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峭的懸崖下,伍漢超率領約五百名善於攀援登山的壯家漢子人人背插鋼刀立在哪兒,身旁從附近鎮中搜羅來的繩子堆得一人多高,幸好這裏瀕臨海邊,漁民家中都有些結實的纜繩,將它們串系在一起,足可達到懸崖頂端的長度。
此時暮色蒼茫,最後一縷陽光即將散去。洶湧澎湃的波浪上,半輪紅日似乎起伏不定。頭頂五六丈處橫探出一叢樹枝,由於陽光已沒,枝葉變成了墨綠色。樹葉中還有探出的幾枝山花,再往上峨峨壁峭看着都令人有些眼暈。
伍漢超一身緊身軟靠短打扮,長劍系在背後,繩索系在腰間,又帶了一根百寶鈎待用。宋小愛知道伍漢超一身藝業非凡,而且極盼他立些戰功,所以很贊同他的偷襲計劃,可是這時見了那險峻的峭壁,她卻不由膽怯起來。
宋小愛拉拉伍漢超的衣袖,擔心地道:“伍將軍,懸崖太陡峭了,孟將軍不是派人去縣城調運大炮了麼,莫如等炮運到強行攻山吧,我怕……”
伍漢超與宋小愛這些日子切磋陣法,一同行軍,覺得這個漂亮小姑娘雖然脾氣有些嬌縱,可是那種與中原女孩不同的開朗大方,卻是別具魅力,心中對她也極有好感。
如今聽這位女總兵擔心自己安危,伍漢超不禁豪氣大縱,他朗聲笑道:“宋大人不必擔心,伍某不敢説攀援絕壁如履平地,不過有這百寶鈎相助,要爬此山也絕無危險。”
自家的勇士雖也彪悍,可是誰有伍漢超這等豪氣干雲的氣概?天可憐見,那些壯家漢子誰敢在女頭人面前豪氣干雲?
望着他英武俊朗的面龐,宋小愛心中又喜又愛,她忽然衝口而出地嗔道:“宋大人,送大人,你把我往哪兒送呀?聽着彆扭,我是南丹州的頭人。這總兵官是臨時的。你才是領着朝廷俸祿的軍官,不要再這麼客氣了,你……你叫我小愛好啦。”
“嘎?”伍漢超笑聲頓時僵住,他有些心虛地瞧瞧那五百壯士。
宋小愛這才發覺自己有些忘形,居然當着一眾手下讓伍漢超喚自己的閨名,她囂張地左右一瞪,喝道:“看什麼看?都給我滾開!誰也不許過來!”
壯家人在頭人面前的地位可比漢族人在官員面前還要低得多,他們幾乎處於半奴隸的地位,頭人隨時可以決定他們的生死,這時一見頭人有點惱羞成怒,這些狼兵嚇得一轟而散,逃得比免子還快。
伍漢超啼笑皆非地道:“小……小愛姑娘……”
宋小愛立馬換上一副笑容,雙眼都眯成了彎彎的上弦月,甜甜地“嗯”了一聲道:“伍將軍,有什麼事麼?”
伍漢超抬起一隻手指了指懸崖,訕笑道:“我要攀巖了,你不讓他們過來,我如何帶他們上去?”
“喔……呵呵,呵呵……”宋小愛乾笑兩聲,轉身叉着腰向遠遠逃開的狼兵凶神惡煞地斥道:“都給我滾回來,馬上登山!”
伍漢超藉助百寶鈎之助,手攀腳蹬,每經過有巖縫中長出的粗短樹幹,就將繩索提上來,留出垂到地面的部分,然後在上邊打一個結。一來可以固定繩索,易於攀援,二來自己也多了一分保障。
下邊的人仰起臉來,看着伍漢超在陡峭筆直長滿青苔的懸崖上攀登,碎石礫不斷滑落下來,心中都捏了把汗。太陽終於完全沉入了大海,這處背光的一面頓時黯淡起來,遠遠的連伍漢超的身影也看不清了。宋小愛不禁闔起雙目,雙手並起默默地祈禱起來。
壯族人是多神信奉,佛教、道教、巫教、祖先神靈還有自然之神,這麼多的神祗他們也不怕有什麼衝突,現在伍漢超在爬山,宋小愛便祈求起山神來。
過了許久,山上忽然落下一點星光,有人拾起來勿忙奔到宋小愛身旁道:“頭人,伍將軍傳下迅號,可以登山了。”
宋小愛睜眼一看,見是一枝繫着腰帶以減墜勢的火摺子,經那一摔,火已經滅了,她搶過火摺子仔細看了看,確認是伍漢超約定好的記號,便興沖沖地揮手道:“馬上登山。”
狼兵們背插長刀,開始一個個沿着懸崖攀登,這海上使用的纜繩極為結實,但是為了保險起見,宋小愛仍以七人一組分批登山。
夜色如墨,耳邊只傳來潮汐起落的聲音,風有些冷了。
懸崖下的人不敢點燃火把,一隊隊狼兵靜悄悄地向崖上攀登着,宋小愛站在暗影裏看着,她動了動手臂,醒覺手裏握着的腰帶是伍漢超貼身之物,心中忽然泛起異樣的感覺。
壯家人互贈心上人的愛情信物大多都是服飾衣物,尤以穿過的最有誠意,她雖然知道伍漢超並無暗示之舉,但是想起自己族中的規矩,還是不免有些想入非非。
輕輕解掉腰巾上的火摺子,四下瞧瞧沒人注意,她匆匆將那腰巾揣進了懷裏,這一切做完,才覺得自己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隨着那一起一伏的潮汐,就象擂起了一面戰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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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點快點,搭把手,往上推!”
“大人,孟大人,火炮運到了!”
一幫人押着從縣城黃守備那裏借來的兩門大炮來到山下。
孟四海聞訊大喜,連忙趕過去道:“快點,把炮架上去,準備好了,山上一有動靜就仰射兩炮,噯!別舉火把。他孃的給倭寇報信吶?倭人在上邊壘了幾道石牆,一攻山推下來可他孃的不好對付。先給他轟平了。”
弦月高掛,山頂忽然傳來一聲廝殺吶喊聲,在夜色中山下隱隱若聞,同時看到半山腰的倭寇火把開始向山頂移動。孟四海精神一振,叫道:“小伍成功了,放炮!”
“轟!轟!”兩聲炮響。壘在半山處的石牆被炮彈擊垮,石塊碎屑到處炸發,頓時傳出一片慘叫。炮聲一響,明軍就各找隱蔽地點躲了起來,轟隆隆的巨石剛剛從身畔滾過,大隊明軍和狼兵就狂喊着向山上衝去。
混戰開始了,倭寇不知道山頂來了多少明軍,驚慌失措下難以利用地形優勢組織有效的反擊。任由明軍攻到跟前展開了白刃戰。狼兵對於夜戰和山中作戰有種天賦般的能力,尤其倭寇軍心已散,更是任由他們屠殺。
這些山東兵初次與倭寇作戰就取得大勝,對於傳説中倭寇的戰力也不以為然。這番玩命血戰,加上來自山頂明軍的心理威脅,使得倭寇步步後退。
山下的明軍源源不斷,倭寇發現從山頂下來的明軍數量要少得多,於是開始棄了山下守勢,在東華鹿之介的率領下全力搶攻山頂,一路向山頂敗退。
伍漢超的目的只是自後偷襲,破壞倭寇據險而守的優勢而已。見倭寇與明軍膠着着向山頂退卻,便阻止狼兵全力攔截,而是放開一條道路,然後順着大隊人馬一起向山上攻。
整個一面山坡上,血肉橫飛,屍橫遍地,雙方都殺紅了眼,戰況極為慘烈。手持長槍短弩的狼兵交替衝殺,在陡峭和充滿碎石根本無法站穩的山坡上跳躍如飛,如同猿猴。
倭寇徹底垮了,從體質到意志,已經沒有人能組織有效的反抗,而這種情形下,七人一伍、十人一伍的明軍卻發揮了小隊各自為戰的特長,儘管在夜色中,在山坡上,依然能夠充分發揮配合作戰的作用。陷入垂死掙扎的倭寇已經毫無章法,只知道盲目的對自己眼前的敵人揮刀,對於側翼、後方的攻擊根本不管不顧,一個個瘋狂的倭寇被單兵戰力比他們要弱得多的明軍輕而易舉地戳穿、砍斷、砸爛……
東華鹿之介帶着殘存的三百多個倭寇失魂落地退到了山頂,伍漢超等人攀爬上山的最高處既狹窄又陡峭,無法站立太多人,他們退向了左側一方。這面峭壁無遮無攔,懸崖邊上爬滿了藤蘿野草,懸崖下邊是大片的礁石。
回望海上,慘淡的月光下一片烏沉沉的,倭人被明軍包圍了。
東華鹿之介知道他們已經無路可逃了,他們的雙手沾染了太多的鮮血,殘害了太多的婦孺,明軍怎麼可能放過他們?
東華鹿之介回頭貪戀地望着烏沉一片的大海,海島上有他的老父、他的愛妻、還有他兩個可愛的女兒和一個小兒子,他們會怎麼樣?是活活餓死海島上,還是淪為其他盜寇的奴隸,任人驅使、奴役、凌辱。
自己的妻子、女兒、兒子將會成為野獸一般的海盜侵犯的目標,就象自己曾對別人做過的一樣?
他揮舞着刀淒厲地嚎叫起來,用斷斷續續的倭語告訴自己的部下:明軍決不會放過他們,要全軍決死一戰,話音未落,一柄長槍已“嗚”的一聲帶着長音凌空飛掠過來,刺穿了他的胸膛,將他和身後兩名倭寇穿在了一起。
這一槍是伍漢超投擲的,隨後孟四海的聲音在夜色中咆哮起來:“弓箭、投槍,射他個小婢養的!”
弓箭和投槍向密集的人羣投射過來,驚恐的倭寇奮力地擁擠着,任由箭雨和投槍傾瀉在他們身上,卻只奢望着別人能衝上去,能替他抵擋箭雨槍林,竟然沒有一個敢衝上去和明軍做最後一搏的。
隨着他們地擁擠後退,不斷有人踩空在探出懸崖的野草藤蘿上,慘叫着摔了下去。幾個試圖指揮倭寇的小頭目悲哀地發現,自己這支以殺人和搶劫凝聚在一起,曾經所向披靡令明軍望風而逃的隊伍,原來面臨死亡時表現得一樣懦弱。
明軍沒有一個衝過來,只是不斷地發射着利箭和投槍。瘋狂向後擁擠的倭寇把保持着清醒不肯再退的夥伴也一個個擠下了懸崖。三百多個倭寇,被射死的只有三分之一,竟有兩百多個倭寇是被夥伴擠下懸崖活活摔死的。
倭人東條次郎是東華鹿之介的副手,他的胸腹被鋒利的礁石刺穿,屍身倒掛在礁石上,下半身浸在水中,被魚蟹啃咬得一片狼藉。當他被發現時,那雙無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死地瞪着懸崖上邊。
眼神里沒有恐懼、沒有憤怒,只有一股深深的悲哀,那種悲哀的眼神,就和曾被他一刀砍下頭顱的一個明軍百夫長一樣。
那個勇敢的明軍勇士,曾經想和他決死一戰,可是眼看着自己的士兵寧可被人揹後一刀砍下頭來,也沒有勇氣停下腳步返身作戰時,那眼神就和他現在的目光一模一樣。
川軍比魯軍和狼兵晚了一刻,他們在箕子峯下駐營時,吃了些山果和買來的海魚,結果弄得許多官兵都鬧起了肚子,折騰了半天聽説另外兩路大軍已經直趨海邊,蔣洲才着急起來,若被魯軍搶了頭功,那豈不是丟盡了川軍的面子?
他急忙留下百十個生病的官兵在鎮中養病,自己率領其他官兵飛速趕來。蔣洲趕到大營岱,正碰上東華鹿之介另一路逃跑的倭兵。蔣洲大喜,馬上指揮官兵發起衝鋒。倭寇餘悸未息,忽然又碰上一隊滿口罵着“龜兒子”的明軍大兵,狼狽抵擋了一陣,就不支向海邊逃去。
他們退入海邊小鎮,搶了兩條小船,又用牀板門板桌椅匆忙搭成筏子,連撲騰帶泅水竟浮過海面,退到了距岸邊一里多地的一座海島上。
蔣洲四處尋船不得,遠遠見倭寇在島上砍伐樹木,似要製作更結實的木筏,利用附近多島,每隔數里總有島嶼的地形逃出去,不禁焦急萬分,可是他的兵本不善水,如果扎些木筏泅海過去,恐怕那些散兵還未衝上島去,就被倭寇分而殲之了,縱然想搶功也不能如此冒險,唯有駐兵於海邊望洋興嘆。
到了二更天,官兵來報,潮水退了,陸地和海島之間已露出陸地,蔣洲聞言大喜,他興沖沖趕到海邊一看,才發現潮水雖然退了,可是與那海島之間的可涉地面全是淤泥,士兵跋涉困難,試着派了幾個兵下去一試,走不多遠雙膝就陷在泥裏動彈不得,漫説攻島,只有站在那兒任人屠殺的份,蔣洲不由大失所望。
對面島上也發現海邊火把增多,匆忙做了準備,見明軍始終沒什麼動靜,才發現是由於潮退後淤泥滿地,竟比搭建竹筏進攻還要困難,倭寇大喜過望,只留下少量人手守在島邊,其他人連夜進入林中繼續砍樹製造大木筏。
川兵這邊折騰到三更天,蔣洲泄了氣,他望着海島那邊憤憤地啐了一口道:“媽的,便宜了他們,到手的功勞飛了!咱們回鎮去,派去尋找水師和孟參將、宋總兵的人回來了麼?”
喬子安道:“大人,找水師的人還沒回來,不過去孟參將那裏探聽消息的人已經回來了,孟參將説他們圍堵的倭寇上了山,狼兵自山後懸崖攀援而上,已經悄然運兵于山頂,今夜一定拿下那股倭寇!”
蔣洲嘿嘿笑道:“少他媽和我打馬虎眼,姓孟的會説得這麼客氣?怕是跟我顯擺來着吧?嘿!他困寇于山上,有狼兵攀爬絕壁替他取功,老子眼睜睜看着這麼近的海島,卻只能看着龜兒子們扎筏子。唉,運氣不如人吶,這回有他炫耀的了!”
旁邊一個官兵猶豫道:“大人,小的有個主意,方才就想跟大人説來着,可是……小的也不知道行不行,大人用兵,小的也不敢瞎攙和……”
蔣洲一聽,“呼”地一下奔了過去,抓住那小兵肩膀,抬手先給了一個響亮的大嘴巴,罵道:“龜兒子,有主意不早説?什麼法子你先拿出來擺一擺嘛,不行不算你的錯,如果能行,老子馬上升你做百户!”
那小兵臉上捱了五百,正嚇得説不出話來,一聽要升他做百户,這才鼓起勇氣,囁嚅地道:“大……大人,小的老家那裏也常有泥潭沼澤,小的知道點法子,只是不知道打仗用行不行。您看……剛才鎮子裏見到許多柴禾垛,咱們六七千人呢,一人抱一捆,邊投草邊前進,就不會陷進泥裏去了,這一里地咱們一定鋪得下,實在不行再徵點民夫嘛。”
蔣洲一聽大失所望,罵道:“混蛋!淤泥上邊投點草能擔住百十來斤麼?打不着這幫倭寇咱可以另找一路倭人出氣,要是打個敗仗不是更讓那些山東兵笑話?”
那小兵膽怯地縮了縮脖子,吃吃地爭辯道:“大人,你莫小看了那些輕飄飄、軟綿綿的草梗柴禾,那些東西扔在泥地上,人踩上去就愣是不沉,小的哪敢騙您吶?”
蔣洲狐疑地瞪了他一陣,扭頭説道:“去,所有的兵回去搬柴禾,如果不夠,把附近村子的全弄來,叫地正、保甲找些民壯來幫忙。”
數千大軍跟螞蟻搬家似的,柴禾垛被一捆捆搬到岸邊,蔣洲先鋪設了一段令官兵上去一試,果然能承擔得起官兵行走,只是速度比在陸地上要受些影響。
蔣洲大喜,令小股官共舉着火把在海岸上來回走動迷惑倭寇,大隊官兵熄了火把,命弓箭手盾牌手在前,槍兵刀兵參差其後,一路鋪設着柴草,悄然向島上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