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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橫生枝節

    紅娘子見了室內情形,心中瞭然,她冷冷地喝道:“放開他,你們出去!”

    兩個大盜雖恨楊凌入骨,但楊跨虎積威之下,二人倒也不敢輕易發作,反正楊凌已落入他們手中,也不怕他逃了出去,兩個大盜向楊凌重重地啐了口唾沫,拱拱手走了出去。

    楊凌捂着胸口喘息着站直了身子,紅娘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出去,過了會兒,紅娘子又走了回來,將一袋清水、兩個饅頭遞給楊凌,抱着寶劍倚着石壁坐下,説道:“我在這兒看着你,吃完了就歇下,明早你親自寫封信,拿去官府換人,保你的狗命”。

    楊虎早已逃之夭夭,若被她知道真相,自已還活得成麼?楊凌一時無計可施,只得拿着水袋饅頭也貼着石壁在她對面坐下,輕輕嘆道:“初見夫人時,夫人購糧賑災、古道熱腸,頗有俠義之風,楊某雖身在朝廷,自問不曾做過一件對不起百姓的事,你們為何想要致我於死地?”

    他有心想點出暖窖這富,又恐這女人惱羞成怒,自己又要多受苦楚,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崔鶯兒為之語塞,她頓了頓才冷笑道:“我賑濟災民,是因為我自己也是窮苦人,知道挨餓受凍的苦。我們不只想殺你,還想殺掉所有的官兒,推翻這個害人的天下,重建一個朝廷”。

    楊凌吁了口氣道:“你賑濟百姓,只能讓他吃飽這頓飯,天災**不斷,百姓嗷嗷待哺,你有多少錢財購買糧食?待到官倉也吃空了,你讓天下的百姓吃什麼去?你是濟一時之急,我引進那些異國作物,卻是從長遠打算。

    莫以為只有你同情百姓,當今天下雖有弊政。但是朝廷並不腐朽,官員們有許多都心憂移民。你想重建一個朝廷,那要打多少仗、死多少人?把這天下打的破破爛爛的,再破而後立,何如支持朝中清廉正直的大臣,革新除舊。除貪官污吏,讓百姓有飯吃、有衣穿、有地種?再説,憑你們就能推翻這天下麼?”

    紅娘子傲然道:“官兵了不起麼?我們的山寨被剿了多少回了,那些官兵能奈我何?各山各寨的人馬若是集中起來,便是一支遠勝於朝廷的精兵。要取天下,又有何難?”

    楊凌冷笑道:“痴心妄想!”

    崔鶯兒俏眼一瞪,楊凌趕忙接着道:“你們藉助地利,官兵來剿便往深山中一躲,能從官兵手中毫髮無損地逃走,就自以為可以對付官府的千軍萬馬了?

    你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該知道大明皇室正統是朱家,天下士庶良賤信仰膺服者不計其數,你們做山大王時看起來沒什麼要緊,真要起兵造反,有多少人信服你們?而大明正統這四個字卻可以變成實實在在地錢糧、刀槍和士兵,變成堅決支持的力量。”

    崔鶯兒冷笑不語,楊凌鼓起勇氣繼續道:“你説要推翻朝廷,再造一個天下,好。我問你,如果你紅娘子就是天下之主,你要如何造福於百姓?”

    崔鶯兒眸子一亮,脱口道:“當然是取消那些該死地税賦,不再要河南河北的百姓家破人亡地為朝廷養馬,讓百姓都過上好日子,有飯吃、還有肉吃,有衣穿,不會挨凍受餓,我自己就是苦哈哈,不會虧待了百姓”。

    楊凌輕笑不已,崔鶯兒俏臉一紅,不自在地冷斥道:“你笑什麼?我説的不對麼?”

    楊凌頷首道:“對,都對,那我來問你,今年河南大水、陝西大旱、山東蝗災遮天蔽日,苗山一帶土瑤作亂,你取消税賦,拿什麼供養你的軍隊,供養為你管理天下的官員,拿什麼去救濟快要餓死地百姓?天災**之下,糧食收成不足三成,你如何讓百姓衣食無憂?”

    崔鶯兒怔了怔,一向只抱怨官府的昏饋無能,想着打下江山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她倒沒有去想這些,崔鶯兒咬了咬唇,説道:“那些豪紳地主有地萬頃,就算災荒之年,家裏也是豐衣足食,我可以讓百姓吃大户,總不會餓死了他們”。

    楊凌搖頭道:“那時這些富紳也是你的子民,他們的財產土地是多少輩積攢下來的,你要把他們逼地去造反?再者天下富紳在十成人中不到一成,錢糧聚在他們少數人手中算是富的流油,分給百姓後每人不過有口粥喝,朝廷領着百姓去吃大户?這就是你的法子?”

    “你又説取消馬政,不錯,我也聽説馬政苛厲,逼的百姓苦不堪言,這個是要朝廷去一點點改變的,難道不用養馬就是好辦法了?如今韃靼犯邊,鐵騎數萬,如果沒有騎兵,你要如何去保護你的江山和百姓?韃靼來了,兇狠不勝過税吏百倍麼?

    沿海倭寇作亂,要不要造船?要不要訓練水師?伐木、造船要用徭役,養兵練兵要收税賦,造船造甲處處花錢,你只是心中想善待百姓,做地到麼?”

    紅娘子地臉色有些發青,楊凌繼續摧毀她的自信,毫不留情地道:“税賦、養馬不能不要,端看要怎麼施行。官吏、田耕不能不治,端要看如何去治。治理行政、理財税賦你們懂麼?你們只會破壞、不會建設!”

    紅娘子忍不住斥道:“住口,任你百般狡辯,朱洪武又是什麼出身,還不是坐了天下?”

    楊凌悠悠地道:“洪武皇帝出身微薄,但並非一介不學無術的武夫,而且他反元暴政,身邊有多少才智之士助他?你們呢?你不會不知道天下讀書人的心在誰那邊吧?

    真要反了,你們也不過是從山賊變成了流寇,隨風浪而起,隨風浪而落,百餘年後,後世人談起你們,不過是史書中為禍一時,攪得天下血流飄擼、於百姓毫無益處的土匪,如果你們有子孫後代,也會為你們蒙羞……”。

    楊凌尚未説完。“嗆”地一聲,寒光一閃。那柄短劍已抵在了他喉下,激得他嚥下肌膚起了陣陣戰慄。楊凌先是一陣慌亂,隨即卻平靜下來,坦然望向紅娘子。

    石室中一時寂寂無言,只聽到兩人的呼吸聲。過了半晌,紅娘子才冷冷地道:“知道你讀的書多,不用和我掉書袋,我只知道,我們全家是被官府逼上山的。我只知道霸州有無數的百姓還在官府欺壓下有上頓沒下頓地熬日子,所以……我們要反!”

    她説完霍地收劍,“嚓”地一聲短劍入鞘,頭倚地壁上微微闔起了雙眼,説道:“不要打逃走的主意,老實歇着吧。再饒舌多嘴。就割了你地舌頭!”

    楊凌見她臉上肌肉隱隱跳動,顯然正在強忍怒火,也不便再講,呆坐了一會兒,他還是沒想出明日紅娘子若拿他交換楊虎,如何才能逃脱出去。

    楊凌深思半晌,想想吳傑、黃奇胤等人都甚有機謀,朝廷上也不乏睿智之士,明日一封交換人質的信送到他們手中。斷不會有人愚蠢地直接對盜匪説出無人可交地話來,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再另尋機會了。

    他嘆了口氣,覺得腹中有些飢餓,便就着清水吃了一個饅頭,然後倚在壁上假寐。俄頃,壁上火把漸漸微弱,終至畢剝熄滅。

    楊凌也漸生倦意,只是從來沒有在冰冷的硬石面上睡過覺,一時難以入眠,石洞內靜悄悄的,楊凌靜靜地倚在那兒,正在想着對策,忽然發覺對面悉悉索索,似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偶爾,還有輕輕的一聲嘆息。楊凌那番話,她還是聽在耳裏了。

    洞穴內不知天明,但時辰到了自然也就醒來,室內重又燃起了火把,外邊把風的人悄悄溜進洞來,後邊跟着劉老道,原來他昨夜並未在此住宿,也是天亮才從其他秘密信徒地住處返回。

    紅娘子和翠兒忙迎了上去,紅娘子問道:“劉先生,如今外面情形如何?”

    劉老道苦笑道:“官兵折騰了半晌也就歇了,但是內城已經宵禁,京師四周所有路口都設了關卡,進城不限,出城的人必須有路引官藉,所有車馬貨物盤查的連只蒼蠅也逃不出去,那些郊區進城沒有路引的人必須去官府登記,由親眷作保才可出去”。

    紅娘子動容道:“動靜鬧的這麼大了?劉先生可曾引人注意?”

    劉老道説道:“還好,我是遊方道人,路引是從南方北來,嫌疑最小,而且我只在城中游蕩,並不出京,所以盤查一番也就沒事了,只是……這次泄了底,霸州一帶我們辛辛苦苦打下地基業怕是要毀於一旦了”。

    紅娘子不以為然地道:“怕什麼?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何況總寨早遷出了霸州。我馬上叫楊凌寫封親筆信,只要他們同意換人,我們就脅人出城,在豐台交換人質,憑我們備下的快馬和騎術,一出京師再也無人可擋。”

    旁邊幾個大盜聽説老大馬上就可以被救出牢籠,一時摩拳擦掌甚是興奮。劉老道扛着旗幡,以測字算命為掩護,筆墨紙硯是隨身帶着的,從褡褳裏取出來交與紅娘子,拿進去叫楊凌寫信。

    楊凌躊躇再三,方提筆寫下一封信,他倒也乖巧,信中絲毫不敢暗示自己的大致所在,事實上他對北京城並不熟悉,除了知道置身在一處尚未完工的道觀下邊,他也不知現在在什麼地方。

    楊凌信中説明自己已被人捕做人質,歹徒提出欲用楊虎換他自己,要見信者速呈皇上,如果皇上允喏,便去錦衣衞將押在大牢中的大盜楊虎提出來,再按對方要求送至指定地點,為求逼真,他還解下隨身玉飾作為信物。

    這封信把楊虎關押地地點都有和鼻子有眼地指了出來。就算官府中看信地人是個智障,也不會還不懂他的意思了。

    不過那時是冷兵器時代。武藝高強、騎術精湛的悍匪要從官兵手中脱身很容易,況且雙方交換人質,也不會允許官方派出太多人馬,這樣一來雙方頂多隔着二三十丈互換人質,楊凌對自己能否逃出對方掌握仍是毫不樂觀。

    官府如果用個假貨冒充。霸州大盜們不會不檢查他的容貌,況且紅娘子是楊虎的枕邊人,只看身形也能瞧出六七分來,官府縱然明白了自己地暗示,如果救自己脱離磨掌。仍是一個難題。

    紅娘子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看着他,楊凌也無暇多想,只好硬着頭皮寫就,然後交給了紅娘子,只盼朝廷有能人想出可以瞞天過海的計策。

    紅娘子接過信和玉飾,叫兩個人看住楊凌。自己匆匆出去遞與劉老道。劉老道在火把下細細看了六七遍,確認字裏字外、橫着豎着都沒有什麼機巧,這才放心地將信小心捲入道袍下地腰帶中,然後説道:“你們吃點東西,先候在這裏,待我去五城兵馬司,尋機遞進書信”。

    劉老道匆匆爬出地道,重又掩好洞口,悄然去了。紅娘子旁邊一個獰面大盜冷冷地看了眼關押楊凌的房間。對紅娘子悄聲道:“嫂子,等大哥救出來,咱們就結果了這小子,然後再逃,一出了京咱就是猛虎歸山、蛟龍入水,誰也休想絆得住咱們了”。

    紅娘子一怔,遲疑道:“胡説,你這邊動手,官兵那邊就不會動手了?今天能救回你虎哥便成,不要多生事端”。

    另一個滿臉坑坑窪窪,瞧着就怵人地光頭大漢獰聲道:“大嫂放心,咱們不動手,官兵就肯眼睜睜看着咱們走了?胡大錘的淬毒袖箭十丈之內就是閻王貼子,虎哥懂得地趟拳,到時兄弟招呼一聲,貼地竄出來,不會有事的,難道咱們還和官兵講信義?”

    紅娘子心中有些亂,昨日楊凌説地話在她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記,她真想救出丈夫後同他再好好談一談,對楊凌也實在提不起殺機。

    翠兒在一旁察顏觀色,適時插嘴道:“小姐,胡大哥説的是呢,姑爺待兄弟們情同手足,這一次可是兩百最親近的兄弟喪命在他手上啊,這份血海深仇,以姑爺義薄雲天的性子,怎肯善罷甘休?

    若是那狗官安然回去,今後防衞定然森嚴,姑爺再要報仇,自己豈不兇險地很?順手結果了他的狗命,既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了仇,回到山門向上上下下有個交待,也免得姑爺再涉險地了呢”。

    幾個大盜聽的連連點頭,一齊把目光投向紅娘子,紅娘子心亂如麻,想了半晌才重重一跺腳,咬着牙道:“罷了,便依你們,不過一定要小心從事,務必以虎哥安危為重!”

    幾個悍盜齊刷刷點頭道:“大嫂放心,這個我們理會得”,翠兒在旁邊瞧了微微一笑,一絲得意從眸中攸然閃過。

    京師街頭依然繁華,但是卻洋溢着一種緊張氣氛,所有的城門口都刀槍林立、戒備森嚴,由於檢查緩慢,出城進城的人排起了長龍。

    京師大街上新年地喜慶氣被沖淡了不少,一隊隊京營官兵和巡捕不時穿過大街小巷,所有地衙門和官員居處都部署重兵,層層把守,平素輕車簡從的大臣們現在上街都前呼後擁帶了幾十號家將,沒有這個派頭和實力的官員乾脆不露面了。

    這樣緊張的氣氛在京師是前所未有的,由於各城門出入不便,大批的年貨無法進城,導致物價飛漲。由於風傳楊廠督若是找不到,城禁一時不會解除,擔心貨物再次加價的百姓只得迎着嗖嗖的冷風,硬着頭皮上街採購年貨。

    劉老道舉着旗幡搖搖擺擺地走在街上,路過的官兵瞧見只是一個乾癟老道,神情自若、東張西望地尋着生意。只打量幾眼便走了過去。

    劉老道慢慢逛到五城兵馬司衙門口外,穿進側牆外一條小巷。快走到巷口時假意放下幡子歇息,然後撿起塊石頭,從腰間取出那封信來,一齊用布巾包住,趁人不備猛地擲入院牆。然後提起旗幡急急便去。

    兵馬司地人是做不了主地,這封信層層呈上去,最快也要到晌午才能有下文,如果朝廷答應換人,自會在他指定的顯要建築上做上標記。那時再另尋一家衙門投信,指出進一步要求便是。

    廠甸街小販極多,是比較繁華地街道,劉老道在街邊花了一文錢向餛飩攤租了張桌子支開了攤子,悠閒地候着客人,今兒有心思算命的人不多。不但沒有人光顧。大夥兒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劉老道也不以為意,眯着眼看着日光方位,估了估時辰,正想收攤尋個地方吃些東西,一個小廝模樣的清秀清秀少年站到了他的攤前。

    劉老道不在意地瞥了他一眼,捻鬚笑道:“小哥兒是測字還是算命?亦或是代寫家書呀?”

    少年笑產瞎:“我不識地字,這輩子就是侍候人的命,還算什麼?求先生代寫封家書”,説着手指似無聊地在他軟盤上隨意撥弄幾下。手指極快地做了幾個手勢。

    劉老道臉色微微一變,手攏在袖下,用只有站着的少年才看得見的動作也回了幾個手勢,然後親熱地道:“請坐請坐”,他一邊取出毛墨,一邊悄聲問道:“上邊有什麼吩咐?”

    那小斯支着下巴下溜了一眼,輕聲道:“很急,要你無論如何保住楊凌性命,務必將他送回朝廷,不管用什麼法子!”

    劉老道一怔,輕輕攤開一張紙,掂起硯來作勢磨着,説道:“此人是皇帝心腹,殺之對我們的大業甚有幫助,為什麼要放他?況且他殺了楊虎那麼多人,紅娘子豈肯甘休?請回覆壇主,此人放不得”。

    那少年雖是小廝模樣,對他卻頤指氣使,極有氣派,聞言冷笑一聲道:“紅娘子如果阻攔,就連紅娘子也殺了,你記住,無論如何,務必要保他周全,這不是壇主地命令,而是教主的命令!”

    劉老道大吃一驚,磨硯的手頓時停住,驚訝地道:“教主他老人家也在京師?這事……甚是為難,和怎麼突然又要保他了?”

    少年目光一寒,冷冷的道:“教主在哪,也是你打聽的?”

    劉老道打了個冷戰,不敢再問,少年薄薄的嘴唇勾起一道弧線,説道:“宮裏剛剛傳出的消息,真龍要出水,少了他就未必成行了,要釣青龍,就得舍了這蟹將。還有,楊虎已經逃了,死了紅娘子,還怕他不更賣力地幫我們打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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