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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我一邊又回頭望那個人影消失的巷角,一邊又想瞧死啦死啦如何碰壁,我的脖子很忙。

    迷龍老婆瞧都沒瞧那些錢:“水開了。團座進屋喝杯茶吧?”

    我又看了一次巷角,可以確定我在這裏做門神也派不上什麼用場的,我發步奔進巷子。

    在禪達錯綜如羊腸的小徑裏找一個晃過的人影,幾乎如擺脱自己的影子一樣困難,我迅速就迷了路,我站在一個該死的岔道口,每個岔道口往縱深裏又分出該死的幾個岔,而每一條岔都皆有可能。

    我開始窮嚷嚷:“我是孟煩了!管你是人是鬼,你聽見沒有?!”

    沒人應,也沒鬼應。

    我:“出來見我呀!死活都不帶這麼玩人的?!”

    沒鬼應,沒人應。

    我撿了截樹棍,跪了下來,唸唸有詞也不知道唸的什麼玩意,我從來不信這套玩意只盼老天這回能給點面子。我把樹棍望空拋了,它算是給我指了個方向。

    我跑向那個方向,可我是個多疑的人,跑了兩步我又折回來,折向另一個方向。

    我不該那麼多此一舉的,我直接衝到了街面上,人倒是有了,可絕沒有我要找的,我只好瞧着那些軍軍民民各有各忙,這樣的望呆不解決任何問題,我最後灰溜溜地沿着街邊走開。

    一個人從我剛路過的店鋪裏被擻了出來,被人擻得快站不住了,可又靈巧地靠一條權充枴杖的樹杈保持了平衡,他還要一邊忙着對推擻他的人奚落。

    我呆呆地瞧着那傢伙的背影,一套髒污得難以形容的軍裝像是掛在他那副骨架上,他操着湖南腔,但是像我們所有天南海北混一堆太久的人一樣。早串了味。

    “月兒光,月兒亮,月兒照在我的光頭上。半夜起來上茅房,看見坨銀子在發亮…”

    我拔腿鑽進了我剛鑽出來地巷道。那個傢伙的聲音還在我身後傳:“…摸一摸,它還發燙,結果是泡濃痰糊手上…”

    我盡力地瘸着,蹦着,加速。

    我是個孱孫,我一個人沒種去承受這樣的悲傷。

    我一頭扎進了門,那幫傢伙轉了性子。居然在幫忙修那些缺三少四的傢俱。張立憲拿着個掃帚,一臉警惕地衝我抬起頭來。

    小醉立刻放下了簸箕。興高彩烈地迎了過來:“你回來了…”

    我大吼了一聲,我知道我吼得像哭,顧不得了:“不辣!!!”

    我掉頭就跑,老天保佑,不要讓我們再弄丟了他。我跑着,就腳步聲來聽。我不像一個瘸了一條腿的人,而象長了一百條腿的人。我知道他們會一個不拉地全追在我的身後。

    我們跑到了那處街角,老天開眼,不辣還在,並且他成功了,剛才轟他的人正端出一碗剩飯扣在他的缽子裏,居然還有點菜。

    那傢伙嘻裏哈啦又伸出一隻討錢的手,但人裝沒看見回去了。

    那傢伙就一個人在街邊玩,對着路人直哼哼:“我們都是沒飯吃地窮朋友,飢餓道上一起走。**逼我們牽緊手…”(找一找有沒更好的蓮花落,我這方面存量一向匱乏)

    他家務事還挺全,居然還有副竹板子可以啪啪地敲。我們傻了眼地看着,不辣少了點東西,少了一條腿和一個文盲憤世嫉俗地怒氣。多了點東西,多了一條杖和一臉閒散的適氣。像我們一樣,他失去了所有的武裝,還穿着在南天門上血泥裏滾過的軍裝,那軍裝已經完全是破布,很多部分已經要他用繩索來維持風化。他也瞧見了我們。就嘻皮笑臉衝我們搖着缽頭。

    不辣:“我聽到你把我當鬼喊了。就不應,嚇死你。”

    阿譯在輕輕地呻吟:“…不辣…不辣…”

    不辣:“讓你們把我一個人扔在南天門上頭。背時鬼。”

    我也在呻吟:“…不辣,我們沒法帶你…我們以為能救你,不辣…”

    不辣:“沒死啊!”他還可勁地蹦了兩下:“活得上好!”

    我們在呻吟,倒好像一整條腿沒了的是我們:“…不辣啊不辣…”

    “各位軍爺,賞點吧。”他衝我們晃着缽頭,小眼晶晶裏閃着快樂和重逢的光:“可憐可憐要飯的吧。怎麼樣?煩啦我在南天門高頭就跟你學過。”

    我們不知道怎麼樣,只是機械地掏着口袋,口袋裏多少還有點,我們連根挖了出來,一隻隻手拿着,排着隊想放進他的缽子。

    不辣:“你們讓不讓叫花子活了?給這麼多?我都一條腿了還要我買屋買地下地幹活呀?”

    我們就只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從我們手上的一把拿出一小張來或者一個銅板,不多不少,這年頭善心人能從自己空空的口袋裏掏給花子的那點。

    然後我們聽見砰一聲,不辣劈肩帶腦地着了一棍子,那是這條街面上專管市容的花子頭。那傢伙像是橡皮做的,嘻皮笑臉的抱着腦袋蹦開,背後追一個凶神惡煞。

    不辣:“為了一碗黑心飯,窮兇極惡你哇哇吼!”

    花子頭:“我昨天就説了讓你換條街面…”

    然後他稀裏糊塗就親在地上了,喪門星抓着他頭髮把顆頭半擰了過來,一隻拳頭舉得就是個三拳打死鎮關西的架勢。

    不辣:“喪門星啊,我跟你也沒仇啊,就不讓我在這城裏混了?”

    喪門星就連熄火帶啞然:“…啊?”

    他放開了那花子頭,花子頭就一臉見鬼的表情往起裏爬,不辣拿一條腿咣咣地蹦了兩下。

    不辣:“跑羅!被抓住就沒耍頭羅!”

    然後他照着巷子裏就蹦,我們哄一下子全追了上去,不辣就站住了:“呔!來那麼多做什麼?我家裏坐不下!”

    我們就只好站住了,我們不懂得花子經,也就不曉得他搞什麼鬼。

    他轉了身就照巷子深處蹦,蹦兩下,在我們又要起步追地時候回身招手:“兩個。只准兩個。”

    我反應得快,迅速就跟了上去。阿譯忽然變得暴力起來,把克虜伯猛推在一邊,他追在我的後邊。

    剩下的傢伙們就只好擠在巷口子發呆。

    死啦死啦把那捲錢放在桌上,錢在桌上滾動,他找了個東西壓上,另一個口袋裏是欠條,他把欠條也找東西壓着。

    迷龍老婆不在,至少沒瞧着他,她揹着身用剛燒開的水在泡茶。於是死啦死啦也順溜了許多。

    死啦死啦:“我欠迷龍的錢,這是欠條。”

    沒回應。只有水注入茶壺地聲音。

    死啦死啦:“一次還不上。我分幾次還。”

    沒回應。只有在涼水裏清洗杯子地聲音。

    死啦死啦就看着桌上的那一卷錢和一摞紙。發了會怔。

    死啦死啦:“我見過迷龍,前天晚上。他挺好的,開開心心的。”

    迷龍老婆把茶壺和杯子放在一個托盤裏都端了過來,一切都很潔淨,她習慣把什麼都搞得很潔淨。而死啦死啦眼裏幾乎看不見這些,他在發呆。

    死啦死啦:“…他問我。要不要一起走。我沒答應。…我差勁得很,總是逼着他們去尋死,其實一直是在覓活。”

    他現在看起來脆弱得很,他一向就是個實際到讓人髮指的人,而他現在地神情不折不扣就是在發一個白日夢。

    死啦死啦:“…其實我很想跟他去。”

    迷龍老婆把茶水倒進了杯子裏。

    死啦死啦:“這話我跟別人不敢説,一説出來,剩下那幾個就都完了。一個團現在就剩一個班,上邊説消滅就消滅,勢單力薄得很,要從長計議。”

    迷龍老婆:“團座喝茶。”

    死啦死啦對自己苦笑:“跟你説這個幹什麼?…屁地從長計議。”

    迷龍老婆:“團座不喝茶?涼了。”

    死啦死啦:“喝茶。喝茶。”他幾乎是感激涕零了:“謝謝。”

    那就喝吧。死啦死啦把一杯還燙嘴的茶放到嘴邊,本想地是應付差事茗它一口,一口茗了下去,他就用種很奇特的眼神看着迷龍他老婆。

    迷龍老婆:“是新茶。”

    死啦死啦:“哦。”

    他又笑了,這回倒笑得開懷了。儘管無聲,他迅速地把茶吹了吹涼,然後三兩口把那杯還燙着地玩意喝光,他放下杯子時嘴裏還在嚼着茶葉。

    迷龍老婆:“還要麼?”

    死啦死啦:“好茶。還要。”

    他自己把壺拖了過來,又倒了一杯,仍是三口兩口。跟上一杯一樣下場。然後他擦了擦嘴。

    死啦死啦:“我走了。”

    迷龍老婆:“下次還來。”

    死啦死啦便點了點頭出去,他倒是再也不心怯了。

    我父親已經出屋登院。瞧一眼檐角,發他的逸興:“煙波無際,望秦關何處?…噯噯?!”

    他噯地是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正從廂房出來,眼神有點發直,一副趕緊走人的架勢,卻被噯得只好看他一眼。

    我父親:“還書啊還書!”

    死啦死啦很木然地不知道他在説啥。

    我父親:“《金瓶梅》第一卷!”他攤着個手:“哪裏去了?”

    死啦死啦:“下次來還下次來還!”

    他匆匆出了院門,他現在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

    我和阿譯跟在不辣的後邊,一個岔道又一個岔道,我簡直繞得回頭不知道該怎麼出去。

    阿譯發着他總是不得當的關心:“我去扶他。”

    我:“你看他用得着你扶嗎?”

    確實,不辣肩頭一聳一聳,肩胛派着骨盆的用場,蹦得那叫一個歡勢,那條樹杈子倒成了他一條生得比誰都長的腿子。

    我:“喂!你是不是蹦給我們看的!——哪兒追得上你?!”

    不辣就得意忘形地笑:“虧你們也是南天門下來的!三條半追不上我一條腿!”

    我:“你贏啦你贏啦!別發人來瘋啦,這裏也沒外人看!”

    不辣:“快到啦!我有好東西給你們看!”

    我毫不好奇:“你都混成這樣啦,還有什麼寶好獻的?”

    不辣就轉過一張髒污而快樂的臉:“快到啦。你們看到就要嚇一大跳。”

    我:“小太爺早已被你嚇到啦!”

    阿譯輕繃着一張嚴肅而悲傷的臉,我猛捅了他好幾下,他才學會把麪皮像我一樣地放鬆。

    不辣又拐一岔道,靈活得就像只在巷子裏活了一世的獨腳老鼠,我們便瞧見他的華居了。一棟都拆沒頂了的房子,殘垣斷壁,人走屋塌,迎來了他這個半人半鬼,也放進了些撿來的傢什。那傢伙在坎珂到我和阿譯都要打晃地爛磚碎瓦中竟也蹦得生龍活虎,不過這回不是耍我們了,他裏裏外外——其實他這華宅我也不知道何謂裏外一找着,一臉發急。

    不辣:“我那寶貝呢?跑哪去了?”

    阿譯仍在做着放鬆的努力,於是他的發問也明顯是應付,一臉做戲的好奇:“啊呀。原來你的寶貝還長了腿地?”

    不辣:“嗯哪,比我還多長一條。”

    我便胡猜着:“三腳貓?瘸子狗?你偷了人家的雞?啊喲。不辣,你個不要臉地是不是偷養了個叫化婆?”

    不辣就高興死了:“不對不對!”

    阿譯放鬆失敗,終於又嚴肅起來:“説心裏話,不辣,我們也不是多想看你的寶貝,你能不能坐下?”

    我:“嗯。老老實實説你怎麼會跑來這裏?”

    “誰跑來地?誰跑得來?我蹦來的呀,蹦呀蹦呀地就蹦來了。”不辣哼哼着:“我寶貝呢?你們要看到絕不會後悔地。”

    “…我…”我躊躇了一下,終於忍無可忍地嚷嚷起來:“我不想看你的什麼寶貝!你那條腿已經夠看地了!”

    阿譯小聲地:“不要,孟煩了,不要。”

    不辣還嘿嘿地:“喊什麼把戲嘛,這是我家裏噯。老子現在有家。”

    我瞧了瞧這個連整磚怕都挑不出來幾塊的所謂家:“我知道你在生我們的氣,因為我們把你扔在南天門上了!我就知道!”

    不辣還嘿嘿的:“扔沒扔我就不曉得,只曉得睜開雙眼睛就沒得腿子了。”

    我:“你好好地跟我們説話!別以為沒了條腿就成大爺了!那麼多人都死了!我告訴你,迷龍也死了!”

    我就聽見咣噹一聲,不辣在殘垣裏摔了下來。作為一個象橡皮一樣抗打擊的貨,他立刻就坐了起來,呆呆地坐在那裏。阿譯湊了過去,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我又傷心又滿意地看着他,殘酷的滿意:“原來你還在乎我們。”

    我們後來就傻坐着傻站着。在這鬼地方發呆。

    不辣坐在碎磚上,讓我不免對他的尊臀擔心,可他的頭又靠在斷牆上,躺靠得那叫一個愜意,至少在這浩劫過一樣的殘垣裏是最舒服地姿勢。他説話的時候仍是手舞足蹈加不辣式的笑罵,看那份眉飛色舞你不會覺得他是在説自己。

    有時候阿譯這個白痴就拿手指去蹭不辣的眼睛下邊。但人那塊乾淨得很。臉上的肌肉倒是快笑酸了。

    雨下着,把山道流成了河道。河道上躺着蠕動地人體——那些傷兵儘量把自己從那些挾沙的泥水中挪開,沒擔架的自己爬,有擔架的從擔架上把自己挪下來,但更多的是聽天由命,因為他們沒有再挪動自己的力氣。

    不辣躺在樹下,他是懶得再挪地那種,他瞧着頭上滴水地樹葉,不去瞧自己的腿——至少他想瞧也瞧不着自己的傷腿了,已經沒了。

    腿沒了,自然是被鋸了,這沒有懸念。戰還在打,我們回到了東岸,不辣倒被送到了南天門西麓的傷兵堆積場。他叫它堆積場,因為損壞的汽車和受傷的騾馬都會比他們得到更好的照料。

    雨停了,泥和沙乾涸在每個人身上,死活難辯,倒是不見血了,因為早被水沖洗乾淨了。

    幾個襤褸得像是石居時代的人從林子裏出來,翻尋着那些軀體。他們拿着簡陋的器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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