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間福繫心靈,我發著抖,一步步走向下邊便是怒江的懸崖。為了避免日軍再來一發冷炮,我趴下了,我在草叢中爬行,從草叢中探出我的腦袋。
——郝獸醫平張著雙臂,用一個十字架一樣的姿勢俯臥於懸崖之下,怒江之畔的石礫之間。
我幹張了張嘴,發現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從那個黃昏直到第二天凌晨,我們——炮灰團所有的人,都瘋了。
第二十九章
日軍的炮彈在我們的陣地上爆炸,我們也同樣向他們傾瀉著——重機槍、僅有的一門迫擊炮、調到了最大射程,已經不管有沒有準頭的擲彈筒——把我們一切寒酸的彈yao儲備向他們扔了過去。克虜伯拉著他的戰防炮在壕溝裡尋找著新的陣位,這回他不用一個人拉了,不辣和蛇屁股都一聲不吭地在幫忙。
迷龍打掉了幾個捷克彈匣,輕機槍在這距離上的盲射接近徒勞,他自己也知道,一骨碌起來便去把重機槍手崔永從他的槍位上扒拉開,順手把捷克式往人懷裡一扔,“換著打!”
崔永:“你這破槍也打不著呀!啥也打不著呀!”
但迷龍早已經不管了,早已經沉浸在重機槍震耳欲聾的轟鳴之中了。迸飛的彈殼後有一張仇恨的臉,而我們已經很久沒能看見迷龍仇恨的臉。
那天我們和日軍打了自上祭旗坡以來最激烈的一仗,激烈到完全不顧我團寒磣的彈yao儲備,聲勢之大搞到虞嘯卿親命發來了補充彈yao的卡車。這一切是為了一個活著不多死了不少的破老頭子,他一生中沒能幫過任何一個人,儘管他不自量力地想幫每一個人。他從不惡毒中國人習慣為死人說好話,這是我能為他想到的最好一句話。”
死啦死啦**著上身,扛著一箱剛發上來的戰防炮彈,他活似一個煙熏火燎的太歲。
死啦死啦:“找著沒有?孟煩了。你瞎了你的狗眼!”
我一直趴在戰壕外,流彈在我頭上穿飛,我很樹大招風地使用著一個便攜式炮隊鏡,而且我沒瞎我的狗眼。
我:“找著啦!閉上你的狗嘴!”
死啦死啦就把一箱炮彈摔在地上,那陣鏗鏘聲讓人直擔心炮彈會被他摔炸,“克虜伯,把炮拖過來!”
他們開始挖築一個新的戰防炮陣地。我從溝沿外出溜下來,這事我幫不上忙。我看著祭旗坡上空穿梭的彈道。
我們停下,地球還在轉,幾天的寧靜,方便日軍壘築了新的陰險的炮位。它啃得很準。戰爭並不因我們沒做什麼而停滯,同樣,你使足了勁也感覺不到因你而生的動靜。
死啦死啦百忙中抽身對著迷龍大罵:“迷龍,你滾下去!你會用馬克沁?”
迷龍紅著眼:“我整死他!”
死啦死啦:“滾下去!”
我們什麼忙也幫不上,我和迷龍一起逶迤地走開。
彈道在頭上飛逸,是我們打向日本人的,也是日本人打向我們的。我伸出一隻手,讓它們看上去就好像在我手心裡穿行。我和迷龍。我們倆無能為力地坐在這裡,我們也許願意把自己當作炮彈扔到對面南天門上去炸了,但我們只能坐在這裡。
我:“…他就是隻報喪的老烏鴉,又像個做法事的。誰都救不活,就能給死人做做飯,順便當仵作。傷員一看他過來就吐口水扔石頭。說,滾蛋,離我遠點…”
迷龍發著呆:“…誰呀?誰呀?”
我:“不過,到死的時候,你總能找到他的手可以握。”
迷龍:“閉嘴呀。閉嘴。”
我:“好了。現在咱們死的時候沒手可以握了。”
迷龍吹牛:“握我的。”
我:“拿來”
迷龍把手伸給了我,我握著。他撐了五秒鐘。然後摔開了。
迷龍宣佈:“我雞皮疙瘩掉了。”
我於是笑得比哭還難看:“所以你瞧。不是誰都能做得來的。你要死了,他把手伸給你。他很歉疚,因為你要死了,他還活著——別人不會這麼想。你我都不這麼想。”
迷龍呻吟:“閉嘴呀,閉嘴。”
於是我閉嘴了,聽著來自戰防炮炮位上地炮聲。
我們不僅失去了一隻在死時可以握住的手,還喪失了我們中唯一地老人。
我們只剩下二三十歲人的衝動和瘋狂,因為我們喪失了一個五十七歲人的沉穩和經驗。我們失去了軟弱,可並沒變得堅強,我們發瘋似的想念獸醫式的軟弱。
死啦死啦把一發炮彈推進膛裡,他現在做了裝彈手:“打!”
克虜伯猛拉閂,向著那個用冷炮造成這一切的炮位射擊。
彈殼鏗鏘地退出,落在地上的一堆幾十個彈殼之間。死啦死啦把又一發炮彈推進炮膛之中。
死啦死啦:“打!”
克虜伯射擊。一個專注,一個癲狂,兩個被炮煙燻黑的活鬼。
比祭旗坡猛烈幾十倍的火力忽然著落在南天門上。克虜伯回頭望著從橫瀾山上射來的彈道。
克虜伯:“橫瀾山也開打啦!”
死啦死啦沒理,只是又推進一發炮彈:“打!”
克虜伯射擊。
那個炮位終於被擊中,囤積的炮彈在夜色中炸得如同禮花。
我們在這樣的爆炸聲中迎來了黎明。
我的團長幫著克虜伯親手打了幾十發炮彈,終於掀翻了那門九二步炮。黎明時日軍終於偃旗息鼓,我和迷龍冒死下到了哨壁之底。我們從沒試過用這樣大陣仗去搶回一具屍體,但我們無法想象損失這具屍體。
我和迷龍用繩子從峭壁上縫下,幽深地涼氣從我們剛踏足地江岸灘塗浸了上來,我們在石礫和淙淙的流水之間尋找,槍聲還在我們頭上地山谷間零星的響著。
後來我用一個嘶啞的嗓子向迷龍叫喚:“找著啦!”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向那個俯臥在石礫上的老人,我抓住了他一隻軟塌塌地手,我不敢把他翻過來,我怕一旦看到他的臉我就會坍塌。迷龍看來和我有同樣想法。他跪在郝獸醫的腳邊,手足無措地觸摸著那具身體。
迷龍:“怎麼辦?怎麼辦?”
我們用繩子穿繞好郝老頭兒的肋背,然後對峭壁之上放了三槍。
上邊的人開始拉拽,於是我們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面,我們不想看著一個已死的人軟綿綿地立直,然後升起。但是老頭的腳面蹭到了迷龍的臉,於是迷龍忍不住抬頭看著,後來他拉了我一把。我搖頭,他捅我——他要我一起看。
於是我也仰了頭看著。
後來我們用繩子把獸醫縋上去。他被繩子勒得張開了雙臂,像個被折去翅膀的老天使。他逆著日光,和初升的太陽一起照射著仰望的我和迷龍。
我們呆呆地看著郝獸醫冉冉升起,和太陽成為一體。他像在飛翔,用郝獸醫式的緩慢速度升入天際。
迷龍:“…”
他對著那個搖曳的身影跪了下來,然後哭了。我又好氣又好笑又好哭,對著迷龍的屁股猛踢了一腳,然後我看著郝獸醫,郝獸醫低垂著頭。在進入天堂之前悲傷而溫和地看著我。
我覺得三魂六魄一起飄逝,我呆了。
我看著老頭一點點升入陽光。升入陰暗如我永遠無法到達的純真之地——誰說他不是昇天了呢?
我又踢了迷龍一腳,於是迷龍的嗚咽變成了嚎啕。
於是我也哭了。
我翻騰著這小洞裡曾屬於郝獸醫的那個角落,每一件零碎都要讓我犯一會愣:針線、破布頭子、線團、瓶瓶罐罐、舊報紙、煙盒、一塊塊漚爛了的糖果、哈了的油,諸如此類的匪夷所思,我像是撞進了一個揀破爛為生的家中,但每當我想明白這件東西是用來做什麼用途時,便要再忍一會眼淚,每當我看見我覺得老頭會想帶走的東西,便把它挑揀出來。
後來我看著一封信發愣,在郝獸醫的破爛中,這封信算是較新的。所以我很輕易就從那些破紙頭中間把它挑揀了出來。
這信來自獸醫之子的同僚,幾月前他們所在部隊公然投敵。獸醫之子不從。被陣前槍決。死則死矣,連小勝都沒得半個。
我坐了下來,不辣從我身邊經過。
不辣:“煩啦,老頭子有麼子東西要帶走的?”
我忙把那信摞在我翻出來的幾張舊照片下,有一個孩子的照片,有這個孩子長大了軍裝的照片,有郝獸醫亡妻的照片,有郝獸醫壯年時的照片,發黃了,相片上的人端著架子,像是畫的,像是假的。
我:“這些。這些要帶走的。”
不辣:“給我。”
他拿了東西就走了,我坐在洞口,我掏了掏口袋,掏出張紙頭,“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看了它一會兒,把它團了,塞進嘴裡,吃掉。
這是我開過最惡毒的玩笑,惡毒到我做夢都會被自己的惡毒嚇醒。我現在知道郝獸醫真是傷心死的,當他頭抵在樹上的時候就已經死去,“我真是傷心死的”,他這麼說。死者在對活人說一件既成事實。
是什麼讓我成了一條談笑風生的毒蛇呢?什麼時候?
我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過我們的戰壕,我想去見個人,見到他我也許就不用在驚詫和懊悔中如此無力。我撞到了迷龍,我握住了他的手,我深鞠了一個躬。
我:“對不起,迷龍。”
迷龍:“幹啥玩意?”
我繼續往前晃著,不辣在壕溝的拐角偷看著照片,發著呆,我把他扳過來時他忙著擦眼睛。
我:“不辣,一直對不住。”
不辣:“哈?”
我急切地想進入我所住的防炮洞,阿譯正從那裡邊鑽出來,我猛地握住他的手,阿譯被嚇了一跳,這樣的親近一定會讓他有受傷害的聯想。
我:“對不起,阿譯,我對不起你們每一個人。”
阿譯又嚇了一跳,但是他比別人好點。他至少會注意到我的瀕臨崩潰,於是他勇敢地驚喜地也大聲地:“怎麼啦?孟煩了?我能幫你忙嗎?”
我甩開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我終於找到我避風的巢穴,我一頭扎進我的防炮洞——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我看著死啦死啦的背影,他的背影在炮洞裡坐成陰暗的一團。
他的人很殘破,於是他成了我們殘破的希望。唯一能把我們拔出泥沼的人。我現在終於能確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我們。
我沖沖地過去,悲傷而瘋狂,驚得狗肉抬了頭警惕地瞄我一眼。
那傢伙用脊背對著我說說話了:“不要發神經。”
我沒法不發神經:“你想怎麼打?怎麼打?”
他毫不驚訝地看我一眼,“你其實不想知道,斷子絕孫的打法。對對面怎麼陰損也不叫斷子絕孫的,我說的是我們斷子絕孫。”
我:“我是不想知道你怎麼打——我來告訴你,我看見死人。”
死啦死啦:“說過啦。”
我:“他們拿眼睛跟我說,我在心裡聽見。他們說,別過來。不要死。”
死啦死啦:“知道啦,知道啦。你說過了。”
我:“他們還說,打過來。別死,打過來。他們很驕傲。他們回不去。可把什麼都還乾淨了,他們不虧不欠,都已經盡命而為——這我沒跟你說,他們說打過來。”
死啦死啦安靜地看著我,嘆了口氣。
我:“還了這筆債吧,照你說的做。我憋屈夠了。這筆債賴不掉了,沒什麼該做不該做的。我們在這了,看見了,在它中間活著,它找上我們了。”
死啦死啦:“…終歸虛妄。”
我:“什麼虛妄?鬼神之說我說的是我的弟兄啊。去他的鬼神。我說的是我的同袍。與子同袍,豈曰無衣。”
死啦死啦:“你現在出去。抬頭。找塊雲,你覺得它像極了你在禪達的相好。過會你再看。就覺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是你終歸虛妄,你沒定性,沒準繩,並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沒站腳地方,你沒數,可我要想的是這整團人到底往哪裡去,你是不是看見了死人跟我怎麼做沒相干。”
我噎住了,堵住了,被悲傷也被氣惱和絕望,諸如此類的話他不是沒跟我說過,但不是說在郝獸醫死了之後。他窩在那裡,看來我如果願意可以給他一下,只是什麼也改變不了。
防炮洞口的人影晃動,不是一個,而是一群。我回頭,先看見虞嘯卿,他仍拉著他的刀,然後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麼信息也不給你的和氣生財臉,他們身後跟著他們的那幫年少輕狂的精銳們,今天他們看起來不那麼輕狂了,因為都瘸著,尤以張立憲同學瘸得厲害,看來師座的軍棍打得落料十足——但是他們看著我們的眼神並無怨恨,那是虞師座要打的,所以他們認命。
我捅了捅死啦死啦,讓他站起來,然後虞嘯卿已經到了面前。他收拾過自己,不像上回那麼憔悴,和我有點像我是病態的瘋狂,他是病態的狂熱。
虞嘯卿:“又給你團送來車彈yao。我把自己也捎過來。”
死啦死啦:“謝師座…”
虞嘯卿在他三個字還沒落音時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地一聲,我想他膝蓋上撞青掉地都是同一個地方。
虞嘯卿:“你告訴我怎麼打。”
寂靜,沉默,他的手下們泥雕木塑地站著,靜得能聽見狗肉的鼻息聲,它老實不客氣地湊過去,把虞嘯卿從頭到腳聞了一個遍一虞嘯卿仍然沒有表情,而張立憲們臉上終於露出了怒意。
死啦死啦:“…我的軍醫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
虞嘯卿:“什麼時候回來?”
死啦死啦:“…也許不回來。”
於是我跟隨著我的團長出去,虞嘯卿紋絲不動地在那裡跪著空氣,他的手下們環護著他,瞪著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