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嘯卿:“有沒有得救我不知道!你只要告訴我什麼轉機!剛才我跟那上邊的通上話了,傷亡早已過半了!昨晚兩個重傷員自殺了!張立憲拿着話機只跟我哭!龍團長只問我四個字,哪天能來?!——然後我就聽見打槍,現在槍聲都快響沒了!”
唐基:“我跟你説。你跟我來。”
虞嘯卿:“川軍團能退回江這邊的只有幾十個,加上那上邊還有幾十個!川軍團已經全軍覆沒了!”
唐基:“你跟我來。聽我一席話,你不會再對我發脾氣。”
他匆匆地走,虞嘯卿又能如何呢?——只能跟着。
唐基在灘塗上匆匆地走,找一處幽靜的地方。霧大得很,他也不用擔心被對面打到。虞嘯卿沒好氣地跟着,他的眼神也許足夠把前邊那半老人精的魂也剔了出來,可現在他對着的只是個無知無覺,也不想有任何知覺的背影。
唐基,為虞師做了最多的人,他在虞嘯卿火線升任時悄然到來,接手了他虞侄應接不暇的一切瑣碎,從此虞師成為倍受青睞的主力。他真誠得連真誠也成了面具,他的前額上永遠寫着四個字——解決問題,後腦上那四個字要叫人看見了就不寒而慄——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解決問題的人站住了,礁石、清水、晨霧,一切都很好,唐基回過頭,帶着解決問題的表情。
虞嘯卿:“不走了?我當你要去找個温泉泡着才好説呢。”
唐基:“一夜奔波,唇乾舌燥。”
虞嘯卿:“李冰,跑着去給副師座泡杯普洱來!你小子再要這樣乾瞪眼看着,就得和南天門上的小張小何一樣沒有前途!”
李冰只好把話裏的刺剔了,當沒聽見,飛跑着去了。虞嘯卿回身時,唐基正在礁石邊掬水喝。老傢伙白髮蒼蒼,山寒加上了胃寒,凍得縮手縮腳,看得虞嘯卿不知道怎説才好。
唐基回過頭來,看着他的虞侄時,笑得幾乎有點爛漫:“我説有轉機,它就是轉機,而且是大轉機。虞侄,要打了,不光要打。而且是立刻就打,不光立刻就打。而且要大打。”
虞嘯卿那一下驚喜得有點喘不過氣來:“…這麼寒的水您怎麼就喝?我喝下去都要從牙關一直涼到肚裏…”
唐基七十二變的臉便立刻又變了一變:“我這輩子是欠你虞家的債了,一生都拿來還了還在乎個胃寒?我説虞侄,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嗎?”
虞嘯卿:“…我立刻就去組織進攻,總還來得及把海正衝團送過去搶他的一防。”
唐基的臉便又變了一變,變得那冰寒的江水似乎都上到了臉上:“你就真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嗎?”
虞嘯卿已經很摸不着頭腦了,現在他在他的虞叔面前就恰似張立憲們在他面前:“要打。立刻打。大打…不是嗎?”
唐基:“大打是一個虞師的事情嗎?”他那張臉立刻又春暖解凍了:“虞侄,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上邊現在也是決心已定兵行險着了,險得就跟當日我們把個死刑犯捧作川軍團似的,現在瞧可是走得對了。”也不知道他是在誇虞嘯卿還是誇自己:“虞家人,傲得很啊,從來就走險棋。”
虞嘯卿:“…我沒明白。”
唐基:“你生平之志不外是振興中華。你想就憑你這一個破爛師來振興中華嗎?今年貴庚?我知道,可你説來聽聽,我想瞧你説你年歲的表情。”
虞嘯卿只好回答這明知故問的問題,那並不是愉悦地:“三十有五。”
唐基:“張學良在你這把年紀帶多少兵?哦。你瞧不上趁父蔭的,説你最敬佩的岳飛,岳飛在你這年歲帶多少兵?”
虞嘯卿:“嶽爺爺三十九歲上便教人陷害了。”
唐基:“我瞧你也差不多了。之前呢?”
虞嘯卿很是抓撓不着,抓撓不着便只好老實回答:“二十三歲升秉義郎,二十六任江淮宣撫使司右軍統制。收建康後升任通泰鎮撫使…”
唐基:“統制相當個現在的什麼?”
虞嘯卿:“跟個軍長差不多吧。”
唐基:“明白了?”
虞嘯卿:“還是不明白。”
唐基:“你的腦筋又能否在南天門之外的地方使使?大打就是怒江防線的整個軍甚至幾個軍大打,你禪達的一個師就只好叫小小撲騰。上峯現在有意以虞師為主,左右翼的友軍師為輔,轟轟烈烈打它一場決勝之戰。你覺得怎樣?”
虞嘯卿:“那當然是夢寐以求的事。可是現在…”
唐基:“山頂上的?你自己説了,傷亡過半,就剩得幾十人了。龍文章是個好人。可好人不一定教人學好。什麼時候你就變得這樣衝動了。為了幾十人擾了全局,是個小連長都做不出來的事情。你堂堂一個師長倒就做了。”
虞嘯卿愣了很長一會,開始苦笑。我想除了我們南天門上的人,每一個人都會同情那樣的笑容:“理都被你們佔盡了。這是打一巴掌,再輕輕摸兩下,是不是?談判桌上的糾纏是真的完了,這碗羹要重新來分,唐叔您也真是手眼通天,這樣的羹也能給我弄一瓢來飲。”
唐基:“今年貴庚?”
虞嘯卿:“幹嘛又再問一遍?”
唐基:“你不願意説,可見你也心焦得很。三十五啊,聽説人三十五以前是活上輩子積的德,三十五往下就要靠這生這世了。三十五啊,嶽爺爺二十六就已經是軍長了。”
虞嘯卿:“我敬的是嶽爺爺的一生為人。要説敬他升遷之快,那我更敬他的風波亭。”
唐基:“風波亭就在對岸山頂上。去吧。辜負你的一生才學和本來可做的事情。你比不上岳飛,不會有人記得你,因為你什麼也沒做過,只是個把岳飛掛在嘴上的短視之徒。”
虞嘯卿輕輕地挪動了一下他的腳,但是遲疑,並且沒再挪動。
唐基:“去了。你一敗塗地,你虞家從此失勢,不但於事無補,連給他們的支援也要斷了。沒去,整個軍的攻勢實則是由你調整部署,只要行動得快,山上的還有得救,而且這戰打完,你是副軍長甚至軍長。”
虞嘯卿輕輕嘟囔了句什麼,説的是什麼怕是他自己也聽不清。
唐基:“你三十五啦。説好聽你雷厲風行,説難聽你是熱鍋上螞蟻。説好聽你是空負報國之志,説難聽你是一事無成。你父親送我出門時就讓我跟你説,可我特地放到現在才跟你説。你父親説中國這些年要靠槍桿子,也許我兒子是天才,可只帶一個師的天才在我眼裏就是個孫子。”
他瞧着虞嘯卿,虞嘯卿已經不嘟囔了。他在沉默,而且沉默都難掩他的焦慮。
唐基:“在我眼裏也是個孫子。”
虞嘯卿沒説話,沒説,三十五歲仍沒做過什麼的虞嘯卿,在虞嘯卿自己眼裏也是個孫子。
在和虞嘯卿通上話的時候,我們又被日軍攻擊了一次,現在雙方的屍體從我們用一切什物搭築在大門前的那個斜坡形工事鋪了進來,斜坡上有最密集地屍體,密集到迷龍搬來搬去的馬克沁都被屍體包圍着,張立憲在清點他的火箭彈。最後一發了,這個現實讓他愁得都不想去拔開兩隻從工事懸垂在他頭上的死人手,最後何書光放下了他的噴火器幫他把那個死人推開,死人順着斜坡滾了下去,他們倆倒還真是好哥倆。
屍體——雙方的屍體從斜坡上一直鋪了開去。鋪進霧裏,再遠就看不見了,全是霧。泥蛋這種鄉下人倒比我們來得堅強一些,他和幾個同類正儘可能地把上邊的屍體清入外邊的溝壑,不僅為了防疫,子彈射在死屍上。那種聲音實在讓人寧可在噩夢中被嚇死。
我拆開了我的槍在擦。全民協助沒説錯,這是我們與死亡之間的唯一一道屏障。
我瞧着泥蛋站在斜板上看了看我,忽然發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笑容,莫名其妙得讓我有些毛骨悚然。
泥蛋:“好大的霧。不曉得他們會不會打上來?”
我看了眼外邊的霧,霧是越發大了,正因為那樣大的霧,所以我們全部得枕戈待旦,然後泥蛋便癱倒了,和他拖着的死屍一起滾落。
我:“毒氣!毒氣!”
第一次在南天門發過的噩夢這回好像又要發一次了,只是這回是致死的毒氣。霧氣和毒氣混合着,從那一片白茫茫後出現影影綽綽的人影,子彈密集地射了過來,我們一邊往臉上扣着防毒面具,一邊儘可能密集地把子彈射了出去。何書光拖着他的噴火器直奔二層,土造的燃料噴得不遠,但他至少還可以從那裏封鎖大門。第一批從霧氣裏衝出來的日軍被他淹沒在斜刺噴出的火焰裏了,但那孬玩意使得實在太頻繁了,第二回火藥信管沒點着,一批同樣戴着面具的日軍便衝了進去。
死啦死啦:“上刺刀!上刺刀!”
他的聲音悶在面具裏聽不見,但看他上刺刀的動作我們也都明白了。我們蜂擁而上,刀尖對着刀尖,如同兩個古代的長槍方陣在互相用槍頭戳來擠去,所有人都被燻得暈忽忽的,所有人都如喝醉了酒一般,擁出去又被擠回來,擠回來又再擁出去。
虞嘯卿終於沒能用上這場大霧,竹內連山可用上了,那是個剽竊大師,他的戰術幾乎是我們衝上南天門的重演,並且在厚重的霧氣里加上了糜爛性毒氣。它幾乎改變了戰局,如果攻克大門就算攻佔,那我們這天被攻佔了幾十次。
不辣悶在面具裏慘叫,我以為他死定了,但他只是被人用槍刺戳了大腿。那傢伙掀掉了人的頭盔,連面具一起掀的,他拿手榴彈當錘子,跳在人身上砸人的頭——其實沒必要,他掀開人面具的時候,對方已經在捂着臉慘叫了。
死啦死啦順杆子爬上了兩層,終於指示着剛修好噴火器的何書光從二層的槍眼上噴出一條火焰,火焰沒進了霧裏,也把後續的日軍給截斷在火龍之後。
我們終於可以往外擁而不再被撞擊回來了,我們擁出了大門。死啦死啦在二層開着槍,發號施令:“迷龍!張立憲!”他拼命地將兩隻手分開往兩邊劃拉,那意思是讓他們佔了門外的兩側外壕。
好吧好吧,這樣地日子過着,唯一的好處是什麼樣的王八蛋也打出默契來了。我們擁出門外,然後落進壕溝,迷龍在人幫助下連架子抬出了他的馬克沁,他的副射手又被流彈打死一個…第幾任了?不記得了。
落進壕溝裏,踩在那些剛抬出去的死人身上,真是讓人作嘔。張立憲摔在我的身邊。我把他拉起來,那傢伙沒好氣地悶在面具裏大叫着:“裝彈!裝彈!”
何書光的燃料又噴沒了。霧裏的日軍還在衝上來,竹內連山這回還是勢在必得,我知道張立憲要打的是救命彈。好吧好吧,裝彈裝彈,僅此一發的救命彈。我幫他把火箭彈推進發射筒,拍打他的頭盔。
火箭彈並沒打出去。只有迷龍的機槍單調地在響,在霧裏並不太形成殺傷力。我窩在張立憲身邊使勁地放着槍,我瞄了他一眼,那礙事的面具讓他根本沒法把火箭彈打出去。
那傢伙沒過大腦就把面具給扯了下來,好吧,這回他可以瞄準了,一個從霧氣那邊發射過來的毒氣彈就落在他身邊噴射着氣溶的油性煙霧,他沒管,仍然瞄着日軍的最密集處打出了那發火箭,爆炸。
不辣瘸着蹦着往那裏摔手榴彈以增強效果。日軍發出強弩之末的叫囂。然後退卻了,像是隨着霧氣消散了,剛才的殊死之戰也許是我們集體發的一個大夢。
但是張立憲在我腳下滾動,死死地摳着自己的臉,我也真服了這小子。這時候仍記着我的仇,至少記得我是誰,他在我面前把從喉嚨裏崩出來的慘叫在嘴裏咬住。
我跪下去,摁死了他,給他扣上了面具,順便我還打他。不厚道。可並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然後我盡力把他拖回樹堡。
我拼力地把張立憲拖過那些死屍,我身前身後站着的也是些搖搖晃晃殭屍一樣的人們。傷亡慘重得很。我也管不得毒氣散沒散盡了,我摘下面具便開始乾嘔,也嘔不出什麼來,而且沒嘔兩下我就栽倒了。
過了一會喪門星過來拖起我的兩隻腳。
我:“沒死。”我指了指張立憲:“他死了。”
張立憲一拳揮了過來,在面具下他還得忍受讓他暈天黑地的痛楚,那拳着在我身上也像娘們一樣沒勁。
我:“命大。他也沒死。”
於是喪門星便改拖張立憲了,沒死總不好用拖的,我爬起來將就着抬張立憲地腦袋,可我也沒勁,幾次地抓不住,把他給磕在地上。何書光撞了過來,推得我摔在地上,他接手了他朋友的腦袋部分一隻是又煩勞張立憲狠摔了一次。
我:“得,這摔比上幾回加一起還實。”
張立憲算是被人抬去治療了——如果沒藥的治療也算治療的話。我就躺在地上不再起來,不辣從我身邊蹦了過去。
我:“喂,拖我。”
不辣:“你又沒死。”
我:“動不來了。”
不辣猶豫了一下,便開始拖,他真是用拖的,拖着我的兩隻腳,因為他只有一條腿能使上勁。
我:“噯噯,我又沒死。”
不辣:“哦哦,搞忘了。臭大蒜味,燻得我腦殼都空了。”
他總算是把我攙起來,讓我可以有個依靠,我們兩個瘸子一起往傷員呆的房間瘸,我一邊跟他抱怨:“是毒氣啊。臭你個大蒜。”
不辣:“那我怎麼沒死?”
我懶得跟他去講什麼致死劑量,對個文盲來説這每一個字都是要解釋到滄海桑田的問題:“天天聞死人臭,你又吃那多麼辣的。毒不死啦。”
不辣就高興了:“真的?”
我:“你最好別當真。”我指着他腿上的傷:“風水輪流轉啦。”
不辣:“嗯,你書都白念啦,傷都跟我個粗人傷一個地方。”
我:“我先傷地。是你跟我傷一個地方。”
不辣就嘿嘿地笑,因為他沒能佔到這句嘴上的便宜。何書光燒過的糧庫現在放死人,放我們自己死地人,死了的日軍清出去,而另一側就是我們輪換休息的地方。我們去休息的地方。
我只是偷眼看不辣的腿,我想他那條腿怕是要保不住了。
傷的同一個地方。只不同的是我沒看見扎向我的刀,我在逃跑;他瞪着刀鋒直面,他在衝殺。不辣驕傲地涎笑,他可以驕傲。
傷員和非傷員住在一起,因為我們已經快沒了非傷員,而且槍聲一響,傷沒傷的,只要還動得了的,都得爬起來去掄上剩半條或者更少的性命。很多人,但很安靜,痛楚來得太狠倒也就不呻吟了。
張立憲和泥蛋已經被我們放在地鋪上——除卻已死的,剛才這一戰他們倆是傷得最重的。一直暴露在毒氣中的泥蛋還沒死算個奇蹟,可我並不相信他能活下去,這類路易氏氣和芥子氣混裝的毒氣彈沒有潛伏期,十二到二十四小時後他身上將會大面積潰瘍和壞死,連同他的內臟。我們只能束手無策,因為我們根本連用來清洗感染處的水也欠奉。張立憲只短暫地暴露,但氣溶膠就在他身邊揮發,他仍然戴着防毒面具,我們也不知道他傷得怎麼樣。他們兩個瞧上去都深度昏迷了。
我們實際上都不同程度受了傷,防毒面具加上卡其布衣服不可能防住糜爛性毒氣,每個人暴露在外的皮膚都有搔癢,過不久也許潰爛。那又怎麼樣呢?既然不可能得到治療,索性便不要想了。
麥師傅在隔壁對着他的電台在做永恆的吵嘴,那已經快成我們堡壘生活的背景音了,而他絕望得已經連密語都懶得用了,“我要這個要那個!要藥品要食物要水要彈yao要武器要人要空中支援!要你們説了一萬次的進攻!我什麼都要,因為你們什麼都沒給!”
我苦笑,不辣在屋裏蹦來蹦去,試圖用僅存的一卷繃帶救下屋裏所有被毒氣傷害了的人,我對他樹起一個小指,然後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在門口響。
迷龍:“誰有尿啊?”
我們愣了一下,還笑得出來的人鬨堂大笑,迷龍拎着一個鐵桶,桶在膝邊晃盪,迷龍很難得地有點赧然。
不辣:“迷龍,你的副射手呢?”
迷龍苦着臉:“又死球啦——誰有尿啊?”
我:“誰想尿啊?有尿給他一口!”
迷龍:“你個缺德玩意,你家尿才論口的呢!我是拿來灌槍筒子的,我那槍要燒壞了你就拼刺刀去吧你就!”
不辣:“下霧天會不會有雨啊?”
迷龍:“鬼知道。這裏的天變得比虞嘯卿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