與本族締約之事,且又是女修的楷模,喬半妝自是覺得曾慕之説的好,點首:“我也不信,只陛下體制奧妙如斯,也是無法突破,問題出在哪裏呢?”
“或許……”
“起錨……開船——”
船長喊聲中,巨大海船緩緩移動起來,風帆結合螺旋槳驅動,在一片秋高氣爽的晴光中駛向北方。
……這一航行就是兩月,漫長時光裏,兩人交流,對侷限雖不得解,卻發現彼此見識和志趣相似,關係就親近起來。
到金陵下船時,這對青年男女都有些不捨,但因學校異地,且都要回去呈交各自論文,只能依依惜別。
“到洛陽……記得給我寫訊文。”喬半妝看着他的眼睛,期待説。
漢朝非常重視交通和通訊,原本驛穿體系升級成訊盤網絡後,傳訊費用並不貴,筆友這種風尚就流行起來,當發送的都儘量言簡意賅,不過古漢語擅長於信息壓縮,漢人含蓄的性格也和這種語言信息壓縮習慣不無關係,情意綿綿的一首短詩就能鴻雁傳書。
“好!”
曾慕之一口答應下來,在碼頭上租了一輛牛車離開,突回想起船上聽聞的八卦,喬半妝此行回金陵不止是提交論文之事,畢業她就要履行家族和金陵王家婚約……就是説,下次再見對方就已是他人之婦。
驀一種心痛,讓這青年快樂的神色黯淡下來,他知道自己雖是前途遠大的太學生,但窮家出身不可能獲得對方家庭認可,而總不能要求女子和他私奔……那對女子來説是斷絕了後路,前景風險太大了。
“一定要成為真人,否則沒有力量牽動她的命運。”青年捏着手,眉頭深深皺起。
望着男子駕牛車遠去,喬半妝怔立在原地沒動,良久,一個老人走到她身後,恭謹而不無提醒説:“姑娘大婚在即,喬家和王家都不會樂見節外生枝。”
“我知道……張老您看,這就是在凝固的世家……”喬半妝低首,墨黑順滑的長髮垂下在背後,臉色平靜:“實在不行,我去洛陽託庇於祖姑姑,誰又能拿我如何?
“但您是重情義女子,不會拋棄父母。”張老知道她不會這樣,有些嘆息:“且三百年壽限將至,各方都在躁動……暗流洶湧,我們喬家不結盟,如何能抗衡住別家的結盟?”
“現在貿易競爭非常激烈,孫家少主在西洋探索失敗,姑娘您在東南兩洋的探索也都失敗了……沒有發現新大陸,我們別無選擇。”
“可陛下會失望……”喬半妝緊皺着眉思索着,良久,聲音略帶顫抖,嘆息一聲説着。
“未必,天下二百郡制影響不了中央權力,亭長都沒倒,土豪不能出郡,垂直體系的皇莊還在,對各地商圈控制力還在,邊疆國野同化體系還在運轉,道法體系還在,陛下或還樂見權力的恢復……”
喬半妝對老人的判斷不置可否,搖首:“我是説天上的那位陛下……”
張老聞語怔住,思索一陣,才説着:“天外天的事情,只在頂級權貴家族中流傳,甚至有着先祖的來信……但沒有人活着看到天外天,也沒有人活着看到陛下。”
“老兒知道姑娘自小是祖姑母養大,她是二喬夫人的親侄女,還有很多開國真人,他們一代人受那位陛下影響很大,都相信天外天之約,英靈之人受選會升至天上……”
“可實話實説,貴族自己都不相信了,所有人都相信只是開國君主給大家開的玩笑,一個頭頂懸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