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虜伯都嚇得不敢吭聲了,連剛摔的都好了,馬上就站了起來。“站好。站這兒。”迷龍擺弄着對方,找着位置,很像上相館裏照個相碰上個很事兒的照相師,但鑑於迷龍手上並無相機,所以也很可能是盡他能為給人來上一拳。
我試圖制止他,“…噯,迷龍?”
迷龍讓我住嘴,“閉嘴啦,你話太多了。——站好了,哥們兒。噯,就這樣。”
然後他跪下來,不折不扣給克虜伯磕了三個響頭。
我們愣着。我們沉默。然後他半點兒不耽誤地起來。
“就這事兒。沒了。你們接茬兒忙。謝了胖子,有人欺你報我字號,我叫迷龍。我有事走了,我忙。”最後兩字他都在門外説的了,我們瞪着門,然後瞪着克虜伯,克虜伯翻了我們一眼,然後撲通又坐回了草堆上。
“腰痛。”他説。
喪門星看着我,問“…他剛不都好了嗎?”
“餓了。”克虜伯説。
我邊説邊往門口溜,“…我走啦,走啦走啦。”
喪門星還沒有轉過筋來,“這怎麼治啊?”
“你治就好了。我也走啦,走啦走啦。”郝獸醫也邊説邊溜。
我們關上了門,把心智反應不算快的喪門星和剛投胎的餓鬼關在屋裏。
我和郝獸醫站在院子裏,看着天還沒落黑,迷龍就擁着他老婆的肩,幾乎是把人擻進去的,雷寶兒習慣成自然地跟進去,沒多久就鬱郁地出來。
我罵道:“他媽的。”
郝獸醫跟着罵道:“他媽的。”
不辣恨恨地走過來,恨得直摔手,“他媽的。”
蛇屁股也過來扎堆,“他…”
我們一起戟指着他,“不許説粗話!”
蛇屁股脖子一梗,“他兒子的!他兒子跟誰睡呀?”
我們一起看那小子,那小子像老婆還沒回來的迷龍一樣看着我們,我們一起找倒黴蛋兒,我們看阿譯,阿譯正在蒔弄他的樹根,哼着他的野花蓬草閒春生。
“他睡不着就哼那破歌,要死人的。”我説。
於是我們一起看着狗肉,狗肉被我們看得莫名其妙,但我們終於把它看得嗚咽了一聲。
我們的災難來臨了。
1
我坐在屋裏的草堆上,我和郝老頭兒一個屋,我們一起看着站在屋裏那個苦大仇深的孩子,我們聽着外邊的狗叫,沒錯,是狗肉在叫。
但是狗肉這晚上不睡,它鬼叫,我們聽過它咆哮和嗚咽,但它本質上仍是一條沉默是金的狗,可這晚上它象土狗一樣鬼叫。
但是説真的,這不怪它。
三聲狗叫後,便是一個男人叫喚了一嗓子,你可以把它聯想成任何什麼,但就是不像**。
我皺了皺眉,咬了咬牙,再一次向雷寶兒展開攻勢,“叫爸爸。”
“小雞。”
迷龍的屋子裏傳來迷龍的叫聲:“啊啊!“
雷寶兒叫得我臉色都變了,幸好我明白那並不是他那不肖之父的授意。
“叫爸爸。”我堅持。
“小鴨鴨。”
“哇呀!”迷龍大叫。
狗在叫着,迷龍也在叫着,啊啊哇呀哇呀呀的,你簡直可以覺得某個莽勇過剩的賊正在發力攻打生鐵鑄的大門,而門裏一條看門狗在給他打着鼓點兒。我們儘量裝着啥也聽不見,直到你根本沒法再裝的時候。
“這…這…這可是真太亂了。”我説。
郝獸醫轉移着孩子的注意力,“聽不見聽不見。叫爺爺,孩子。”
雷寶兒乖乖地叫:“爺爺。”
“哇呀呀!”迷龍彷彿在呼應他兒子,緊接着來了一嗓子。
我錯愕地看着郝獸醫。郝獸醫老臉泛了花,禁不住得意,“晚上跟爺爺睡,啊?”然後他還要跟我炫耀,“沒辦法,真沒辦法,都説小孩子看得清人肺腑呢。”
“屁的肺腑。叫爺爺。”我就不相信了。
雷寶兒叫:“泥鰍。”
又來了,迷龍大叫:“啊哈哈!”
“…這是人動靜嗎這個?!”抱怨道,然後聽着連我們這屋都震響了一下,而我明知道兩屋子根本沒連着,“這是日本鬼子炮擊啊!拆房子啊這是!”
郝獸醫搖手不迭,“小孩子小孩子!…寶兒,爺爺給你講故事好不好?有個地方只有大老虎,沒有驢子,有個人運了頭驢子過去…”
雷寶兒接口:“驢子把老虎踢了,老虎把驢子吃了。”
“好孩子好孩子。有個殺豬的賣肉回來,碰見一頭狼…”郝獸醫換了個故事。
雷寶兒又沒有讓他講完,“緣木求魚,狼則罹之。實可笑也。”
郝獸醫錯愕着,我乾笑着,“有錢人,家教好得很呢。我五歲就能背《出師表》,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
迷龍嚎出一嗓子:“一更啊哩呀月牙出正東呀!梁山伯懶讀詩經啊!”
我活活地嗆在那,那小子倒是不唱了,但我也什麼都不要往下説了,我瞪着迷龍所在的方向,好像我能看穿牆。牆倒是沒事,可門開了,不辣和蛇屁股,難兄難弟,一臉苦楚,抱着稻草,站在外邊。
不辣抱怨:“你説他做事就做事。幹嗎還要唱啊唱的?”
郝獸醫提醒道:“小孩子小孩子。”
蛇屁股説:“你們這屋最遠。我睡你們這屋。”
不辣提出要求:“我也睡。”
“睡得着請便。”我無所謂。
蛇屁股讚歎道:“這屋好多了。”
我催他們,“請便請便。睡得着快睡。他一開工你就覺得鬼子過江了。快睡快睡。”
那兩傢伙當了真,忙不迭攤上草就睡。
剛趴下迷龍就開工了,“依得兒呀得兒喲喲喲喲―得兒啷叮噹!”
不辣簡直是跳了起來,衝着那鬼叫來的方向嚎了回去:“郎從那門前過喲!妹在那家裏坐嘍!”
我也扯嗓子起鬨:“…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好極了好極了。你們就一路鬼叫到天明,那嗓子就夠陝北沙子味了。我也就回家了。”郝獸醫説。
蛇屁股恨恨地説:“什麼世道啊?女人不叫男人叫,我本想聽個女人聲…”
迷龍接着唱:“金戒指啊不哇是啊值呀錢的寶哇!依個呀兒呦!”
郝獸醫接着嘆:“小孩子小孩子!”
“我爺爺也喜歡唱戲。你們把他埋了。”小孩子説。
郝老頭兒心痛得不行,“噯喲,可憐孩子,過來跟爺爺睡。”
雷寶兒是早困了,拱過去就睡。
我一邊撕着紙片堵着耳朵,一邊看着老頭子對那小混蛋輕拍輕摸的,“我們才是可憐孩子。這動靜小孩子是不怕的,我們?我寧可迷龍來這屋敲鑼打鼓。”
我一邊説一邊用脱下來的衣服包住了頭,把顆頭包得嚴嚴實實像顆布頭:“我給他一個鐘頭,我看他能鬧騰過一個鐘頭。”
蛇屁股、不辣一看這行,連忙模仿,連郝獸醫也學。
不辣吹噓:“要我的話,一個鐘頭就不大夠。”
我把我的布頭腦袋擰向了那個大言不慚的小子,“哼!”
然後我把自己砸在草堆上。
雞在叫。晨光初見。
“八月呀秋風啊冷颼颼哇——!”迷龍還在唱。
蜷在哨上的滿漢被驚得猛彈了一下,然後掙扎着醒了,“…泥蛋,你怎麼不來換我崗啊!”
泥蛋就睡眼惺忪從他窩裏出來,“我困的啊。睡不着。”
“王二姐坐北樓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
狗肉輕輕叫了一聲,然後嗚咽了一聲。迷龍贏了,狗肉已經累趴下了。
我們的屋裏現在很擠,因為那幾個——喪門星、阿譯、克虜伯也都來了,我們坐着,躺着,趴着,用布包着頭或者不包着頭,塞着耳朵或者不塞着耳朵,瞪着眼或微闔着眼,咬着牙或者不咬着牙——並且我們又有了新的聲源:克虜伯在屋裏都找不着地方放他的胖大身軀了,丫不包頭不塞耳朵,僅僅是往牆上一靠,便睡得鼾聲連天。
一夜引亢,直至天明。
離叫驢迷龍最遠的屋被認為世外桃源,人們絡繹地趕來印證一個真理:桃源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一去六年沒回頭呀,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飯…”
迷龍一直唱,我們就是聽着,已經不抗議了。但克虜伯的鼾聲頓轉高亢,以酣夢表示着抗議。高亢到連我都扯掉了包頭,表情怪異地看着克虜伯。
阿譯躺着,失神地望着屋頂,“噯呀。”
桃源還是存在的,存在於一個死胖子油膩的心裏。
不辣忍無可忍,拿小石頭瞄克虜伯,問題是他瞄了半天也是聽風辯器,根本就不扯掉他的包頭——最後摔我臉上了。
我生氣地説,“把尿片子脱了行嗎?我早受夠了呀!”
“脱了脱了。捂死我了。”不辣扯掉他的包頭便瞪着克虜伯發呆,“豬也都醒了,他怎麼就還能睡着?”
阿譯失神地躺着,望着屋頂,又“噯呀”一聲。
我揉着被石頭摔過的臉悻悻報復,“是啊,豬也都醒了。”
蛇屁股是把頭拱在牆角里這了這晚上,而現在他在嗚咽,“一晚上啊一晚上,這是個人嗎?”
我繃着一夜未眠熬成了青白的臉,“是個人。鳥人。”
蛇屁股問喪門星:“你叫董刀,你懂刀還是懂劍啊?”
喪門星看着不那麼憔悴,他一副抵禦心魔的樣子打着坐,雖然這讓他看起來很有德的樣子——問題是他那樣盤了一晚上。
因為打着坐,喪門星也謙遜地回答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我不懂劍。”
蛇屁股追問:“那你就是會家子啦?”
“…談不上。學無止境。”
阿譯望着屋頂,失神地躺着,接着“噯呀”。
“你們會家子能搞一晚上嗎?”蛇屁股想問的原來是這個。
喪門星弊了很長時間,籲出口長氣,“…心淨,自然涼。”
不辣蹦了起來就去摸喪門星,“你讓我摸摸,我看你怎麼個涼。”嚇得喪門星左支右搪招架不迭。
似乎睡着的郝獸醫其實沒有睡着,閉着眼對我們要死不活地念經:“小孩子啊小孩子啊。”
阿譯失神地躺望屋頂,“噯呀。”
我打斷他,“行行好,你噯呀一晚上了。”
阿譯反擊我:“你們也行行好吧,你們也整晚上連炒帶炸呀,幾百只三黃雞啊,上海城隍廟啊。你昨天不是做過了嗎?你都説累死了累死了,累死了倒頭睡啊!你怎麼也這麼大反應啊?!”
郝獸醫唸叨着:“小孩子啊小孩子。”
我瞪着阿譯,這小子活是一晚上憋出來的,猛力地一下回擊還真讓我噎住了,最重要的是他直中要害了。
“…我餓了!”我説。
“我也餓了。”我們瞪着像是從不曾睡過的克虜伯,他瞪着我們——原來只要説餓了便可以讓他不再打鼾。
“…今天吃什麼?”阿譯問。
郝獸醫説:“沒存糧了。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送來。”
我看看克虜伯,説:“這裏有一張口頂得八張口,就是萬一送來了怕也是不夠。”
不辣問他:“噯,胖子,你沒地方去嗎?”
克虜伯很木然地撓撓自己的頭,“去哪兒?哪兒去?”
一直在爬起來又躺下去,躺下去又爬起來的蛇屁股正爬起來,於是一骨碌躺下罵廣東話:“天公啊,你唔好甘樣對我啦…我也餓了。”
郝獸醫揉着眼睛爬起來,並且儘量不擾到睡他旁邊的雷寶兒,“別鬧了別鬧了。迷龍都不鬧了。”
這倒提醒我們了。不辣扒門上看着,“媽個巴子,他起來了。”
一直在盤膝危坐的喪門星把自己放倒在地上:“我困了…我睡了,有吃的叫我。”
不辣看了看他,“原來就是這麼個心淨自然涼。我再也不服氣什麼會家子了。”
喪門星也不理,放倒自己時被自己兄弟的骨殖差點兒沒硌斷肋骨,他給挪了挪位置,順便對骨頭絮叨了兩句:“得罪得罪。睡啦睡啦。”
剛又一次爬起來的蛇屁股看了看閉眼就着的喪門星,又一次把自己拱回草鋪裏——而我們睡眼惺忪呵欠連天地起牀。
我們揉着眼睛打着呵欠,站在門外。我先看見的是泥蛋和滿漢,那兩位像我們一樣熬得臉色青白,在清晨的陽光下像欠水澆的莊稼,苦兮兮地和我們對眼。
然後我看見迷龍,那個臭不要臉的正提了幾桶水,在院角里洗着自己,水自然是涼的,每一瓢下去時都叫迷龍的哼歌帶着激靈聲。
“…劃了東牆我劃西牆,劃滿南牆劃北牆,劃滿牆那個不算數呢,我登着梯子上了房梁…”
不辣直犯納悶,“你説他這會怎麼就知道小聲了呢?”
郝老頭子苦笑着,“情難自控,嘿嘿,那會是情難自控。”
我説:“他啥時候又自控過呀?”
“——迷龍,你老婆呢?”不辣衝着臭不要臉的那個人叫。
不辣是怒氣衝衝一臉惡意,迷龍卻簡直是一臉童貞地回過頭來,還伴着涼水刺在身上的激靈聲,“睡着呢睡着呢,旅途勞哪麼頓呀,對不住對不住。”
我跟不辣説:“沒用的。現在心情好了,你踩他都行,人只當你跟他好交情。”
不辣恨得只好抽自己,“碰上這麼個人——我祖上真沒積德!”
這時我們聽着院子外邊響起的車聲,它在這裏停下了,二十多天來車停在我們這裏只會有一件事——於是我們奮勇地走向門口。
不辣叫着:“來了來了。”
郝獸醫説:“這回這吃的來對時辰了。就是天天閒飯,受之有愧啊。”
“愧的話你就快叫蛇屁股起來做飯去!”我對他説。
郝獸醫拍着腦門子就轉身,“對對對對…”
他那個身沒轉完就僵在那塊兒了,今天來的不止幾個揹着米麪的兵,很久不見的張立憲和何書光也在其列,並且沒有米麪,整隊人全都拿着槍,並且以精兵的效率立刻拉開了一個隊列,所欠也就是沒拿槍對着我們而已。
張立憲問:“這裏是二十一個,全都在嗎?”
迷龍拿衣服圍着下身,一路飛跑着過來,也不説話就是護在他的門口,而我們對這種最好別回答的問題也保持沉默。
泥蛋答道:“…在。都在!”
張立憲簡單地命令道:“全押上車。”
然後他帶來的兵們便開始行動起來。我們是首當其衝的那批,而迷龍在人的推擻下可勁擰着身子和人瞪眼,這是個好事,人只對付他了,沒去推開他身後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