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忙衝他噓手指頭,因為何書光正打外邊進來,他也拎着個桶,迷龍一看就眼直了——桶裏明晃晃的有半桶的液體。那傢伙徑直在張立憲身邊跪下,去扯他哥們臉上的防毒面具,我們一直以為昏迷了的張立憲忽然伸出一隻手,摁住了何書光的手,原來他一直悶聲地忍着痛。
何書光:“求求你,讓我看看。”
張立憲搖頭。
何書光:“不過就是一張臉。”
張立憲於是開口了,他的聲音像我想起傳説中吞炭毀容的人,一個不像來自人間的聲音:“就是一張臉,讓我們撐到今天。”
何書光:“還要撐下去的,撐到回去,跟師座説我們沒有丟臉。”
也許這對張立憲是種觸動吧,張立憲鬆開了手,於是我們從摘開的面具下看到張立憲的臉,半邊在潰爛,半邊仍清秀,清秀的那半邊仍然驕傲得很,那樣明顯的驕傲只能是強撐的。何書光用布從桶裏浸了他盛來的液體擦洗,不知道哪根筋讓他想起來看眼我們,我們忙把腦袋轉開。
迷龍:“燒光的,你的水能均給我機槍用嗎?”
何書光:“不怕死的就拿去用。有鼻子不會聞嗎?”
迷龍指着自己的鼻子:“你這東西還能使嗎?它擱我臉上了,我也不知道幹嘛使的。”
張立憲和何書光那副德行忽然讓我很不想貧,我伸出隻手指在桶裏蘸了蘸,我的鼻子也早在屍臭硝煙和毒氣中燻毀了,我放嘴裏嚐了嚐。
我:“汽油。”
迷龍苦了苦臉,他一定在想象他那機槍燒得像炸開的噴火器:“有病。”
我:“別説,還挺對症。沒見肥皂洗不淨的衣服拿汽油一蹭就掉嗎?”
何書光不看我們,只是細細地拭擦他朋友的臉。張立憲面無表情到象睡着了一樣。我不知道汽油殺到潰爛的血肉裏有多痛,反正他死死抓着他朋友的衣服。我也不知道對張立憲這種小白臉來最大的痛楚是什麼,是否失去了他的小白臉?就算他自認很鐵血很剛強。
何書光乾巴巴地:“這不是鬧着玩的…你們都擦一下。”
求之不得,我們於是各尋破布,為自己受了沾染的部位拭擦。我擦完了手擦臉,後來我從捂在臉上的指縫裏打量着那兩個我們中的異類,什麼樣的剛毅都用完了,張立憲呆呆瞪着天花板,而何書光眼都不眨地看着他的朋友,似乎他的目光能阻止那張他最熟悉的臉繼續潰爛。
後來何書光猛地把頭低了下來。兩顆眼淚落在張立憲地臉上,而張立憲信手把他推開了。
何書光再也不會喊虞師座萬歲了——我太明白他在哭什麼了。哭他的信仰就此消亡。
我們沉沉地讓自己睡着,睡不着也得讓自己睡着,外邊零星地槍聲已經擾不到我們了,有本事把這鬼樹炸塌,大家一了百了。
張立憲在他的鋪上掙扎,何書光在外邊輪值。我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管他,於是他很是手舞足蹈了一陣子,他呻吟和呼吼,像個孩子一樣不安份,幾下拳腳都着落在我身上。得了得了,我爬起身來打算翻個鋪位。
張立憲:“師座!”
我回了身,他在説夢話,連半張還完好的臉都扭曲了,對我一個多年羣食羣宿的人來説這沒什麼大不了,而且這事好玩了一我躺回我的鋪上。
我:“噯。我是師座。”
那小子便把鋪的蓋地全捂在自己臉上,也真難為一個人忍到這個地步,即使在睡夢裏哭泣仍是把啜泣給壓住。那幫傢伙本也被吵醒了,也知道我要幹什麼了,拱起來的翻起來的興高彩烈地看着。連師裏特務營的也好不到哪去一漫長的死守,有趣的事情實在太少了。
一羣男人看一個男人在夢裏哭真是很好玩的事情…我們竊笑並且不知道為什麼要竊笑,也許沒那麼好玩。
不辣也來湊趣:“乖乖,師座不要你了。”
那小子把頭捂在被子裏大聲地啜泣了一聲,我忙活着揍不辣,太大刺激要把睡着的人攪醒的。沒得玩了。
我:“你師座自己都是找不着南北。骨頭都是硬給自己看的。那你還不得早晚靠自己分辨東西。”
迷龍詫異地看了看我:“安好心了呀。夢裏頭給人開導?”
我:“我不欺負殘廢。”
——我一邊下意識看了眼自己的瘸腿,而張立憲在折騰中又用鄉音發另外一種聲音。清醒的人能追得上另一個人發夢的邏輯嗎?
張立憲:“媽。姆媽。”
我們本來笑得不想笑了,但我們又笑了。
迷龍:“乖兒子。”
不辣:“我是你媽。”
我也不甘人後,不欺是大處不欺,小處則不欺白不欺:“兒子,你是不是要尿尿?到地頭了,沒人看見。暢開了尿吧。噓噓,噓噓。”
那幾個傢伙笑得快把拳頭都塞到嘴裏去了,也不知道張立憲尿牀了沒有。我們着實是等得心焦,他老兄沒事人似的抱着鋪的蓋地嘟囔,嘟嘟啥也聽不見。
不辣:“尿吧尿吧。水聲響啦,水都流出來啦。”
迷龍:“嘩啦,嘩啦。”
可張立憲那傢伙又換了牽掛了,他忽然間口齒極為清晰地——清晰得我們都以為他醒過來了,我們一骨碌扎回自己的鋪上。
張立憲:“我是你的丈夫,你的哥哥,你的弟弟,你的情人。”
我心裏硌楞了一下子,我知道他在對誰説話。而他仍然沒醒,實際上隨着潰爛而來的高燒就讓他處於半昏迷狀態,而迷龍們又試探着爬了起來。
迷龍:“啥意思?他到底是啥?”
我:“你做好一樣就成啦。做完人,要累死地。”
張立憲:“累死也要給你那個瘸子搬不動的幸福。”
迷龍撲哧地一聲,不辣涎笑着看我,這好,我這叫引火燒身。
我:“那你會把她也拖累死的。”
張立憲:“不會。我只是和她煮飯來着。”
煮飯?我心裏如被刀剜了一下,痛得我連表情都僵硬了:“我們也只是煮飯來着。”我刻毒地笑了笑:“煮飯。”
張立憲:“你那是張什麼鬼臉啊?死瘸子!我説煮飯就是煮飯!就是和她煮飯。什麼也沒做!”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傢伙已經醒了,在衝我咆哮,我衝着他嚷嚷回去:“你那又是張什麼醜臉啊?!演《夜半歌聲》啊?!你點把火把自己燒了呀!”
不辣:“醒了?”
迷龍:“醒了醒了。”
張立憲醒了,一幫看熱鬧尋開心的貨倒倒頭就睡了,反正我和他吵架的戲躺着也可以看——於是我和張立憲象兩條被拴在一根鏈上地瘋狗。
張立憲:“我想用強來着!她也沒説什麼!就是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畜生!”
我:“哈,畜生好大的出息!”
張立憲:“她就跟我説你!只跟我説你!我説我要死了,她説你不會死的,就跟我説你!”
我們兩個,都很猙獰。一個比一個猙獰,互相瞪着。但是我傻着,我很想掐死麪前這個該死不死的四川小子,可我忽然發現我的血液好像都截流了,我使不出力氣。
我該立刻就掐死他,他在報復,讓我的痛苦乘以十倍二十倍。讓我在這樣的地方居然又有了生的奢望。
而四川佬還在吼,還在叫,了不起的是我的同伴們,他們仍能厚着臉皮裝睡。
張立憲:“她沒錢吃飯!我去買地米和菜!我們做飯!她家煙囱壞的,燻得我們夠嗆!可我們還做飯!”
我在憤怒中難堪地撓了撓頭,這麼説我自以為把煙囱修好了可還沒修好?
張立憲:“我把飯燒糊了!她把菜做鹹了!她説鍋巴也很好吃,要是有很多地油,就可以做平地一聲雷啦!”
他根本是在控訴,同時又在回味,我瞠目結舌。我不知道他這樣聲嘶力竭地在控訴什麼,不,我太明白了,他不過是在控訴他的絕望,他失落的信仰和無望的愛情。如此而已。
最後我撓了撓頭,掏了掏被他吵得嗡嗡響的耳朵:“…什麼平地一聲雷?”
張立憲:“就是炸鍋巴啦!”
這六個字有什麼好哭的嗎?可他就是大哭起來,而且是一個男人倒掉了所有架子時地大哭,他乾脆是哭倒在我這個死敵的懷裏。我很難堪,推開了也不是,抱緊了也不願意。現在最瞠目結舌的不是我了。而是我們那些窮極無聊的觀眾。何書光猛衝上了上來。看錶情他衝上來時以為我們已經把他的死黨砸成了肉餅,現在他也加入了瞠目結舌的行列。
後來我隨手摸到了我鋪上的水壺。我寶貴的水,每個人每天定份定量的水,我搖了搖壺,還有個底。
我:“你發高燒呢。你不渴?”
張立憲沒表示什麼,我便把壺嘴塞到他嘴裏。他現在的神智跟個嬰兒也差不多,乾裂燒熾地嘴唇接觸到一點水便開始啜吸。
迷龍啞然很久,以這種方式表達他的大惑:“傷着哪了?咋都成娘們了?”
何書光便瞪着他,衝過去把他拽了起來,迷龍以為要拉架,驚喜交集拉出個打架的架子——何書光結結實實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
迷龍慘叫,砸回了他的鋪上。
我面無表情地瞧着他們幾近歇斯底里的胡鬧,給張立憲喂着水。
人渣和精鋭終於一樣了。
第三十六章
我們睡眼惺忪地聽着從頭上穿越的炮彈破空之聲。張立憲瞪着完好的那隻眼,睞着受傷的那隻眼,我惱火地眯着兩隻眼——它是來打日軍的不錯,可能否炸到深埋工事中的目標是一回事,而且它實在太擾我們的睡眠。
張立憲嗓子嘎了,可嘎了後話倒多了,這和他把什麼東西已經給從心裏剔除了有點關係。他現在嘎着嗓子給我們播報:“…基準打完。博福斯七十五,一炮三發放,一零五。榴彈瞬發,引信瞬發,全營一炮兩發放…”
倒是內行,內行到像是他在指揮,只是絝氣得可以,他放下了,很多堅挺了多少年地東西也放下了,包括腔調。喪門星使勁把腦袋往鋪蓋裏拱,迷龍掀了鋪蓋生氣。
喪門星:“定時定點地幹啥呀?”
迷龍:“定時定點的你又不管送飯?!”
他們還想睡,我們也想。可炮彈羣打腦袋上飛過時你睡得着嗎?嗖嗖嗚嗚地在空氣中劃出斷裂,我們好像在火車輪子底下。然後咣咣咚咚地感覺着震動。沒人説話了,説話也要被淹沒在聲浪裏。
麥師傅出現在我們的門口,麥師傅激動地用英語嚷嚷着,全民協助更激動地在他身後跳踉,揮舞着兩隻手,他們的喊叫全淹在爆炸聲中了。然後他倆跑開了。
不辣:“吵麼子?”
我一邊往起裏爬一邊翻譯:“來啦。救世主來啦。”
我們烏乍乍地往外搶。阿譯激動地流着眼淚,也許是炮煙燻的。
阿譯:“救世主來啦。救世主。”
迷龍:“外國神仙?”
反正我們莫名其妙地激動着,惟恐落後一步被鬼知道長啥樣的救世主拋棄。
從我們的炮眼裏瞧出去,炮彈還在炸,只是已經不像剛才張立憲唸唸有詞的那樣全營全連一炮幾發放那樣有聲勢,江那邊的火炮總是這樣的,先猛一個壓制,然後再阻斷式射擊,所以我們現在已經能聽見永遠壓得很低的雲層裏傳來一種很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現在最激動的是我們的兩個美國佬,為了從炮眼裏能看到天空。全民協助已經把脖子擰了過來,而且差不多已經快到爬在地上,可這還是徒勞。麥師傅就更激動啦,他根本是往視野更好地門外衝,我們又對瘋子一樣地把他抓了回來——否則他就只好一身窟窿地回來了。
麥師傅:“飛機!飛機!”
我們總算是明白了。原來那就是救世主了。我們把全民協助從地上拽了起來,為了能彎到一個能看到天空的角度他已經把自己摔在地上,最激動的麥師傅被死啦死啦死摁回了安全地帶。
死啦死啦:“看得見啦。看…你瞧,聲都聽見啦。”
我不知道人怎麼能瞧見聲音,但聽着實是聽到了,低沉的。一定是四引擎的大傢伙。隆隆地從雲層裏傳來,然後我們終於從炮眼裏看到了那些黑森森的身影。堡裏翻了天了,為了能多看會這些傢伙,我們從一個方向地炮眼跑到另一個炮眼。日軍的防空警報淒厲地拉響了,在我們的想象中他們一定在逃之夭夭。
全民協助,往常最易激動的人現在坐在那喃喃自語(英語):“沒有用的,沒有用的。”
我拍着他,現在我也有點亢奮着(英語):“不要太悲觀嘛。”
全民協助(英語):“就算他們把山炸平又怎麼樣呢?首先是山頂上的我們——噗。”他用那麼灰飛煙滅的一聲來表示我們的終結。
而我剛明白的不是這個,我大叫起來:“炸平?是轟炸機?不是運輸機?!”
也別問了,天上已經開始投彈了,一連串地小炸彈,炸城市也許管用,但在這連個半埋工事都得拿巴祖卡啃的山地,不知道能起什麼作用。全民協助還在爆炸中連聲地嘀咕,從上了山後他沉默的時候佔絕大多數,開口就像怨婦。
全民協助(英語):“有什麼用?在貝蒂歐礁頭炮彈就打了三千噸,那是什麼都沒有的礁岸,只摧毀了三輛坦克…”
我也不知道貝蒂歐是哪,也不管他了,死啦死啦正向我大叫着“翻譯官”。我回了頭,麥師傅正在那指手劃腳地大叫着母語。
麥師傅(英語):“空投!空投!阿瑟麥克魯漢,是上帝派你來這鬼地方的!”
死啦死啦:“我該揍他嗎?他忘了中國話怎麼説了。”
我:“他説空投。”
死啦死啦便瞧了瞧外邊地動靜,航空炸彈着實比炮彈來得生猛,只是它瓦解不了包圍我們的日軍,連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沒有:“空投炸彈?那我真該揍他了。”
我:“不是的。既然能轟炸也就能空投。”死啦死啦猛拍了一下腦袋錶示開竅,而我卻樂觀不起來:“不過炸彈投下來日軍會躲,物資投下來他們就會和我們一塊搶…但是我們可以希望渺茫地活下去了。”
外邊轟轟地在爆炸,最近的一個炸彈就投在已經沒了門的堡壘大門外,我們在飛揚地塵土中被塵土淹沒。
麥師傅很激動,他相信他是來救我們的。麥師傅盡了本份。
虞嘯卿用望遠鏡觀察着南天門之頂起的爆塵和更高處那些轟炸機地掠影,它們幾乎是飛在一個日軍高炮威脅不到的水平高度上的,無驚無險地把炸彈水平投擲下來,炸得山都霧了起來,看起來聲勢驚人——至少從虞嘯卿的角度看聲勢驚人。
唐基就樂呵呵地上課:“可見呵,可見現在這個打仗光有陸軍還是不行的,還要有空軍。”他卩斜着虞嘯卿的神情:“岳飛嶽鵬舉到了今天也沒得法,光做個統制也不行,要統制三軍才行。長得很啊,長得很。”
虞嘯卿並不喜歡那話裏話外的意思,但也確實覺得該有空軍,兩下一抵,於是只好有些悻悻地沉默,悻悻了一會又有些事情需要發問。
虞嘯卿:“張立憲,美國人今天投彈多少?”
問完了他就後悔了,因為現在身後並不是他習慣了的張立憲,而是李冰。
李冰:“十五噸。”
這個數字是夠讓對戰爭一竅不通的唐基驚一下了:“一次就十五噸?聽見沒有。大手筆啊。”
虞嘯卿:“十五噸…也做不來什麼。”
唐基:“士氣啊,士氣。師座,還有從此以後就是美國人直接為你的部署提供支援。”
是,那對任何一個渴望指揮千軍萬馬的人都是巨大的誘惑,虞嘯卿可以説是在享受自近現代以來任何中**官還未享受過的資源,他自己也心知肚明,這是背後的部分,還有現在就聽得見的一兩山陣地上,從橫瀾山到祭旗坡,他的官兵們歡聲雷動,因為僅從肉眼上看,南天門的日軍已經被炸得還不了手了——雖然更可能是藏起來了,用不着還手。
虞嘯卿:“…副師座你再去活動活動,給山上邊空投點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