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日軍曾經隱匿並封殺我們的林沿慢慢走動,這裏停着一輛吉普車,車邊有四具日軍的屍體,而車上有一具中國兵的屍體。我們沉默着,沒人想跟這麼個無法預測的傢伙説話,我們一聲不吭地解除死人們的武裝歸我們所用,往下是衣服。那傢伙似乎也不想理我們,他揹着我們,一直看着那兩棟燃燒的建築。
但這瘋子真的救了我們,據説他乘的飛機平安降落在機場,然後他就和他的親兵弄了輛車來找散落在四周叢林裏的部隊。他發現我們被圍,便在霧裏喊着萬歲左衝右馳,日軍以為上司駕到而暴露位置集合,被他用一匣機槍子彈全部報銷。如果不算不辣開的槍,他毫髮無傷,傳令兵死得也與此無關,傳令兵死了,因為他曾經駕車衝過包圍機場的整個日軍聯隊。
我們是他找到的第一支中國部隊。他説他叫龍文章,正在找應該歸他指揮的川軍團。
龍文章忽然回過身來叫我:“孟連長!”
我用日軍的水壺喝水,他那樣毫無前兆的大叫讓我嗆着,我忍着咳嗽沉默地看着他。
他説:“你被撤職了。到底了,二等兵。”
我輕輕地把忍住的那半個咳嗽咳完,因為往下需要憤怒的力量,“你不是我們的團長。我們是川軍團。”
他厚顏無恥地看着我,“撥給我指揮的就是川軍團。”
我盯着他,“川軍團的團長是虞嘯卿。”
龍文章半點不嗑巴地説:“他死了。你們現在歸我管。就是這樣。”
我只好沉默,現在他最大,怎麼做他説了算,你能怎麼辦呢?
那傢伙解決了我之後,思維立刻跳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和英國佬兒打交道是真他娘叫三尸神暴跳。你們不會正好有人會説英語吧?”
我立刻力圖離開他的視線,但那羣折騰日本零碎的傢伙無一例外地看着我。於是我們這位初次謀面的團長把大手一揮,把我們全包在裏邊,“你們從現在起就是我的指揮部了。”然後他對我説:“你升級了,上等兵,你以後做我的傳令兵。”
我無法讓自己不去看車上那具中國兵的屍體,他的上一位傳令兵,現在成蜂窩了。他明白我那意思,自覺有趣地看了我一眼,説:“看你運氣了。那條腿怎麼回事?”
郝獸醫替我回答:“他拿手榴彈敲死一個軍曹時被敵軍用刺刀從後邊捅了。”
老頭兒有點兒氣乎乎的,所有人都有點兒,因為都知道我在替阿譯受過。
龍文章饒有興趣地重新打量着我,“原來你能做好一個上士可做不好連長?上士放心,這仗打完,治不好你的腿,就拿我的腿給你接上。”
我們無法不錯愕地看着他。但我看着他的時候絕對不是錯愕,是恐怖。
我的連長做了二十八小時,二等兵做了一分鐘,上等兵做了二十秒鐘,現在我是孟煩了上士。我怕得打寒噤,他完全不在乎銜稱,心比天高,一個心比天高的指揮官眼裏,我們全是長了腿的炮灰,他會讓你死九十九次,還問為什麼不湊夠一百次。
現在他完全不管我了,他走向我們那羣正在打劫日本屍體的人,現在我們又多了四支三八步槍,一支中正步槍和一支布倫機槍,就算不好意思扒中國兵衣服,我們還有四個人可以穿上褲子,四個人穿上衣服,我們正在做這件事。
龍文章打量着我們,“你們怎麼找着什麼都往身上套?”
康丫也並不總是隨和,看來人人對他有義憤,“我們光着呢,長官。”
長官譏諷着下屬,“身上包的旗袍還是裙子?”
蛇屁股答道:“緬甸布。我們就找着這個。”
龍文章擺擺手,“都扯掉,連鬼子衣服,都脱掉。”
我保證這比撤我的職更讓人們憤怒,從那一瞬間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得出來。
迷龍衝着龍文章不快地説:“長官,送死就送死,死不高興趴個一字,死高興了躺個大字,可至少得有塊布。”
那傢伙乾脆利索地説:“你們有褲衩了。扯掉,就算只是褲衩它也是條中國褲衩。”
只有人僵峙,沒有人響應。
我身邊的郝獸醫跟我附耳:“這傢伙…搞不好鬼子罵聲中國豬,他就會讓我們為這三字往槍口上衝。”
但是那傢伙耳力好得出奇,手一抬,立刻就把類似郝獸醫的這種異議給説服了,“我沒那麼瘋——你們都聽好了,這裏是緬甸,這些天這裏會死很多黃種人,死了以後唯一能拿來認人的是死人身上裹的布片。這仗打不贏,很多人的屍體都回不了家,能和同袍埋在一起就叫作回家了——你們願意死了以後跟日本兵埋在一起嗎?你們死了做鬼,再跟日本兵同寢同食,同出同入?一日三餐?”
我父親愛看《三國》,諸葛智似半妖,被他喜稱為妖孽。我眼前有這麼個妖孽,妖是智,孽是逆流激進,他能輕而易舉讓一羣人做他們最不想做的事情。
所有人都在忙不迭撕扯掉身上的緬綿或任何不屬於中國的衣服。
近夜的霧色下一個倉庫在爆炸,我們曾待過的那個倉庫已經燒得在坍塌,我們在火光襯映下搬送中國兵的屍體,把他們排列成行放置在空地上。
後來我們把我們的死者排列成行,我們的傷員死了,龍文章要求我們把林間死於日軍追殺的屍體也集中過來,天黑了,我們只找到五具屍體,加上他,我們還有二十二個活人。
迷龍和康丫把車上那具中國兵的屍體搬過來並排放置,迷龍把屍體放下後開始扒中國兵身上的衣服。
龍文章攔住迷龍,“幹什麼?”
迷龍是理直氣壯的,兩隻解人釦子的手仍停在死人的扣子上,“穿衣服啊。這樣死了也不會跟小日本埋一塊。”
“你要穿就得有人脱。手拿開。”
“是活人穿,死人脱。”迷龍明顯是不忿的,他的手仍停在原處沒有動過。龍文章從他身邊走時在他頭上推了一把,讓他坐倒,“我不希望你們覺得你們死了以後還會被人扒衣服。這樣就更加沒種死啦。”
然後他開始脱,地上有四具只有褲衩的屍體,他摘下帽子為其中一個戴上,然後把上衣脱給了另外一個,對第三個他脱下了他的襯衣,對第四個他脱掉了他的褲子。
“幫他們穿上。”那個已經像我們一樣**了的男人説,聲音有點兒發悶。
我們在短暫的沉默後開始做那件事情。只有一條褲衩的中校揹着一支中正步槍,在我們身後看着我們做這種忙碌,我們的動作慢慢地由開始的機械生硬轉成後來的柔和,郝獸醫甚至用手託着死人的後頸,以免放下時磕了他的頭。
“你看,你們開始記事了,他們是你們的同袍,死了也是。”龍文章在我們背後説。
當我們忙完這件事後,我們在屍體邊沉默着,他往前走了兩步,看了看那些已經被打上了中國標記的屍體,他又走了幾步,幾乎已經瀕臨了那兩棟燒着的建築,一棟在炸,一棟在塌。他轉身看了看我們,“現在我跟你們一樣了,我要死了就會跟你們埋在一起。你們不要嫌煩。哈哈。”
那種直接唸白出來的笑聲讓我們有點兒不寒而慄,那棟爆着的建築又爆炸了一次,然後整堵牆坍塌了下來,那傢伙又回頭看了一眼,不是被驚着了,而是為了提醒我們該看着哪裏。
“你們知道在爆炸的是什麼吧?——那個一臉驢勁兒的,我問你呢。”龍文章用下巴指指迷龍。
一臉驢勁兒的迷龍悻悻地地説:“槍、子彈、手榴彈,那啥那啥的。”
龍文章揶揄着我們所有人,“連你都知道,那就所有人都知道。在爆炸的是英國人本來説要給我們的槍,你們本來可以有武器的,你們直奔那裏邊,就有了武器,可你們直奔你們的遮羞布,然後被區區四個日本兵圍起來打。”
“英國人把彈yao庫點上了,它在爆炸。”阿譯説。
龍文章看着阿譯,“被炸死,被少你們五倍的日軍圍起來打死,喜歡哪個?”
我們沉默。哪個都不喜歡,但如果非得選擇肯定每個人都會選擇前者。
“現在英國人可以説了,連交給我們的槍都保不住。”龍文章説。
然後他跪了下來,是向死人下跪,在身前炸着燒着的霧夜裏,他向那五具中國兵的屍體單膝下跪,姿勢很怪,單膝,一手拿着武器,一手墊在膝上,然後他把自己的額頭放在墊在膝頭的手背上——他那樣做了足有半支煙的功夫。
我們看着他,現在這個神經質的傢伙做什麼我們都不奇怪了。
他給死人下跪——好像在和死人説話,説的什麼真的只有死人才知道。他和死人説話時變得很平和,再也沒有嘲弄。他對死人很尊敬,和他們很平等。
龍文章抬起頭,靜靜地看着死去的士兵,“走啦,走啦走啦,現在可以走啦。”
火光映着那張平和恬淡的臉,映着冷靜與瘋狂,映着傷逝與悲憫。
我沒見過對這樣專心對待死人的人,對活人卻漫不經心。
遠處的火仍在燒着。我們找到了一個廢舊的汽油桶,往裏邊灌注了水。
那個只對活人缺德的傢伙用一個手提的五加侖油箱往桶裏倒着東西,黑乎乎的,也許是染料,或者是瀝青,甚至是原油,總之讓整桶水立刻成了黑色。
我們在禪達聽到的大勝現在已經成為潰敗,英軍不希望中國盟軍進入他們曾經的殖民地,以至我軍坐失良機,日軍橫插直入,成為緬甸土地上的決勝者。我軍主力向滇邊撤退,而英軍撤向印度。
我們這樣的人被草草組織,然後扔進戰場填補空白,結果只是在潰兵中增加更多潰兵。我們趕上的是這場戰爭的尾巴,最糟糕的部分。
龍文章放下了桶,鑽進了桶裏,我們瞪着那小子又做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看了看我們,把頭也浸進了那黑漆漆的液體裏。
黑色液體上冒着那傢伙在裏邊呼吸造成的氣泡。迷龍拿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槍做了個刺殺的姿勢,當然,現在那還只是半真半假。
那傢伙再冒出頭來時,已經完全成為一個黑色的人,他抹了抹臉,笑了一下,齜一口白牙,露兩個眼白,笑道:“像黑夜一樣,摸着黑走黑林子。”
那個黑色得像妖異一樣的生物從油桶裏跳出來,像狗一樣抖擻着身子,甩得我們一身黑點子。他做着請君入甕的手勢-往下到我們。
那玩意臭得讓人想嘔吐——我們一個個鑽進去,把自己浸進去。
他弄了一桶臭哄哄的東西讓我們鑽進去,當出來時我們足夠嚇死自己的老媽。我慶幸我的父親不在,否則他一定會説我有辱門庭——辱及了我從來不曾覺得光耀的門庭。
我們一個個鑽出來,站在那兒,一個個淌着黑水,不知所措——連郝獸醫也沒曾被放過。很難形容這樣的一支軍隊,光着裸着,黑得象黴爛了的樹皮,原始得如同上古洪荒,身上掛着臨時湊就的背具、彈袋,手榴彈用繩子束在脖子上,刺刀綁在腰上,我們儘可能地均分了來自死人的武器,讓每一個人都有可用的傢伙,有人操着一頭粗的樹棍。
而龍文章在整理自己的李恩斯菲爾德步槍,“走啦走啦,活人就得有動靜,活人去打仗。”
不辣發牢騷:“他媽光着。”
龍文章文縐縐地説:“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大老粗們不知道他在説什麼,我和阿譯幾個聽得懂的,我們要很久以後才明白他那八個字有夠多貼切。
於是我們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