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州反了。
聽到這個突來的消息,吵吵嚷嚷的金殿頓時一片寂靜。
寂靜保持了很久,原本應該羣情激憤喊打喊殺的大臣們今日卻出奇的冷靜,全部靜靜地注視着朱厚照,連李東陽楊廷和兩位大學士也沒出聲兒。
顯然,此刻大臣們都是同一個想法,此時正是誅除奸佞的關鍵時刻,霸州反了可以明日再調兵鎮壓,可今日若不把劉瑾弄死,明日殿上的大臣起碼有一半會被劉瑾報復至死。
所以霸州造反是個題外話,誰也不願意把話題岔開。
相比大臣們的反映,劉瑾焦芳劉宇等人卻高興壞了,真是想打瞌睡上天便送了個枕頭啊,此時正是天賜良機,趕緊把話題轉移到霸州造反的事情上去,再加上剛才劉瑾一番動情的表演,今日之變故必可化解於無形。
靜謐的大殿上,朱厚照身軀搖晃了一下,露出黯然的笑容:“安化王之反剛剛平定,霸州又反了……朕這個皇帝難道做得如此失敗,以至於天下造反之事此起彼伏,絡繹不絕麼?”
大臣們垂首不語,心中卻頗以為然。
朱厚照的這句感慨算是説到點子上了,可謂言之有物,你可不就是無道昏君麼?國君無道,則天下反軍四起,這是非常符合邏輯的。
劉瑾躺在殿內,忽然一骨碌爬起來,面向朱厚照跪下,剛才悲傷頹喪之態瞬間一掃而空,精神矍鑠神采飛揚大聲道:“陛下。先平外敵再議內事,霸州離京師只有一百餘里,反軍朝夕可至,陛下和諸位臣工當趕緊商議如何平滅反軍,此方為第一要務,老奴人在宮裏跑不了,來日朝廷王師平滅了叛亂再議老奴之罪也不遲。”
大臣們心頭一沉。
話題若真被劉瑾藉着霸州之事岔開,殿內大臣們哪裏還有來日再議劉瑾之罪的機會?恐怕今日出了宮門便會被拿入詔獄活活上刑而死了……
幾名御史言官站在朝班中張了張嘴,欲待反對,可嘴張開卻不知該拿什麼理由出來。從大義上來説。劉瑾並沒説錯,先平外敵再議內事乃謀國之言,無可辯駁,再看陛下一副誓死保住劉瑾的樣子。縱然他們反對。有效果嗎?
眾臣心頭焦慮擔憂之極。然而朱厚照卻高興了,他和劉瑾的想法一樣,總算有一個義正嚴辭的事件把劉瑾摘出來了。
朱厚照起身坐回龍椅。看着滿殿大臣冷笑數聲:“瞧瞧劉瑾一片公忠體國之言,再瞧瞧你們這些只知道內訌爭權的大臣,朕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呀……好了,方才之議暫且擱下,咱們還是先説説平定霸州造反之事吧,畢雲,你仔細説説,霸州到底怎麼回事?誰這麼大的狗膽又造朕的反?”
畢雲正是剛才進殿報信的老太監。
説起這位老太監,可謂是宮中的老前輩,論資歷比劉瑾高出一大截兒,算是跟蕭敬,王嶽同一時期的人物,他在成化年便私自淨身入了宮,後來一路打熬,直到正德二年終於升上了司設監總官太監,還領了個東廠提督的銜。
畢雲見朱厚照垂問,急忙像只蝦米似的一弓腰,道:“陛下,霸州昨夜已反,反賊頭子是霸州一帶最大的綠論響馬盜張茂,還有一個女子也是頭目之一,卻是山陰侯秦侯爺當初圍剿天津白蓮教造反,從朝廷大軍圍剿中逃出去的漏網之魚,名叫唐子禾,這幾個月來她帶着從天津一同逃出來的三千白蓮教餘孽跑到霸州,與張茂一同策動,合兵共計五千餘人馬,昨夜一舉攻佔了霸州城……”
劉瑾怒道:“好大膽的反賊!哼!當初秦堪怎麼就把這個唐子禾……”
説到這裏劉瑾忽然住口,本想借機咬秦堪一口的,可他忽然想到此時自己還算不得完全脱險,萬一惹得秦堪的幾名黨羽心生反感,又聯合滿殿大臣參他,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於是劉瑾又緊急改了口:“哼!這幫反賊無法無天,若不趕緊發兵遣將平了他們,他們還以為咱們朝廷王師是泥捏的,想反就能反呢。畢雲,你向陛下和大臣們説説,這幫人因何而反?”
畢雲朝不遠處恢復了飛揚之態的劉瑾瞟了一眼,臉上頓時露出古怪之色,半晌訥訥不語。
劉瑾急了,跺腳道:“你倒是説話呀!”
畢雲期期艾艾道:“陛下,劉公公,霸州張茂和唐子禾造反,究其原因,卻是……卻是因,因……劉公公。”
説完畢雲還生怕別人不知道哪個劉公公似的,小心翼翼地朝劉瑾指了指,道:“……劉瑾,劉公公。”
“啊?”劉瑾大驚,臉色刷地又變白了。
朝班中頓時傳來不少大臣“噗嗤”一聲悶笑,連嚴嵩那張原本意外的臉上也浮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更有無數大臣精神猛地一振,頹然之勢立馬變得鬥志昂揚。
這老閹賊,傻了吧?自己把自己裝進套裏去了吧?
朱厚照眉頭漸漸擰緊,抿着唇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目光掃過畢雲,停在劉瑾身上,卻説不出的意外和心灰意冷。
劉瑾呆楞原地,怔忪出神,臉色時紅時白,漸漸鐵青,最後猛然原地跳了起來,尖聲嘶吼道:“怎麼又是雜家?雜家刨了你們的祖墳還是怎麼着?為何你們非要跟雜家過不去?畢雲!你這老混帳難道也跟他們聯起手想整我?”
畢雲雖然也是閹人,但性情老實本分,劉瑾勢大,畢雲也一直對他很恭敬,不過恭敬不代表怕事,他怎麼説也是三朝老閹,資歷擺在這兒呢。
聽劉瑾如同瘋狗一般亂咬,畢雲的臉色也陰沉起來。斜睨着劉瑾冷哼道:“劉公公,這事兒可不是雜家編排,軍報上就是這麼説的,霸州昨晚被反賊佔了之後,一名錦衣衞百户趁亂順着牆根兒跑出去了,連夜飛馬急馳趕到京師報信,這會兒人還在皇宮外候着呢,他帶來了反賊的安民告示,還有反賊連夜貼滿霸州城的檄文,檄文上可明明白白寫着造反跟劉公公你有關。説是被你逼反亦不為過……”
説着畢雲從懷裏掏出兩張書紙。一份是安民告示,一份是檄文,雙手朝朱厚照高捧。
一名小宦官倒拎着拂塵接過,恭敬遞到朱厚照手裏。
看着朱厚照手裏的告示和檄文。劉瑾兩眼驚恐。雙膝發軟。
此刻他想起了一個人。——他的家僕,被他派到霸州搜刮銀子的欽差提督太監梁洪!
若説霸州造反跟他有關的話,一定是梁洪向反賊説了些什麼……
剛剛落回肚子裏的心。猛地又懸到了嗓子眼兒,劉瑾看着朱厚照手裏的檄文,很想知道上面寫了些什麼,也好讓自己有時間編出解釋的理由。
朱厚照靜靜地看着檄文,越看臉色越冷,一股深深的失望盤旋心間。
許久之後,朱厚照慢慢地將檄文和告示摺好,迎着滿殿大臣急切的注視目光,悠悠嘆道:“劉瑾……”
“老,老奴在。”
朱厚照盯着他,語氣已不知不覺變冷:“檄文上説,你命令提督太監梁洪搜刮霸州,苛霸州之重賦,亂霸州之馬政,致使霸州百姓賣兒賣女,十室九空,無數良民被你逼成了響馬盜,大盜張茂短短一年內便聚賊眾二千餘……”
劉瑾渾身一顫,嘶聲道:“陛下!您剛才也説過,檄文乃反賊謀篡天下之藉口,怎可採信?陛下,天下皆可冤老奴,陛下您是老奴的天,天不可冤我!”
朱厚照嘆道:“這檄文上面説得分明,説你苛霸州之重賦的理由是朕要建豹房,劉瑾,朕的豹房不是內庫全額出銀嗎?朕何時要你向霸州百姓收過税?收上來的這筆銀子又去了哪裏?”
“陛下,老奴委實不知,就算真有其事,也是下面的人打着老奴的旗號撞騙搜刮,老奴確不知情啊!”
朱厚照苦澀一笑:“安化王的檄文説是被你逼反的,霸州張茂的檄文也説是被你逼反的,你教朕如何相信兩者皆是巧合?劉瑾……”
“……在。”
朱厚照目光空洞地望向殿門外的刺眼陽光,幽幽道:“朕……還能信你麼?”
“陛下!老奴冤枉啊——”
“別喊冤了,朕今日同時看了兩份檄文,現在漸漸明白了一件事,劉瑾……”朱厚照複雜地盯着他,嘆道:“你果然惡名在外,或許你確實對朕忠心耿耿,但朕委實不能再讓你代朕打理這座江山了,大明社稷是祖宗留給朕的基業,它不能毀在你手裏……明日一早,你回鳳陽守陵吧。”
“陛下——”劉瑾軟軟跪倒,絕望厲呼。
朱厚照轉過身背對着劉瑾,沉沉嘆了口氣。
今日他的心情從大起到大落,再從大喜到大悲,直到看完霸州張茂的檄文後,朱厚照彷彿被敲了一棍似的,幡然醒悟了。
劉瑾確實忠心耿耿,不過……他也只剩下忠心耿耿了。
朱厚照此刻忽然對劉瑾充滿了深深的失望,這種失望的情緒比憤怒更加焚心蝕骨。
殿內李東陽,楊廷和,嚴嵩等人眼睛大亮。
就在此刻!火候到了!
三人的目光不自覺地瞟向殿門外。
一道小心翼翼的身影恰在此時出現在奉天殿門口,瑟縮着在高高的門檻外跪了下來。
“奴婢司禮監秉筆,提督東廠掌印太監戴義有要事稟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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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還有一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