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龍活動着剛打過康丫的腕關節,剛捱過打的康丫這回在後邊把着車,另一個人跟前邊拉着,後孃養的豆餅跟在車邊。迷龍那一攤子壯大的不僅僅是他們的貨物,也包括他們的人丁,現在即使一次上三人,這輪車也夠三班倒的。終於踏在自己國家的土地上,迷龍也終於有些高興,他該帶的不該帶的全扔在車上,邊吆喝着康丫邊就這盤腸高坡觀望細小蜿蜒的怒江。
“大耳刮子好呢汽車好呢?”迷龍問康丫。
“…大耳刮子好。”
迷龍於是就高興到摸康丫的頭,“乖兒子。”
康丫不看我們,我們也不看他們,但是迷龍現在心情好,迷龍就偏要看我們,“噯噯噯,那都誰啊?脖子錯環啦都?我給你們正過來。”
他他媽的是有辦法,車上還有一箱餅乾,那傢伙端起來就往路邊一個平摔。撲啪一響,箱子拍地,飢腸轆轆的我們立刻轉頭。
“獸醫不好了,我搶了你飯碗呢。”迷龍壞笑。
郝獸醫只好乾澀地笑笑,但我們中自有臉皮厚的傢伙,不辣毫不介意地把那箱餅乾撿了回來和我們分食,一邊還要忙活和迷龍打嘴仗,“迷老闆,有罐頭一人打賞發個唄?”
迷龍説:“吃飽了好有力氣跟我翻白眼球?白日夢白日做吧。後邊死人堆裏倒多得是,小日本也多得是,有種自己拿去。”
蛇屁股提醒他:“休息呢。你別往前走啦,死啦死啦一見你怒從心頭起,直接崩掉。”
“他好意思崩我?他好意思崩我們哪個?”迷龍説。
話這麼説,但可以確定迷龍並不是找死的貨,他拍着康丫的背,讓他的苦力們把車拖停了。迷龍也不甘於和我們坐,靠在車上,向路那邊的兩個活人一個死人張了一望。
康丫如蒙大赦,看得出他這幾天過得不比我們好多少,“有水的沒?”
蛇屁股説:“拿罐頭來換。”
康丫忙説:“天地良心。我哪兒有啊?”
“可保他那褲腿裏就藏着好幾個。我還可保就偷你老闆車上的——喪門星!”我叫那個雲南佬兒。
可憐喪門星也算個會家子,卻淪落成打手兼為走狗,他猛跳起來卡住了康丫,不辣把康丫的褲子猛然一鬆,兩個罐頭滾落坡地,蛇屁股連滾帶爬地逮住。
我們哈哈大笑把康丫推落在我們中間,我拿了一個半滿的水壺砸過去,但康丫現在想的不是解渴了,他耷拉着頭根本不敢看他的僱主迷龍,“迷龍非打死我不得…你看我身上這烏青。”
我説:“才不會呢。他好意思打死你?他好意思打死我們任一個?”
因為康丫提到迷龍所以我看迷龍,我發現迷龍根本沒看我們,包括剛才的鬧劇,現在錯環了的是他的脖子,他一直靠在車上看着路那邊的兩活人一死人。
“獸醫,有人脖子錯環了,要你正過來…迷龍?!”我叫他。
迷龍轉頭看了我們一眼,嘟囔了句傻瓜玩意兒一類的,然後又轉回去。
於是我們開始唿哨和笑鬧,迷龍又看我們一眼,嘟囔了一句傻瓜玩意兒,然後站直了做一些整理貨物的雜事,那完全是心不在焉的,僅僅是為了止住自己走向那廂的一種徒勞,但他一邊整着一邊仍看着那邊,最後他連這種徒勞也不做了,他走向那裏時,剛被他整過的一部分貨物落在地上。
只有最麻木的豆餅去把那些並不屬於他的貨物拾撿回車上。而我們都啞然了,因迷龍的表情實在太過於認真,沒有別的,只是認真和小心,那樣過份的認真和小心、温和、悲傷、歡樂、傷逝、懷鄉、心碎只該屬於夢境。
不辣叫他:“迷龍,你讓人安靜會好不好?”
迷龍的嘀咕像是對自己説的:“怪可憐的。”
“你又幫不上忙。”不辣補上一句。
沒有回應。
迷龍那年三十八歲,他拒絕在日佔區生活流亡入關時是二十七歲,我們不知道他之前的二十七年中有過什麼,也不知道他在關內的十一年如何渡過。我們只知道那天我們看見個夢遊的,他夢見已經永遠消逝的一切,我們覺得他驚醒時就會橫死在我們眼前。
迷龍在我們的訝然中橫穿山路,這最多可過一輛汽車的寬度對他來説也許比這幾天所有的路加起來還長。
迷龍站在那兩個活人和一個死人面前,對死人他完全忽略,但我們無法確定他看女人更多還是看孩子更多,他的目光是貪婪而不是好色,因為他只生了一雙眼睛,卻想在同一時間內把兩個人從眼裏收進心裏。
那個女人並沒有看他,低垂着幾乎是披散的沾着草葉和泥垢的頭。那孩子瞪着他,如一隻幼犬瞪着巨大的同類,只是此時的迷龍如果像狗也只是象一匹超級巨大的温馴鬆獅。
女人低聲説:“你能不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
迷龍開口,我們發現他在這一瞬居然變得粗嘎和磕巴起來,“你…你那啥…從哪兒來?”
他開口了,我們也清醒了,我們也又可以笑鬧了。
不辣説:“東北啊!哈哈,緬甸他東北的!”
我們笑,連郝獸醫也笑,我們竭力用這樣粗野的笑謔來排遣迷龍帶來的悲傷。
但迷龍從掉過頭那一會兒就對我們單方面喪失聽覺了,“你兒子?”
女人沒抬頭也沒回答,而迷龍遲疑地伸了手想去摸那小孩子的頭,不管是幾天還是一週的顛沛流離都足可以把那麼一個本就很淘的小傢伙逼成小野獸,他爪子揮了一下,迷龍手背上多了幾道撓印。迷龍珍惜地用嘴吮了吮傷口,也不知道是惜自己的血還是惜那幾道傷痕。
“你丈夫呢?”迷龍問。
蛇屁股替女人回答:“死了唄。一頭擔子不好挑,迷龍,要不你已經有掛車了,你湊合着再來一挑子?”
我們並不覺得好笑,但是我們笑。
那女人低着頭,我們都沒人能看見過她的臉。我能肯定那是出自尊嚴而不是羞澀,她有那種默默承受傷痕的自尊——因為迷龍發了半天痴,伸手像是想撩開她頭髮看一眼時,她不是羞澀或驚恐地搪開,而是堅定地抓住了迷龍的手放回原處。
迷龍的手指上拈着一片草葉,那是從她頭髮上拈下來的,我確定那女人在她的頭髮下看着,她也看見她的兒子兼保鏢立刻一腳踢在迷龍的膝蓋上,而迷龍照舊哈着腰直着腿,保持着他虔誠的姿勢和看見上帝的表情。
“我那個…拿掉這個。”迷龍讓手上的草葉落地。
女人問:“你能不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
迷龍問:“你能不能嫁給我?”
我們啞然了。我啞然了一會兒後,一拳錘翻了康丫正仰脖子在喝的水,讓水灑了他一身。我開的頭讓我們使勁地笑,而我瘋狂地笑。
我一邊笑一邊揉着我確實在發痛的肚子,一邊抹平我的笑紋。
我大笑,我假笑,因為太好笑了。我笑得心快碎了,因為我想我一直忙活着悔疚和憎恨,迷龍卻在路邊撿到他的幸福。
那女人特意等到我們笑完了才説話,因為她的教養讓她不習慣以大聲來壓過笑聲,“我公公給自己做了個生柩,才三寸厚就連房子一塊被燒了。如果你能給他三寸厚的棺柩,可以。”
迷龍説:“我能啊。不過你別聽岔了,我説的是你嫁給我。”
顯然那邊並沒聽岔,因為她的回答毫不猶豫,“如果你能帶我們回中國,給我們個家。我就嫁給你。”
迷龍因這要求的輕易和艱難撓了撓頭,“那可不唄,我又不想娶個外國人。”
於是那女人提出她的最後一個要求:“如果我死了,你也能好好對雷寶兒。我就嫁給你。”
迷龍在她剛説出最後一個字便開口了,他根本是毫不猶豫的,而我們已經因那兩個混蛋認真到只能當作戲謔的對答而徹底安靜。
“就算你不死,我也會好好對雷寶兒。就算你不嫁給我,我也要帶你們回中國。就算我死了,我也要讓我屁股後邊這幫子混蛋玩意兒帶你們回中國。”
女人説:“那我嫁給你了。”
迷龍直起腰來,看着狼牙般的山勢中細長如帶的怒江,看着南天門頂上那處被樹藤樹根爬得光怪陸離的巨巖和其上的巨樹。
剛辦成人生第一件大事的迷龍長長地吁了口氣,還沒及轉身就對我們嚷嚷:
“有家巴事兒沒有?!”
我們在同時扮演着傻子和啞巴。
迷龍先把他訂下的家庭放在一邊,邁過山路走向我們,山風吹着很輕快,他回來時比過去時快了至少五倍。
我們仍在扮演着傻子和啞巴。而迷龍幾乎是在以一種詠唱調和我們説話。
“傢伙事呀傢伙事?誰有他媽的傢伙事呀?”
“什麼是傢伙事?”阿譯問
迷龍做了件以前會嚇着我們的事情,他摟着他從不願接近三尺以內的阿譯搖晃,但我們現在已經沒空去驚奇這個了。
“刀啊,鋸子啊,刨子啊,斧子啊,銑子啊,做棺材的那些!”
我問他:“…你以為我們要在這歇一週嗎?連吃帶盹一個小時,你做副棺材?三寸厚的棺材?”
迷龍現在開始搖晃我,讓我清晰地聽到自己的牙牀在撞得發響,“所以要趕緊的啊趕緊的!趕緊的啊!”
我們仍在發呆,而迷龍很快為自己想到了加快速度的辦法,他一伸胳臂,展示掛了半腕子的手錶,“把你們能用得上的傢伙事都交出來!一件傢伙事,換我一塊表!”
對我們這樣一羣混蛋來説,利誘大過其他任何衝擊,而一隊這麼大人馬工具多少還是有一些,刨子銑子是沒有,工兵鏟、鍬、斧、刀甚至是鋸倒是在地上扔了一堆,其中夾雜着喪門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
迷龍一屁股蹲下挑揀着,他絕不在乎這樣一件簡陋的工具要他付了幾百倍的代價,斧子、鏟子、方頭鍬什麼的被他抱了滿懷,然後順手把他所有的表都如搓泥一般地捋在地上。
我們愕然地看着,並沒人想起去撿,而迷龍一次扛着至少四件工具進入路邊的山林時先向我們呲牙一樂,然後對着路那邊那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的家庭嚷嚷。
“三寸厚!少半分就地閹了我!”
我們鬱悶地坐在路邊,從康丫那裏撬來的兩個罐頭已經打開,但沒誰想去吃,實際上我們中間的康丫和不辣已經消失,他們也鑽到林子裏看熱鬧去了。
一個從路邊山林裏傳來的聲音一直敲擊着我們,那是迷龍用斧刃砍擊樹幹的聲音,急促、有力,幾乎與人的心跳同步,間或伴之以迷龍快意淋漓的叫喊聲。
“順~~山~~倒嘍!”
然後我們就聽到一個龐然大物倒地的沉重聲音,而又一截樹的尖梢在我們身後的林中消失。
康丫和不辣深一腳淺一腳從迷龍砍樹的林子裏顛了出來,老粗對這事的免疫力強過我和阿譯、郝獸醫這樣的,但仍有些茫然。
“罐頭開啦?有筷子的沒?”康丫問,但那純屬心不在焉的廢話,他也是説完了就自己去樹上折筷子。
不辣讚歎道:“烏龜王八出孃胎時大概就是個砍樹的,山妖呢…你們開兩罐頭,他砍了四棵…”
“迎~山~倒~嘍~!”又一聲巨響,又一塊樹梢自我們的視野中消失。
康丫數着:“五棵。”
我實在再按捺不住,起身走入康丫不辣剛出來的地方,並發現郝獸醫也跟在我的後邊。
我們看着那個在林子裏埋頭猛幹的傢伙,那傢伙把上衣脱了纏在自己的腰上後,仍像個剛出籠的包子一樣冒着熱氣,但除了熱氣之外沒有任何別的能讓人聯想到包子,他幾乎是同時使用着四件工具,在猛力的揮擊後在切口上釘入楔子,再用斧背把碗口粗的樹按着他要的方向擊倒。
輕信、莽撞、永不思考、發人來瘋,我在心裏評論。而他用斧子回擊:抑鬱、自閉、多疑、坐以待斃的癟犢子玩意兒——最要命的,砍樹的根本沒操心我的嘀咕,他只費力不讓樹倒下時砸到他的兄弟…他是山妖,愛惜他的樹木兄弟。
後來我不再腹謗了,於是我看見野豬的兇猛,豹子的敏捷,熊羆的豪雄和靈長目的智慧…我多想這樣使用我的生命。
我呆呆看着那場人與樹木的舞蹈,急促而不失韻律,迷龍踏着一種伐木者獨有的舞步,移動於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半圓之上,讓他的斧刃每一下都精確地揮擊在他的目的上。他像是解牛的皰丁,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他身上的紋身為什麼是花瓣與蒼龍,粗獷與細膩的姻緣。
迷龍將他的斧子砍入了地裏,開始擁抱他砍的那棵樹,看起來幾乎是在與樹親嘴——別誤會,他只是在瞭解那棵樹將倒下的方向,然後他用膀子撞了兩下,以讓這個方向更加確定,然後他在切口上打了楔子,然後退兩步,拿起斧子,用斧背揮了大半個圈敲擊在樹幹上。
樹木倒下時夾着迷龍歡快的聲音:“~順~山~倒~嘍~!”
這個順山倒的樹梢就砸在我身前兩尺之地,枝葉和土屑草葉飛濺,一瞬間我的天地像要坍塌。
迷龍大笑,“完啦完啦完啦!完犢子啦來不及啦!哈哈!”
那傢伙猿猴一樣從剛坍塌完的天地那廂蹦躥過來,為了過路方便還順手推了我一把——其實我根本沒擋着他,我往後一退摔在草窩裏,他顧自跑出林子去了。
我茫然坐在草窩裏,身邊站着同樣茫然的郝獸醫。
郝獸醫仍茫然站在我的旁邊,我就勢那麼坐着,茫然看着已經被迷龍清空了一小片的林子。
而這時迷龍已經帶着他的狗腿子兼苦力們回來,他們手上拿着刀、鏟,鎬,-連喪門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現在都徵用了。
迷龍指揮着他的狗腿,“速速地快着點!你們幾個把樹枝子都砍了!”他劈叉兩刀砍掉一截枝枝,並特意留着枝幹接合處尖鋭的頭,“這個要留着,老子沒多少釘子。梢頭的枝葉別砍光了,老子要好看。——你們幾個,這邊!”
他一手劃定了拿鏟拿鎬的幾個,我不得不承認美與教育無關,是在每個人心裏的,他一指就指定這片空地間最漂亮的地方:“跟這刨坑!”
剛才的伐木場立刻成了揮傢伙大幹的勞工場。我發現我身邊的郝獸醫消失了,然後發現他也跟豆餅們擠一塊拿把小刀在清除枝梢。
迷龍現在又在敗家,他在分解他的推車,以得到必須的釘子。那掛車在他斧子的敲擊下分崩離析,車上貨散了一地,迷龍一邊拔出其中的釘子,一邊衝着路那邊他的家諂笑,招手。
雷寶兒陰着臉過來,迷龍用糖果諂媚他,“叫爸爸。”
雷寶兒回答:“兔子。”
迷龍哈哈大笑,高興得像被人叫了一百聲爸爸,現在他有膽對從沒正眼看過的妻子喊了:“老子去幹活!要不要瞧瞧你家老爺們兒幹活?!”
他並沒等待回答,因為他時間很緊,他抓着滿把長釘躥回他幹活的地方。
我待得也實在不是地方,進出必經之道,於是有人在後邊推我的屁股,我低頭看着一臉戾氣的小霸王雷寶兒。
“我過去。”他説。
我又站回了我曾摔倒的草窩裏,雷寶兒後邊是迷龍的老婆——儘管我根本還看不清她長什麼樣子,但已經在心裏暗稱她為迷龍的老婆。比起我的訥訥來,其他的丘八們也好不到哪裏去,我們悄沒聲地給這母子倆讓出一條道來。
迷龍正在錘打他一手造就的棺柩,沒木工架子不要緊,他的苦力們把截好的原木段抬上位置,然後那傢伙全憑蠻力用斧背敲砸上去——説他全憑蠻力也不對,那傢伙算計着每一段木頭的粗細,只是你根本看不出他在算計。砍去枝丫後原木上的尖鋭突起是他的楔釘,他精確地靠着這些,只在最重要的着力處才敲上個寶貴的釘子,把一副棺柩敲得嚴實合縫。那傢伙前後左右地忙着,在關鍵處補上幾下,你簡直可以相信他在一個小時內連房子也蓋得出來,並且還能精益求精地對他的苦力們進行挑釁,“這木頭誰砍的?你胳臂跟大腿一般粗嗎?你脱了褲子比比?”
他這會兒是絕不會浪費時間在嘴上的,説着罵着自己去挑剛砍下來的木料。他把一整段幾米長的原木豎起來上肩,回身時便發現小人雷寶兒正在他身後仰望。
迷龍説:“叫爸爸。”
雷寶兒答:“弟弟。”
迷龍又一次美得哈哈大笑,“康丫,抱你家大爺上來。”
康丫愣了半晌神兒,才想明白大爺乃雷寶兒是也,他悲苦地把雷寶兒抱到迷龍扛在肩頭的原木上。迷龍一手扶了原木一手扶了雷寶兒的屁股,雷寶兒顯然很滿意這樣的待遇,居然就讓迷龍這樣一直把他扛到棺柩邊。
然後郝獸醫把雷寶兒從迷龍肩上抱下來——順便被雷寶兒扯走了幾根鬍子。迷龍小心地把那大段原木放在地上——那是怕傷着雷寶兒——他開始就地取材,這回嚴絲合縫上了。於是迷龍開始他進一步的修飾,一手蛇屁股的菜刀,一手喪門星的砍刀,前後左右地走着,砍掉削掉或者砸掉任何一根有礙觀瞻的樹丫樹瘤。雷寶兒也拎了把三八刺刀——對他來説那是雙手劍,跟着迷龍顛着轉着幫倒忙。
我瞄了眼迷龍的老婆,她站在遠離了我們的地方,我仍然無法看清她,但我能確定她一定在看着那個在陽光和莽林中蒸騰着熱量的男人。不論之前曾遭遇過什麼,現在遇見這樣一個男人當是她和雷寶兒的幸福。
迷龍抱起了那具屍骸——之前他已經儘量地把這個他不知該如何稱呼的老人給打理乾淨了——輕輕地放進了棺柩,他小心地搬了下死人的頭顱,以便讓頭顱能就上他墊在下邊的毯子卷,那是個讓人感動的動作,因為他居然能擔心死人躺得不舒服。
迷龍直起了身子,又盯着他老婆的前公公看了兩眼,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合上。”他拉開了嗓子,“——蓋棺嘍!”
同時迷龍的老婆也就跪下了,同時拉着雷寶兒也跪下磕頭。我們沒有聽見哭聲,我們不知道迷龍的老婆是個什麼人,但絕對絕對不是一個愛哭的人。
迷龍和他的苦力砸上了最後的四個長釘,同時用釘棺柩之前就鋪在下面的藤蔓將棺柩纏繞,於是我們看見了我們所見過最美麗的棺材:它完全是原木的,在這樹林中它像是就着這裏的水土生長出來的。只要有心,迷龍其實細膩得很,他特意在某些位置留下了一些樹枝,青得讓人舒心,你簡直覺得把它埋到土裏後還會繼續生長。我們的鼻腔裏沒有死人的氣息,只有樹液的清甜。
郝老頭緊趕了兩步,把一個野花野草的花圈放在棺材上,但我覺得就迷龍的裝飾美學來説,那有點兒多餘。
而迷龍愣了少頃,也開始跪下磕頭,第一個頭磕得彆彆扭扭,第二個就自然了很多,磕第三個時有人在後邊踢他的屁股。
迷龍轉過頭來,死啦死啦在後邊站着。我們也搞不清他什麼時候鑽進來的。
死啦死啦問:“這是在幹什麼?”
“我辦喜事吶。”迷龍答。
“哪兒來的?”作為一個一眼能從丘八羣中找出誰沒上槍栓的人,他顯然早看見了那母子倆,這是官樣的裝傻,而死啦死啦居然拿出了官樣,這是不詳之兆。
“娘生出來的唄。你哪兒來的?”迷龍帶點兒挑釁地説。
死啦死啦看着我們,“誰來解個惑?”
我們都沉默,沒人來解惑,死啦死啦掃視我們閃爍的眼神,他很快就從我們中間挑出了對這件事執異論者,“林營長,你是軍官,如果我死了就是你帶他們。你做錯過事,你曾經讓孟煩了替你受過,你對不起軍官這兩字——你又打算再來一次?”
我知道要糟,而阿譯已經開口了,“他替人做副棺材,人嫁給他——就這樣子。”
於是死啦死啦看着迷龍,迷龍一臉子漫不經心地説:“不止娶媳婦,還認個兒子。二把刀的營長漏説了。”
“綁起來。”死啦死啦下命令。
我們不去撲迷龍,但死啦死啦幾天來自然建立了威信,那幫一臉冷酷的小孩兒跟得他是形影不離,呼地便撲了上去,迷龍掀翻了一個,一看不是路便退一步開始討價還價,“成。成。鞭子還是軍棍我都認,就別當我兒子的面。咱出去整。”
也沒人答理他,只有人把他綁了。一幫傢伙跟他也不熟,早煩了他的跋扈,下狠手把迷龍綁得像待宰的生豬
迷龍仍在逞他的英雄,“走,軍棍還是鞭子,找地方整。”
死啦死啦説:“讓他自己找個喜歡的地頭。斃了。”
迷龍愣登了一下,我們也都驚着了,但與迷龍不相識的那幫傢伙並不會驚着,他們根本是以一種令出如山的架勢架了迷龍往林子外走。迷龍暈暈然被推了兩步,開始掙扎和抱怨,“小屁孩兒一邊去,沒工夫跟你們鬧——死人還沒入土呢。…喂?我嚇大的!喂喂?!”他終於確定這是玩兒真的,“死啦死啦!我早沒整死你…”
死啦死啦的死忠們可容不得這樣的褻瀆,一槍托杵在迷龍背上,叫他有啥屁話都吃回了肚子裏。一羣人乾脆是把他拖得腳都離了地,迷龍想勾住個樹樁子駐留一下都不可為之。
“看戲啊!過河拆橋的好戲啊!一折子叫卸磨殺驢,二摺子是燉完了肉就砸鍋啊!唱戲的是個臭不要臉的戲子叫團座!叫該死不死,又叫死啦死啦!打鬼子是一二一向後轉,對自己人左右左騙死你…”迷龍的嘴被人捂住了,叫罵變成了支吾而遠去。死啦死啦掃了一眼那空地上的棺柩,隨在後邊出林子。我們這批跟迷龍要好的老人惶惶地跟在後邊。
林子裏只剩下迷龍的老婆和雷寶兒跪在棺柩邊。我回望了一眼,不由對那女人有些恨恨——周圍發生的一切似乎與她無關。
迷龍終於找到了阻滯行刑者們前進的方法,他不再用腳去夠那些吃不上勁的樹幹和灌木,而是把腳纏上了人行進中的腳,一下子幾個人在山道上成了滾地葫蘆——五花大綁的迷龍爬起來便做了件讓我們瞠目結舌的事,他開始望無人處狂奔,那貨在逃命,看來他也終於明白了事態之嚴重。
死啦死啦叫:“喪門星!”
我們中間最擅長追逐砍殺的喪門星拿出了一個狂奔前發力的架勢。
我小聲地嘀咕:“喪門星?”
“啊?”喪門星明白過來啥意思時便泄了氣,於是死啦死啦毫不磕巴地抬起了槍。
我瞪着那個隨迷龍的背影移動的槍口,叫道:“…喪門星!”
“哦!”那小子應了一聲後發力狂奔,他跑起來像是山羊又像是野馬,而迷龍仰着頭喘着氣,被綁着的手也無從借力,倒像頭中了麻醉***的猩猩。喪門星對付小兒寒一樣一腳踹在他背上,迷龍滾進了路邊的草棵,一羣死小年青的衝上去把他拖了出來。
迷龍掙扎着説:“你給過我們啥呀?別裝,拿着杆破槍一臉欠勁兒的那個!那扮相等縮回窩裏給你禪達的娘們看去!這裏就我老婆一個女人,你犯不着演爺兒們!他媽的你沒事兒幹就在水坑裏照自己,我們沒看見你光屁股啊?別充正人!”
我不得不承認,迷龍喝得死啦死啦那一臉的剛毅堅忍、滄桑憂患多少有點兒難堪,我也不得不承認死啦死啦是個比較注意自己扮相的人——儘管作為一個領袖者外觀上的説服力確實很有必要。
“…迷龍,自己挑個地方吧。”他説。
迷龍衝他大叫:“不挑!——你現在有人啦?幾百上千的蛋子包着圍着?沒打過仗的蛋子好哄啊,你叫他們死就死,讓他們活就活,比我們好使好哄。你用過我們啦?用完我們啦?你屁股擦完啦?死人給墊出來的功,你馬上要升官晉爵啦。給我看那張臉吧!要哭像笑,要笑像哭的,你整出來哄我們那張臉呢?你衣服穿上臉也捂上啦?板着繃着你好大的官威啊!不説只有褲衩就拿褲衩殺鬼子嗎?我們現在連裏子帶架子都有啦!我求求你帶我們殺回去啊!殺回去啊!”
死啦死啦等着,一直等到迷龍在暴罵中換氣,“就地槍決。”
“就不就地!我就要挑地兒!”
“那挑吧。”死啦死啦説。
“我挑最遠的!累死你們連羔子帶犢子!我挑大興安嶺!”
死啦死啦衝那幫小年青的示意,“就地崩了。”
迷龍喊:“我挑那兒!挑那兒!老子光天化日站高看遠,氣死你們一幫偷摸耗子!”
他挑的是南天門的頂峯,身在南天門不可能不注意到南天門的頂峯,它是一塊孤峯兀起被藤蔓樹根完全纏繞的巨巖,一棵巨大的樹根本是從石頭裏鑽出來的,你在這裏看着它很小,但到它跟前時會發現它巨大得讓人窒息。
死啦死啦看了看那個地方,説:“會挑地方。四天王守着南天門,神石神樹神廟神江,現在又多你一小鬼。”
這表示允許,於是迷龍被拖拖拉拉地拽向那裏。
我們瞪着死啦死啦,我們一直在瞪着這事發展成一個死局。我狠踹了阿譯一腳,阿譯現在是一臉悔之晚矣。
阿譯囁嚅着説:“…團座,刑罰太重,發死人財,敲詐勒索…一百軍棍就夠了…”
“他們搜刮斂財,源出無糧無餉,不能替軍官受過。可潰兵如山,落井下石魚肉百姓,脅迫同胞姐妹,是做人做到死有餘辜——你是説我用軍棍把他刑罰至死嗎?我不喜歡苛刑,但非常時日,可以考慮。”死啦死啦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氣。
阿譯立刻就歇菜了,“我…也不喜歡苛刑。”
我在後邊嘀咕:“説那麼多,其實只是猴子多了管不來,只好殺只雞。”
那傢伙立刻看着我,我索性便瞪着他,不是看團長的眼光,而是看一個贗品的眼光。而死啦死啦象慣常那樣,你懷疑地看他,他就樂,“猴子和雞比得好。做人沒主見,人性和血性也是時有時無的,像猴性,可就是猴性也會發急。你惹過峨嵋山的猴子嗎?”
誰他媽有心跟他扯這個,我悶聲搖了搖頭,“沒去過四川。”
“你該去試試看。”他給我展示他後腦上一個大疤拉,“一羣猴子大發脾氣,拿石頭給我開了瓢。我的爺,比日軍厲害多了,我那回逃得比這回慘十倍。你殺過雞嗎?”
我看着他,“顧左右而言它,是因為心虛?”
“我心虛,你就不能虛心?言什麼它?我嘴裏只能説尊耳想聽的東西?我殺雞,一刀割喉,腦袋別在翅膀下扔一邊,放血,最犟的雞最多把腦袋掙出來,跑兩步再歸位。我瞧不上雞。你們要**?迷龍在搜刮死人時是隻孬猴,可槍一響會成一隻怒猴撲過去。可剛才他堆在那兒,磕頭,對個他根本不認得的人,為點兒淫樂之心,假惺惺,雞一樣的苟且。我看不得日本人來割他的喉把腦袋別在翅膀下,我給他壯烈的一刀,斬了他那顆已經苟且的頭顱。我的軍隊不需要這種人——你那麼看着我幹嗎?你是隻怒猴,雖然怒得無濟於事可也不苟且。湊合。”
“我一直擔心,回禪達你的腦袋就被別在翅膀底下,結果還沒到禪達你就割別人的脖子。我白費心了,團座,當此亂世,您是梟雄,自能逢凶化吉飛黃騰達,因為我們的脖子是為您的見解而生的。您是不拘一格的人才,在這種時代定被重用,這樣您都找到了你的炮灰——也就是你嘴裏説的軍隊。”我説。
我走,我不想看他的表情,我一直想傷害他,現在終於做到了,但我不想看,因為真的很難看。
死啦死啦在我背後大叫:“治軍只能這樣!——你上哪兒去?”
“去行刑啊!給迷龍壯烈的一刀,斬斷他妄圖苟且的脖子!”
“可以。若私行縱放,你們所有人就自己割了你們那六斤半吧。”他説所有人是因為我説了去行刑之後,身後就跟了一拔,那幾乎是收容站出來的全部人,連阿譯和後來者的喪門星也猶猶豫豫跟着。我瞪了他們一眼,我想這樣的積極一定是提醒了死啦死啦。
“團座真是心思慎密決勝千里!心思這樣慎密的人何不去看一眼迷龍造的棺材,您試試用您的淫樂和苟且之心造這樣一口棺材?”説完,我走,一邊緊了緊肩上的步槍。收容站出來的兵油子們跟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