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理迷龍迷龍憋氣,可並沒人跟他對打對罵,於是他憋一會兒罵一句,連我們都有點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瘋了。
“一幫子虎B玩意兒!”迷龍像個瘋子一樣在吼叫,但沒人理他。
管他呢。參加過體檢的人下了桌子就走向另一張桌子,帶着他們的勾,向把關造冊的張立憲和何書光陳述自己,以圖能被登記造冊。一切的繁瑣讓我們並不悲壯,我們也覺得別人很滑稽,但仍然覺得自己很悲壯。
要麻挺着他並不發達的胸肌,“李四福,原來是川軍團的。重機槍連下士。”
張立憲因為“川軍團”三字而抬望眼,但也只是抬下頭,然後寫下名字。
不辣還在為湖南人的榮耀而戰,“憑啥川軍團就優先?你咬扎手指佬下來我才服。”
何書光理都不理他的茬兒,“上等兵?”
不辣這回不敢玩兒了,啪啦一個近乎普魯士化的敬禮,“鄧剛,湖南寶慶,打過小東洋可沒上過學。第七守備團步兵連上等兵。”
張立憲看了看不辣的漢陽造,“你沒丟了自己的武器。”
不辣頓時又抖擻出一個敬禮,簡直是倍感榮耀,“人在槍在!長官!”
但張立憲並沒有接着表揚下去,只是揮了揮手,“下一個。”
插科打諢的勁頭已過,我確確實實在幫郝獸醫打着下手。
我不用檢查,因為我就在檢查別人,我想了很多花招來矇混過關,但只一個就夠用了。對我們的檢收簡單得嚇人,快得嚇人,後來我想明白了,沒必要跟廢物利用的炮灰身上浪費太多儀式和手續。幾乎沒有人被淘汰。
康丫哈着腰,“康丫,山西大同。打過仗。第十七整理師運輸營准尉副排長。”那傢伙諂媚地笑,“長官,我可會開車。”
何書光半點兒沒給面子地示意下一個,“等打了勝仗就有車給你開啦。”
豆餅拖着他過大的鞋,“谷小麥,河南焦作,五十一新編師輜重營上等兵。打過仗,莫上過學。”
張立憲看了看豆餅的長相和身材,“我看你也就是十五六,怎麼成了上等兵?”
“是餓的。我十九了,長官。我當兵五年了,長官。”
也許張立憲會同情他,但同情絕不是説他現在會做什麼。豆餅身後是阿譯。
阿譯一絲不苟地敬禮,在敬禮上他一向做得比我們好,“林譯,上海人,沒打過仗。”
他有點兒沮喪,而張立憲則有點兒驚訝,“少校沒打過仗?”
“是的。”阿譯明顯底氣不足。
張立憲看見了他胸前那幾枚小東西,“你進過軍官訓練團?”
“十五期的。”阿譯答道。
“學長,我十七期的。”張立憲給了一個至今為止最為友好的表情,並且確實,無論儀表還是心態上他都來得比阿譯遠為年青。
迷龍看見了他的大仇人,在人圈子外再度發作,“不要臉的李烏拉!你敢去!説説你害死多少人!整排人被扔那,你做兔子他爹!”
李烏拉一如往昔,表情全無,從幾張拼桌上下來,帶着我給他劃的勾去報名。他的敬禮全無榮耀,一股高粱花子味,“李連勝…。”
“連勝個屁呀?你爹給你起名時罵你呢!”迷龍大聲吼着。
李烏拉便等着迷龍吼完接着説:“…吉林敦化,打過仗。”
“打過很多敗仗!讓東北老爺們死得燒紙錢都收不到!他他媽是漢奸!他就打這種仗!”迷龍簡直要跳起來罵了。
這種指控是沒有意義的,李烏拉微微向張立憲兩個哈了哈腰便蜷進了人羣,他的特長是總能在想消失時立刻消失,留下迷龍在對着天空對着我們大喘氣。迷龍還想罵點兒什麼,直到看見被他打折腿的羊蛋子拄着樹棍做的枴杖在看着他,迷龍忽然有點兒啞然了,而羊蛋子經過他身邊時輕輕拍了他的肩,跛行出去。
迷龍終於開始沉默了。
草率的好處是可以讓進程加快,曾經簇擁着我和郝獸醫的人們都已經被分流到張立憲和何書光那邊。郝獸醫擦擦汗,看我一眼,就算不贊成我的行為他也是擔心的,然後他特意地走在我的前邊以掩飾我的跛態。
郝獸醫向那桌子點了點頭,“郝西川,陝西西安,醫生。打過仗,可沒當過兵。”
“…穿着軍裝叫沒當過兵?”何書光問。
“被傷兵拖來的,長官。來了就走不了啦。”
“…打敗小日本就走得了啦。下一個。”張立憲不耐煩了地説。
下一個是我。“孟煩了,北平人,念過書,打過仗,八十三獨立步兵旅中尉副連長。”我特別謹慎地強調了一下,“郝軍醫的幫手。”
郝獸醫現在是全心幫我的,“真的,我沒他可不行。”
但這一切對於驗收我們的人都是無關緊要的,我注意到張立憲一直在看着我的左腳,“孟煩了,我希望你能去找只鞋子穿上。你總算也是個中尉。”
我甚至無心去糾正他在正副職上的漫不經心,“是,就去,長官。”
何書光填上了最後一個名字,張立憲將椅子往後一推站了起來——他早已沒有耐心了。
“站隊!——你們現在都是川軍團的人了!”他説話忽然帶上了川音,“瓜娃子的把腿子都抬高起來!老子我着實是巴不得鏟你們兩耳屎!”
我們企圖排成一個隊形,而我在這種徒勞中苦笑。
張立憲踢着我們的屁股,“亂七八糟!瓜娃子的搞慣球囉?”
我忽然明白過來,要帶我們去作戰的人是小孩子,他們恨不得把鼻孔裏都裝上子彈,可僅僅為了讓我們列隊,他們只好放棄説得很流利的國語,祭起狠巴巴的鄉音——我們把命交給了小孩子。
“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現在喊口令的已經換成何書光了,現在這整個天井也已經被我們踏得塵土飛揚了,現在我們的隊形也終於有點兒像個隊形了——而張立憲已經忍無可忍地出去了。
我在濫竽充數,濫竽充數的同時我看着迷龍在天井那角喃喃地小聲地咒罵,有時他的罵聲忽然大了起來,但又被我們的踏步聲淹沒,迷龍看起來像是被我們踏出的煙塵激怒,但實際上他是頭困獸。
那頭困獸踢到了他的躺椅,於是把他的躺椅抓了起來,很快他把那具躺椅給摔拆巴了,但是我們不管他,我們繼續一二一左右左。
然後迷龍看見了站在院子門口的站長,後者有點軟兒體動物的習性,在被鞭子抽過不久後還能來這裏看熱鬧。他看着我們幸災樂禍的笑着,迷龍瞪他,於是他對迷龍微笑,迷龍越兇狠地瞪過去,他對迷龍笑得越發燦爛,最後迷龍也開始笑了,於是那哥們兒的表情立刻僵滯下來-迷龍很少笑,揍人時是例外。
“站長?”這樣幾近温柔的腔調,讓站長僵滯的表情立刻變為苦臉。
“立定!——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們眼裏全是眼屎巴巴,我見不着神!——立着!”何書光惡狠狠地看着我們這幫暗淡無光的人。
這又是個裝狠充霸的小屁孩兒,我們在自己踏出的灰塵中立着,不時有人被嗆得咳嗽。我們也在終於的寂靜中見識了迷龍對站長搞的那出。
迷龍用一種拌了蜜糖的調門説,“賭一把唄,站長。”
站長忙不迭地搖頭,“不賭,我賭不過你。”
但是迷龍過去了幾步,把他那屋的門一腳踹開了,讓站長閣下看見裏邊堆滿一個角落的木箱、紙箱,拆了封的比裝了箱的更饞人,那全是禪達最緊俏的物資。
迷龍手上拋着從不離身的骰子,“贏了,讓我揍你一頓。輸了,這屋裏東西全是你的。”
我們無法站出何書光要求的神,因為那兩位的賭實在讓我們太分心。
站長的眼睛發直,作為一個軟體動物來説,這樣的賭注實在太划算了。而迷龍也沒給他多少發直的時間,骰子已經在他隨手抄來的碗裏轉動,嘩嘩地轉着,然後往地上一扣。
“單?雙?”他抬頭看着站長問。
連我們都屏着息,連我們都可憐那位正在艱難抉擇的站長。連何書光都在猶豫着是不是要去管制一下這倆干擾軍紀的貨色,但物資緊缺對他也是一樣,窮人總願意看一筆鉅款花落誰家。
站長終於被迷龍逼到眼前的一對牛眼給逼出來了,“……單!”
迷龍掀開了碗,看一眼就把碗飛摔了,“哎啊媽耶!”他喜怒難辯地大叫,同時一把手抄走了碗底的骰子,快得他的對手根本沒及看清。“真是太犢子了!”他喊着這樣分不清其意的話,向仍傻蹲在地上的站長走近。
站長終於明白他可能要挨一頓胖揍時就坐倒了,因為他現在就算贏了也是死無對證,骰子都已經抄回迷龍手上了。
我們交換着幸災樂禍的眼神,能在走人時看見站長挨頓揍,是快樂的——而何書光摸了摸毛瑟槍的柄,他打算干預。
迷龍沒費勁就把坐地的站長給提溜起來,“流年不利。我養的骰子咬我。”
“啊?”全身癱軟的站長這會兒腦子都是癱軟的,根本反應不過來。
迷龍鬆開軟體動物,説:“你進去可就別出來啊!我賭品不咋地,要被我看見你就興不認帳的。”
然後他輕輕把站長閣下擻進了他的住房兼倉庫,站長仍沒緩過神來,那張驚慌的臉在門後晃了一下,門立刻關上了。
迷龍轉了身看着我們,一個人看着包括何書光在內一整隊錯愕的人——我們剛意識到一個問題,我們中間有限的幾個人剛意識到迷龍在做什麼。
不管真的假的,迷龍用一把骰子讓自己輸光了。他背對我們時頂得禪達本地的中產人家,他轉過身來窮得和我們一樣。我只肯定一件事,他不再憤怒,不再向我們所有人挑釁。他有了答案。
面對我們的迷龍何止是不再憤怒,根本是笑逐顏開,笑得讓大家錯愕於收容站一霸竟然如此燦爛。
“完了!輸光啦!沒貨了!我跟你們走吧!”他這麼説也就這麼做,他走向隊列時被何書光伸手攔住。
“咋説?”迷龍不解地看着何書光。
“沒體檢,沒登記。”何書光是早想難為迷龍一下了。
“體檢啊?”迷龍朝四周掃視了一下,我們在想誰會遭秧——阿譯的臉苦了起來,迷龍看見了他的花樹,安安靜靜地與世無爭,但是有個叫迷龍的傢伙走了過去,他把住了那棵樹,我們知道迷龍的怪力,但這樣炫耀也着實有點兒過份,他把那棵樹連根拔了出來,帶着泥土的根根鬚須足拖了有一米多的直徑,然後他把阿譯的愛物架在自己脖子上扳成了兩截。
“檢完啦?行不?”迷龍問何書光。
我很難描述何書光的表情——他做了個很孩子氣的動作,舔了舔嘴唇,扶了下眼鏡框,順便把剛才緊張時打開的槍套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