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頭土臉的蛇屁股向着所有人叫喊,説灰頭土臉有點輕了,實際上他是在頭破血流後又結上了灰與土的垢。
蛇屁股:“躲啊!”
滿漢在他身後跳踉:“要爆啦!要爆啦!”
那些又一次埋設了炸藥的傢伙們連滾帶爬地開始逃跑,但又能逃多遠呢?出不了我們可以控制的這小小區域。我們一邊向霧氣裏衝來的日軍射擊一邊卧倒,流彈不值得一躲,可自己製造的爆炸不是一般地要命,然後我們所立足的土地成了一頭拱動着脊背想要飛開的怪獸,天崩地裂加上了飛沙走石,中間還夾着從日軍控制點飛來的槍彈和炮彈。蛇屁股被氣浪推得狠撞在死啦死啦身邊,滿漢在地上趴成一個平面——但是放心,每一個人在這狹小的區域裏都承擔着同樣的衝擊,沒人比他們好受。
死啦死啦:“炸開沒有?!”
蛇屁股那一夥子又扎回了爆塵,從空中落下的土石打在他們身上也打在我們身上,一會從那糰子灰霧裏傳來讓人沮喪的叫喊:“炸藥!”
死啦死啦開始狠錘自己的腦袋,我抹了下鼻子,讓他看我的鼻血
被震出來的。一個日製九一式手榴彈摔了過來,在我們眼前的戰壕沿上打轉,我們卧倒了,它在我們的頭頂上爆炸。
死啦死啦:“又來了!下邊!”
這回是從下方來的,我們調轉了槍口,自動和半自動武器在這時候還是佔足了便宜,在霧裏跳躥的那些日軍一定比我們傷亡更大,如果拿的是那些老式的手拉栓,估計早已被攻破——就這樣,一個日軍綁着拉開弦的手榴彈仍然幾乎衝進了我們的壕塹。他近到死啦死啦出動了霰彈槍,人倒下,人爆炸。
消停了?才不,蛇屁股們又開始在壕塹裏逃竄和警告:“要炸啦!”
這樣的全無間隙真是快要讓人發瘋了。我瞧着一個在那設炸點地傢伙跟在蛇屁股後邊想逃遠一點,從戰壕那頭削過來的機槍打在他背上,一點血也沒有,塵土飛揚跟打中個土人一樣——他們一夥子已經被泥土蓋上好幾層了——當然他還是肉做的,他死了。
何書光在那裏掙扎,因為泥蛋正強要把他塞回那個炸不到的角落:“讓我上!讓我上!”
泥蛋:“你要被炸到了全都死!”
然後就又一次地動山搖,這實在是過於瘋狂了。這樣的重複爆炸人躲出幾百米也不過份,我們卻簇擁在連一個小隊也裝不下來的預備戰壕裏。泥蛋被衝激得與何書光抱了個滿懷。何書光倒找着了空子端着他的傢伙就往上頂。
過路的喪門星一刀把子把他給幹蜷了:“怎麼説你才會聽?”
然後他趕過去堵漏,這回的日軍是從戰壕裏掩過來的。
死啦死啦又一次對着蛇屁股大叫:“開了沒有?!”
蛇屁股地回答從煙塵裏傳出來,真讓人想對着自己腦袋摟火:“再裝!”
人們都麻木了,幾個人拿着炸藥包爆破筒又鑽了過去。
張立憲從藏身處蹦了出來,扛着他早裝填完畢的巴祖卡,他莽得都沒招呼一聲。他身後地人是靠着眼疾手快才能趴下避開那熾熱的尾流,怪異的聲響是這種武器諢名的來源,然後一發火箭彈在塹壕裏穿飛,在霧氣盡頭的日軍羣落中爆炸。安靜多了,我們快發瘋了,日軍也被他們過於慘烈的傷亡弄得快要發瘋了。
死啦死啦低下了頭,槍握在手上隨時待擊,但他低下頭看地圖時象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大家都這麼熟,我知道他其實也已經無奈得快瘋了。
我:“你蒙錯地方了!”
死啦死啦:“沒有的事!”
但那是強撐和色厲內荏,霧氣和硝煙飄過我們中間。張立憲抱着巴祖卡在發發抖和啜泣,迷龍和他的新助手給馬克沁裝上又一條彈鏈,喪門星把刀插在身邊,用槍瞄着此時並無目標的壕溝盡頭,以便子彈告竭時可以上去砍他娘。他不放心地回頭瞅了眼何書光,還好,這回何同學聽話在個子彈打不到的角落裏沒動——唯一可值得安慰的是更多的呻吟與哭叫是從日軍那廂傳來。
又是謊言,偷襲已變成了決一死戰。四川佬在哭,死亡對他們是很壯烈的事情,只是沒想過是這樣排着隊。我們也很快對豆餅死了覺得麻木。日後説起來。我們説,他是第一個被點了名的。
不辣:“嘿嘿。”
我瞧了眼他。那傢伙永遠髒得像土猴,比較不像猴子的地方是他左右開弓地拿着兩個手榴彈。
我:“笑你個鳥。”
不辣拿手榴彈比劃了一下:“小東洋在哭。”
我愣了一會,在他的腦袋上彈了個崩。我手上有塊破布,我遞給他,讓他擦掉他那髒臉上永遠去不掉地髒污。
蛇屁股又從那個已經炸進去的死洞口爬出來,交叉地揮舞着雙手:“要炸啦!要炸啦!”
我們又一次得做縮頭龜和鳥獸散,蛇屁股貓着腰跑向我們,滿漢跪在洞口拉着引出來的導火線想做引爆,剛點燃的時候一個手炮彈落在他的身後,於是他背上扎滿了彈片趴在洞口,眼光光看着那條火線向洞裏燃進。
又一次轟然地爆炸,只要不去想那煙塵裏有一個人,它與別的爆炸也沒什麼兩樣。蛇屁股們這回不用人喊便紮了回去,連鏟子帶手扒地在炸出來的浮土上掘進,迅速消失於煙塵瀰漫的洞口。
我們瞪着那個鬼地方,我們已經不想再問也不想再説了。
蛇屁股從裏邊甕聲甕氣傳出來的動靜也是不出意料的:“炸藥!”
死啦死啦拿腦袋在壕壁上猛撞了一下,這是他迄今表現出來最沮喪的動靜,但蛇屁股那裏也沒有更多的動靜,過了一會我們聽見槍聲從土層裏傳來,依稀難辯,但可以確定是一枝湯姆遜。
蛇屁股很快從那個半塌方的洞子裏連滾帶爬地撞出來,鏟子扔掉了。手裏抓着打空了的湯姆遜,不是驚喜而是驚惶:“來啦來啦!”
我們聽着從那個洞子裏漸近日語的嘈雜,死啦死啦向何書光揮手,一直被我們強迫遠離危險之地的何書光茫然瞪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不辣:“該你啦!當自己是委員長嗎?”
何書光幾乎是屁顛顛地跑了過來,扛着他的噴火器,他從極低的角度對着洞子裏做了一個危險的發射,連人都被後座推出了幾步遠,烈焰和濃煙從洞裏倒捲了出來,連慘叫聲都沒有。安靜了。我們面面相覷了一下,沒想到這玩意竟具如此的威力。但我們同時也交換了眼神——我們對待何書光的方式實在是正確不過。
何書光滿意地看下我們,調整了發射角度,毫無必要一副警戒待射的樣子。
死啦死啦:“回去!”
何書光:“…啊?”
我們已經動之以手。
“回去回去!你就是委員長!”
“看起來。快把他看起來!”
何書光暈頭轉向地被我們擻了回去,被幾個人給裹在子彈打不着的地方。死啦死啦調整着自己的武器,把長槍背了,霰彈槍和毛瑟二十響調整到便於上手的位置。他把一個長電筒綁在自己胸前一看來他這回要打頭了,我們沒人異議。
死啦死啦:“路是要大家闖地。我也説不清路,就都是一條心地往上走。山頂。”他拍了拍他的電筒:“這不是拿來照路的。不要有別的光。我照到了什麼,你們一起開槍。”
然後他拍了拍狗肉,跪在那洞口,確定那裏邊熾燒已過可進得人時,他鑽了進去。我們一個個鑽了進去,一條找死的生路,唯一一條。
一片漆黑,熾熱、焦臭、火藥臭、血腥、嗆死人的硝煙。比起上回鑽地老鼠洞,唯一的好處是它開闊得多,它是一個終於可以稱之為工事的坑道網絡,我們居然可以奢侈地直立行走,可以並排兩人甚至四人。壞處是它四通八達,每一個岔道都可能是不歸之路,在一片漆黑中,我們清晰地聽見土層上的槍炮聲和來自那些岔道里的嘈雜。
我們一路上行,沒人説話,心裏再沒着落也儘可能少説話是這趟黑暗之旅的起碼要求。因為我們能藉此分辨出日軍。日軍也能藉此分辨出我們。我身後的一個傢伙大概是緊張過了頭,槍口杵到了我的背上。他跟我説了聲對不起,我拔出刺刀捅進了話音來源往下半尺的方向他説的是日語。
然後我就被一個粗大的槍筒頂住了鼻子。
我:“我他媽孟煩了。”
槍筒子挪開了,粗大、雙筒、切口切得像刀一樣,只能是我那團長的。
“往上。往上。”那傢伙焦燥地説。
我們蜂擁在一起,往上,這樣擠在一堆怕是要擴大傷亡,但我們現在最怕不是傷亡,而是走失。
然後我們聽見來自前方的黑暗裏的一個聲音,像我們一樣,壓抑着,嗡嗡的,那説明有很多人。我們完全沉寂下來,那邊也沉寂了,沒人願意開口,開口有一半的機會招來子彈。
電筒亮了,死啦死啦把電筒和他的霰彈槍一起瞄準着那個方向,光柱下一個抓着手榴彈的日軍象暴露在陽光下的蟑螂,他後邊還有一羣像我們遲疑未覺的——但我們快了半秒,死啦死啦把兩筒霰彈全轟了過去,同時熄滅了手電。
他在黑暗裏大叫:“開火!開火!”
我們發了狂地向那裏傾瀉子彈,槍火映着射擊的人和倒下地人,正他媽像十八層地獄裏地某一層。
死啦死啦:“噴火手!噴火手!”
被我們簇擁在隊伍中間的何書光笨手笨腳地就着槍火的映光衝了上來,我們自動給他讓開條道,他開始發射,“轟——嘶”的一聲,現在我們都看得見了,燃燒的人體和燃燒的洞壁都是我們的蠟燭。我們迅速擁上去,把何書光給淹沒了,他噴火的樣子很拽,可又被我們當危險品包圍起來時就顯得比阿譯還傻。
死啦死啦:“照説好的幹!”
我們在火焰中穿行。殺死倖存者,砍斷電線和電話線,炸塌岔道地洞壁,向亮起的光源開槍。我們好像要徹底把這裏幹塌了,然後再把自己活埋在裏邊。
我向着岔道開火,轉過頭來,張立憲扛在肩上的巴祖卡尾部正好衝着我的頭,我惱火地把它推開。
張立憲:“幫把手!”
我從他背上拿下一發火箭彈,幫他裝彈,拍打他的頭盔。那傢伙向着正前方開火,崩落的土石象瀑布一樣掩住了來援的日軍一隻希望我們呆會還過得去。
死啦死啦在我身後大叫着噴火手。何書光又一次地引燃了點火器,火焰鑽進了我們身後的側道,映亮我們這羣顧頭不顧腚的小鬼。
第一梯隊的兵們從老鼠洞裏鑽出來,在穿行短距離地戰壕後扎進那個我們生炸出來的洞口。戰壕地拐角上,重火力仍在阻滯霧氣裏來襲的日軍,因為我們在坑道里的突襲。他們承擔的壓力已經小了許多。
麥師傅和他的電台被人從老鼠洞裏拽出來,他是被三四個人保護着的,三四個人一起簇擁着他穿過這段暴露於敵火之下的距離。
他將是我們唯一的喉舌,關乎我們之後的炮火支援和兵力調度。
一切讓我們發矇的東西加倍讓這個死美國佬發矇,他貓着腰費力地跟着中國人穿行,然後他停住了。
中國兵:“長官?…長官?”
他們不確定那個忽然改跪在地上的美國傢伙是不是受傷了,每個人身上都是焦土、血、難以名狀的各種黏合物,每個人都是一樣。
麥師傅:“…你這瘋子,你這瘋子…哦,你這個發動這場戰爭的這個瘋子…我的上帝。你這個死啦死啦…”
那傢伙跪在焦土和屍骸中哭泣,划着他混合着眼淚鼻涕、血液和焦土的十字。
橡皮舟從人的肩膀上砸進水裏,和日軍打過來的炮彈一起濺起水花。霧大得人都不知道要去何方,但許久以來虞嘯卿一直讓他的部下幹勁沖天,一直不乏征服的狂想。
灘塗上的虞嘯卿還是坐着。拿着那張紙條子,他的表情很古怪,好象就要發作又好像就要笑,他看着的唐基表情也很古怪,像是説你發作吧,笑也行。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的表情。
虞嘯卿:“什麼意思?”
唐基:“意思挺明白的。攻擊立止。”
虞嘯卿看着自己腳下的礫石發着呆。
霧氣中所見有限。但舟在泛水,人在登舟。武器和輜重的洪流經過虞嘯卿身邊匯成一片茫茫中的箭頭,這也是虞嘯卿這些年唯一的箭頭。現在這些喧囂都好像顯他很遠。
虞嘯卿終於站了起來,炮彈濺起地水花落在他的身上,唐基鉅細無遺地幫他擦淨。虞嘯卿耐着性子等待,像個壞脾氣的髒小孩等着家長給他打掃衞生。
他們的師座站了起來,他本打算一旦站起來就在這場。我們的師座很為自己彷徨和惱火,他本打算站起來就耗盡心血,這場戰他等了很久,從他成了虞嘯卿就在等着。
虞嘯卿:“給個解釋。”
唐基:“解釋?解釋就是蜘蛛網。解釋多了,你我就都成了網上粘的蒼蠅。”
虞嘯卿忍着氣:“你無需給我解釋解釋。”
唐基甚至比虞嘯卿來得更義憤填膺——説實在的,虞嘯卿還沒弄清要為了什麼義憤填膺:“師座説得好,我們最不缺的就是解釋,如果我們的解釋能變成物資,我們準比美國人還富足。”
虞嘯卿終於吼了起來:“你怎麼回事?!”
唐基,平時最玲瓏的人,現在不識趣到像個卡住了的留聲機:“令行禁止,就是行伍之人的解釋。現在命令來了,明白無誤寫着攻擊立止,這命令來自上峯,上峯的上峯…”
虞嘯卿:“你他媽的只管給我上到天上!我要的還是解釋!”
唐基:“家母你也是認識的。從小沒少抱你,現在已經作古了。”
虞嘯卿不知道該抱歉還是該讓自己的怒火再上一個台階:“…解釋!”
唐基:“虞侄。”
虞嘯卿:“叫我師座!”
唐基,一臉父輩的寬和,一副“你又做錯事”的表情。
虞嘯卿:“一叫那兩字你就又那表情——‘你又做錯了事’。”
唐基:“錯是早就錯了,早過界了。可怎麼樣呢?這是亂世,説的是為人之道,不是什麼槍配什麼子彈的準數。你是虞家的長子,虞家的長子就是要桀傲行事的,只有人錯你對。我來這也不是要你聽庸才的使喚,那我也成了庸才,我來這是要所有人覺得你對,那就先得搞明白一件事情,對錯,無關緊要。”
虞嘯卿現在反倒平靜些了:“千軍萬馬就要去粉身碎骨——你挑這時候來教我做人,所以…我該斃了你嗎?”
唐基:“虞侄,虞侄,你要的又何嘗是個解釋呢?解釋你自己心裏早有,日軍已經是必敗無疑,這仗又何嘗要你我來決出勝負?想想上回的滇緬之戰,是什麼成就了你?”
虞嘯卿:“這是軍人之恥,被一場敗戰成就。”
唐基:“或者你願意做你麾下的川軍團長?他的人叫他什麼來着?死啦死啦。捨生打死,全無威嚴,倒被身邊人看作個活該去死的小丑。你願意做他?”
虞嘯卿:“我願意做他啊,我發夢都想做他。我現在百倍千倍一萬倍地想做他,因為他在上邊。聽見沒有?你聽見他沒有?我在這裏跟你扯皮。聽見沒有?這個你聽得見——我們都只聽得見自己!”
唐基歪着頭看着虞嘯卿,幾乎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失望。虞嘯卿梗着,憤怒在霧氣中也模糊了,只剩下失望。
唐基:“是什麼成就了你,虞侄?”
虞嘯卿:“是利益成就了我。是的,解釋我心裏早有,利益讓我們一敗再敗,無定河邊骨,春閨夢裏人,都敗掉了,都死了,我們成了,成了,也連裏子帶面子,連骨帶肉地全敗掉了。我的攻擊計劃,異想天開膽大妄為,竟得恩允,因為為利益,那時候我們做出積極態勢只為成為主戰場,成了,便有源源而來的物資,方便我們做任何事情。現在,這利益是不是已求之而不得?黃了?大局已定,便當保存實力,任仍重,道亦遠之?”
唐基:“你瞧,我就知道用不着給你解釋。”
虞嘯卿:“唐叔,唐叔,你來做什麼?幫我分到虞家的那一瓢利益?”
唐基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