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凌既然趕來了,成綺韻便換下了廠督的衣服,她不會騎馬,加上身材相貌怎麼扮也不象個粗獷驍勇的侍衞,只好換上一套高文心的衣服,扮作楊凌受傷僱來服侍的婢女。
窄袖青衣、外邊套了淡粉色的小比甲,兩束烏亮的秀髮垂在肩後,額前淡梳劉海兒,雖然不着脂粉,卻依然倩麗俏巧,儼然天姿國色。
那窈窕的身材、嬌俏的模樣、春水般動人的眸子,十足便是一個十**歲的女孩兒。漂亮女人的年齡,本來就是很難分辨的,何況她又是嫵媚天成的妖嬈尤物。
楊凌渾身裹着白布,處處染以紅痕,高文心給他做的手腳實在過分,叫人一看也不知傷得有多重。
成綺韻笑吟吟地從楊凌臉上提起粉刷,歪着頭滿意地左右打量幾眼,嗯……神情憔悴、臉色蒼白,再加上那一身繃帶和血跡,真是‘我見猶憐’哪。
她淺淺一笑,右頰上露出一個小小的酒渦兒,向楊凌打趣道:“大人這副模樣上了金殿,給百官見了想必解恨的人不少,但是若這樣子回府,想必夫人就要心痛了。”
馬憐兒一笑雙頰上有淺淺的酒渦兒,成綺韻卻只有右頰才有。兩個人的姿色都是楊凌所見過的美女中上上之選的絕色,麗質盈盈,一笑之間百媚叢生。
但馬憐兒的嬌豔媚於言表,而且舉止體態天生嫵媚,連她自己也掩飾不住。
縱然她滿腹傷懷,珠淚盈盈時,那眉眼五官也是一副狐媚子形象,若不是深知她的為人,以她的相貌若是悲慼戚的與人傾訴,很難叫人相信她的誠意,楊凌與她初相識時就因她的模樣而對她的深情傾訴大打折扣。
成綺韻卻是風情萬種,嫵媚的、嫺雅的、清純的、妖憨的、稚嫩的、騷媚入骨的,無論扮成什麼模樣,種種表情神態不但形似,而且神似。
只是女人再怎麼偽裝,如果她在男人面前曾赤裎相見,男人心中印象最深的,恐怕還是那**蝕骨的一幕,別的神情雖然惑目,卻已很難惑心了,所以楊凌不為所動。
他抬起‘無神’的雙眼,説道:“怎麼樣?象麼?那些傢伙可都是官場上的老油子,瞞得過去麼?”
成綺韻嫣然道:“卑職化的妝足以遮人耳目了。高姑娘妙手造出的那兩道傷痕更是惟妙惟肖,不過……我看大人是多慮了,大人回京後敢要大人解衣驗傷的官兒是一個也沒有了,誰敢那麼不識相?”
楊凌微微皺了皺眉,擔心地道:“我現在不擔心皇上能不能頂住百官的壓力,照理説皇上掌握了團營、京營和內廷,又將那樁無頭公案栽到東廠,他們氣勢已衰,內部也必起異心,很難眾志成城。我怕就怕外廷見機而退、就此偃旗息鼓,另找機會。如今政權在皇上這邊,外廷卻有話語權,他們實力絲毫沒有受損的話,以後內廷外廷實力相當,彼此紛爭不斷,於國於民終非益事。”
成綺韻嘴角微微露出一絲譏誚道:“大人放心,那些官兒骨子裏都是以聖人門徒自居的,別看他們整天把江山社稷掛在嘴邊兒上,可是他們愛惜個人羽毛遠甚於此,旁的官兒還有進退的選擇,三大學士若不死撐着進諫,就要聲名掃地了。”
她説到這兒忽地想到了什麼。俏巧地白了楊凌一眼,輕輕地説道:“隨機應變、不拘變通、不計個人聲譽的讀書人也只有你楊大人一個了。”
楊凌聽她聲音有些柔膩,不覺抬眼望去,只見成綺韻淺笑如謎,眉梢眼角流露出一種成熟女人的嫵媚風情,如雪的香腮上如同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那雙流動的眼波注視着自己,忽地省覺她指的什麼,面上也不覺一熱。
高文心正在楊凌腿上做着逼真的假傷痕,她一直注意着兩人的談話,瞧見二人神色怪異,總覺得兩人間似乎有個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明亮的美目中不由露出怪怪的神情。
可是她乖巧地扭過了頭去,什麼也沒有説。她雖拙於計謀,也知道自家老爺此次平安無事,其中成綺韻獻計甚多。
而且最關鍵的一戰,是成綺韻以身作餌,吸引了兩萬多番子出京,才保證了楊凌乾淨俐落地解決了東廠,沒有引起京師大亂授外廷以把柄。
她這幾晝夜吃的苦,高文心都看在眼裏,作為誘餌,她們數次險些陷入東廠番子的重圍,都是成綺韻冷靜指揮,逗引着千軍萬馬在這片平原上東奔西走,直至人困馬乏,再也無力一戰才下令退往衞所。
如今京形勢詭譎,老爺的危險還沒有解除,黛樓兒長袖善舞,對他的助益極大,自己豈可不顧大局,固囿個人成見。
一個聰明的女人很難拋除個人成見接受另一個女人,卻可以為了自己心議的男人曲意交好她。
劉瑾率領三千京軍,在固安接到了楊凌,雖然早知楊凌平安無事,不過鑽進車子一瞧見楊凌模樣,還是把他嚇了一跳,楊凌現在躺在一輛大車裏,成綺韻和高文心另乘一輛馬車,至於那些傷兵也都下馬乘車,一個個睡得跟死豬似的。
楊凌倚在厚厚的靠墊上,瞧見劉瑾穿着一身簇新的湛藍色大太監袍,春風滿面、喜氣洋洋,不禁微微笑道:“京裏一切可好?”
劉瑾道:“京外四處都是東廠的亂兵,皇上擔心你帶的人少,萬一出什麼岔子,所以清晨一得了消息就命咱家率軍離京來接你,那時百官還未上朝呢。不過我讓邱聚他們有了任何消息都要隨時傳報,剛剛送來的消息,內閣大學士劉健、謝遷再次上書要求斬了咱家和大用他們的人頭,否則就辭官不做。嘿嘿……皇上二話沒説,允了!呵呵呵呵……”
一般來説,進諫請辭和端茶送客是一個道理。端茶不是為了敬茶,而是暗示客人離開。請辭也不是本意,而是表明自己的決心,象拉鋸一樣,在皇上婉拒和大臣再辭之間討價還價,努力達成一個共識。孰料正德小皇帝太有個性了,連一次挽留的官場慣例都沒有就直接準了。
劉瑾眉飛色舞,顯得十分得意,笑罷才臉容一整,感激地對楊凌道:“楊大人,咱家和老張、老馬、大用他們對你可是感激得很吶,楊大人不但救了咱們的命,而且咱們有飛黃騰達的今天,全賴大人之力,實是感激不盡。”
他們擔任什麼職務。楊凌沒有參予任何意見,只是正德問到他時點頭贊成而已,他可記得歷史上這幾位仁兄好象都沒得好死,今日推舉他們固然可以買個交情,誰知道日後會不會受到牽連?
不過八個政治白痴明明知道滿朝文武在進諫要殺他們,卻一直遲鈍的以為是文官們的恐嚇,有皇上寵着自己就平安無事,如果不是楊凌提點用計,外廷諫殺楊凌不果,必然退而求其次,拿他們開刀的。如今性命無虞,還因此得居高位,確實是拜楊凌所賜。
楊凌聽説劉健和謝遷進諫被罷官,立即追問道:“那李東陽呢?”
劉瑾得意洋洋地道:“李東陽一聽説咱家做了內相、掌了團營,連屁都不敢再放一個,這樣的膽小鬼,何懼之有?”
李東陽是膽小鬼?他膽小就不敢在的大哥壽寧侯張鶴齡聖寵正隆的時候,攔轎抽了他一鞭子了,楊凌輕輕搖了搖頭,想了想才道:“朝中百官有什麼反應?”
劉瑾瞪了瞪眼道:“什麼反應?這個倒不曾聽説,想必……是會送送他們吧。”
楊凌聽了哭笑不得,知道劉瑾這人雖是個有心計的人,卻是官場新丁,政治見識還不及在東廠待過一段時間的谷大用,沒有經過一番磨練,官場經驗還很幼稚,自己和他也商量不出什麼來。
他把靠墊向上提了提,仰着頭沉思道:“兩位內閣大學士辭官,這個缺由誰來補上呢?”
劉瑾訥訥地道:“天下那麼多官兒,還怕沒人來當麼,大人何必為此擔憂?”
楊凌嘆氣道:“內廷現如今掌握在公公手裏,可是外廷呢?如果內閣沒有肯為我們説話的人,新升任的大學士依然與我們為敵,難道還能叫皇上一批批的撤人?”
劉瑾一點就透,立即悟到了其中的利害,不禁惡狠狠地道:“不錯,這是個好機會,正好把這些對咱們看不順眼的老傢伙統統趕走,還有李東陽,一併要他讓位,全換成咱們的人。”
楊凌搖頭道:“李東陽得留下,朝廷中樞沒有一個有經驗的老臣那怎麼行?只要再安排兩個合適的人選,不會與我們為難,李大學士也便獨木難支了。”
楊凌其實還存着些私心,如今劉健、謝遷辭職,李東陽雖然名聲受損,可是在別無選擇之下,朝中文武百官還得以他為領袖,別人資格太嫩,沒人承擔得起這個責任。
有了李東陽在外廷牽制,內廷外廷才能平衡,預防一家獨大,自己也才能體現出自己的價值,遊走其間火中取粟。再者,自己的政策強迫也好、説服也罷,只有獲得了李東陽的支持,才能保證執行的官員不會陽奉陰違,把經給唱歪了。
劉瑾揣不透其中因果,聽了點頭道:“大人説的是,不過……恐怕一回京皇上就該詢問該由何人接任大學士之職了。用誰才好?”
兩個人四目相望,表情都有點無奈。
劉瑾認得的人除了太監還是太監,對了,陝西老家還有個會種莊稼的哥哥。楊凌呢,楊凌認得的人倒不少,交情夠深的少,夠資格當大學士的更少。人到用時方恨少啊。
旁的奸臣都是身邊一羣野心家,排擠忠臣就是為了謀權奪位、安插親信。這兩個奸臣卻為把空位留給誰而發起愁來。
兩人一時無言。只聽到車輪轆轆,馬兒蕭蕭。楊凌狀似閉目養神,在心中一遍遍過濾着能想得起來的人選。劉瑾卻堅信無利不起早,很快就會有一羣人聚攏到自己身邊。
楊凌説得對,自己好不容易爬到內相的位置上來,可不能再給人機會把自己壓下去。一定要儘快提拔親信,將內廷二十四監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京師北門外送客長亭,馬文升、韓文、王華等近百名官員置酒送劉健、謝遷兩位大學士還鄉。明朝的制度,不論任何大官,一經罷職,是不能再住在京城裏的。
不過回鄉的大臣,朝廷亦很優待,賜敕慰諭,家眷准予利用公家的驛站還鄉,地方官按月供給銀米及伕役。這些優待,正德皇帝倒是毫不吝嗇,照樣賜予兩位還鄉大臣。
秋風蕭瑟,原野凋零。劉健望着曠野中一片淒涼,捻鬚向前來送行的諸位好友同僚蒼涼地一笑道:“三月時老夫與家人尚赴此地踏青,如今卻是一片枯黃了。”
眾大臣望着一襲布衣的內閣首輔,黯然不語。謝遷喟然長嘆道:“大地蒼涼尚有回春之日,眼看着江山社稷不知敗在何人手中,奸佞當道,朝政日非,老夫有負先帝之託,真是愧恨已極。”
眾人聽了不禁暗暗嘆息,都僉事呂翀恨恨地一擊掌道:“空嘆息又有何用。不如聯絡百官,再次勸諫,大不了我等一起還鄉歸故里,如何?”
呂翀目光灼灼掃處,有的官員摩拳擦掌以作應和,有些卻假意瞧向他處,或藉舉杯飲酒之舉避開了他的目光,呂翀瞧得心中大怒。
他正要再做言語,劉健已含笑説道:“罷了,時也命也,想是我大明該當有此一劫,善惡有報,天地有知,四時輪序,縱然雪遮穹廬終有春回之時,那些奸佞又能猖狂多久呢?”
一個面目黎黑、精神矍爍的大臣上前一步道:“首輔大人,呂大人説的是,我等百官再次進諫,未必沒有一搏之力,兩位大人何以單獨上書,以致為奸佞所乘?”
劉健一看,是一直在陝西督理馬政,被自己調回京來晉升右都御使才一個半月的楊一清,不禁欣慰地一笑道:“應燈有此志向,老夫心中大慰呀,如今八虎勢強,老夫和謝老是身在其位,明知不可為亦要為之,你們還應韜光隱晦、積蓄力量,以待陛下覺悟時一舉擒賊,且勿學老夫兩人哪。”
楊一清剛從陝西回來,對於楊凌毫無印象,民間百姓傳誦朝廷官員的事蹟大多是些奇聞逸事,楊凌進京不足一年,驚奇之事不勝枚舉,在士林中他雖臭名卓著,但在民間印象極好。楊一清平素毫無官架子,常與百姓打成一片,所以對他的觀感也不錯。
聽了劉健的話,他不禁扼腕嘆息,心道:“八虎京中為患,楊凌遠在江南,若説是他指使,未免有些牽強,如今看八虎步步為營的計謀,以及司禮戴義的供詞,東廠範亭房中搜出的往來書信,可見這楊凌也是被人利用而已。如果朝中百官全力攻訐八虎,把執掌內廠大權的楊凌引為助力,何至一敗塗地?”
這些埋怨他自不便説出,就在這時,三匹快馬又自城門內馳出,馬到跟前,前邊馬上一位文官正是李東陽李大學士,後邊兩人卻是他的護衞。
今日兩位知交好友告老還鄉,他也想早早趕來相送,可是現在內閣事務全壓在他的身上,一些緊要公文此時才剛剛處理完畢,立即便告假出宮,疾馳而來。
百官中一些自己不敢冒着罷官危險死諫的文武瞧見李大學士,面上卻露出不屑之色,李東陽瞧在眼中,全不介意,徑穿過人羣走入小亭。微喘着道:“劉大人、謝大人,我來遲一步了。”
劉健斟了三杯酒,笑道:“賓之來得正好,如今重擔壓在你一人身上,我還料你不得空閒了呢。來來來,你我三人共飲此杯,今後再想同桌飲酒,恐機會不多啦。”
李東陽捧起杯來,感傷地道:“兩位大人國之柱石,東陽本還指望與兩位大人共同扶保幼主,以全先帝託孤之恩,敦料這才半年光景,兩位就要離開京師,徒留下東陽一人,顧影自憐,好生感傷。”
謝遷舉起杯來,卻將酒刷地一下酒在地上,冷笑道:“有什麼感傷的?你若是不貪戀權勢,與我二人一齊上書,不就可以一起離開了麼?”説完一轉身,負手望着長亭外曠野,竟連頭也懶得再回顧一下。
李東陽臉色一白,他沒想到自己一番苦心,得不到許多大臣理解,就連謝遷這樣的老友都誤會自己是貪慕權力,有心辯解又從何説起?
風從亭中過,心中一片蕭索。李東陽苦澀地一笑,舉起杯來一飲而盡,周圍百官都以複雜的眼神觀察着這三位一向同進同退的大學士,各自口味不同。
李東陽放下杯子,擦了擦須邊酒漬,慘然一笑,正要對謝遷再説幾句心裏話,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響,只見三十多騎快馬從京城中馳來,看馬上人的裝束,乃是御林親軍侍衞。
呂翀忍不住興奮地道:“莫非皇上後悔了,要追回兩位大學士麼?”
百官一陣騷動,連劉健、謝遷那麼沉穩的人,呼吸也急促了起來。御林軍到了跟前,卻停也沒停,徑直衝了過去,百官不禁嗒然若喪。
……
兩位大學士終於要啓程了,驛馬馱車拉到了面前,家眷和家人都已上車,劉健和謝遷向眾位同僚舉手作別,彼此正依依不捨之際,那三十多騎御林軍士兵又徐徐趕了回來,後邊旗幡招展。
那些旗幟除了京營的軍旗,雖然大多是臨時製作,但那擎在旗手手中的玄黃天子龍旗和楊字大旗分明表示奉旨欽差楊凌回京了。
百官用複雜的眼神注視着這一行隊伍,最前邊一輛是劉瑾的馬車,他掀着轎簾兒,大馬金刀地端坐轎中,目不斜視,嘴角噙着一絲輕蔑的冷笑。
第二輛馬車便是楊凌的車轎,楊凌已聽了前來迎接的御林軍官兵稟報,前方正為劉、謝兩位大人離京餞行,猶豫再三,自己實在沒有立場下轎相見,他的手舉到窗簾邊又放下,嘴張開了又合上,躊躇之間,馬車已從眾人面前緩緩駛過,楊凌頹然一嘆,慢慢閉上了眼睛。
翰林院學士盧士琛盯着劉瑾遠去的車轎,忽地越眾而出,掃了楊凌剛剛經過的車轎一眼,朗聲説道:“奸佞者,上辱先人,次辱自身,雖累百世,詬彌甚爾,日月昭昭,民心如鏡,為人當戒慎自省!”
楊凌聽了唇邊露出一絲苦笑:“假正義之名,就可以隨意揣測他人之罪,動輒以莫須有的罪名進諫殺人麼?你們就為了‘道義’、‘正理’在外廷和內廷之間扯皮去吧,我抽身事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對得起歷史和良心就夠了。”
謝遷望着連綿不斷的車隊,仰天長嘆一聲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罷了,我們走吧!”
驛馬車隊與京軍交叉而行漸漸遠去,百官站在長亭外,默默佇立,望着車隊行去的方向,直到他們消失在地平線上。
弘治朝的兩位風雲人物,從此走下了政治舞台,弘治皇帝留給正德的權力班子,開始瓦解了……
百姓們眉飛色舞地傳播着的,是東廠和內廠的精彩一戰,對於兩位大學士的離去和朝廷上的暗潮湧動,只有士林中人才更加關注,所以他們對楊凌的歸來也更加註意。
楊凌是被抬入保和殿的,那副九死一生的悽慘模樣,成功地令許多官員打消了對他的疑慮,正德皇帝平素就愛看伶伎演戲,這時如同自己粉墨登場一般。小孩兒心性上來,演得興致勃勃。
他怒氣衝衝地對剛剛送走劉健、謝遷趕回來的六部九卿道:“你們看看,朕派楊卿巡視江南税務,楊卿盡忠職守,各地上繳的税賦不但及時,比去年這時還多了一成,幾個不法税監也受到了懲治,這樣的忠臣是奸佞嗎?”
正德説着,繞過龍書案,走到楊凌身邊説道:“楊卿先回府好生將養,愈後再盡力為朕辦差!”
他説着俯下身子似探察傷勢,卻悄悄捏了捏楊凌的手,悄聲説道:“愛卿這些日子不便上朝,回頭我再去看你,給我講講打海盜的事。”
楊凌抬頭一看,見正德淘氣地向他眨眨眼,忙咳嗽幾聲掩住了笑意,他怕待得久了被人看出破綻,心故作虛弱地道:“是,微臣遵旨,微臣先行告退。”
楊凌被阻在城外,京裏發生的事自然與他無關,他既回家休養,瞧那奄奄一息的模樣,估計沒有一個月半個月也起不了牀,朝中的人事更迭、權力角逐他也很難發生作用。
政治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攻擊,看着兩個大漢將軍抬着楊凌走出大殿,眾大臣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掌握着‘批紅’權的新內廷和兩位大學士求去留下的權力空白上,楊凌這個始作俑者成功地退出了風暴中心,隱入幕後。
車到威武伯府前,楊凌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幾次想跳起身衝進房去,那裏是他的家,有他最愛的女人。尤其是幼娘,自一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她,一個無論富貴貧窮、生老病死都願與他相依相隨的小女子。
或許是近鄉情怯吧,楊凌的心怦怦地跳着,胸口有些發熱,只想馬上看到那個比自己更堅強,卻把自己當成她的天地的嬌俏女孩兒。
直到成綺韻和高文心都下了車,娉娉婷婷地立在石階下回眸望着他,楊凌才從痴望中驚醒過來,連忙説道:“快,快抬我下車!”
如今身邊雖然都是自己的人,但是畢竟人多眼雜,萬一自已走下車的事被人看到傳出去,總是一樁麻煩,這戲還得裝進家門才行。
成綺韻是孤身一人隨來京師,兩個情同姐妹的貼身侍女同樣不會騎馬、不通武藝,所以留在了金陵。
她雖是內廠二檔頭,可是讓一個女人獨自住進軍營有諸多不便,何況既然自己已安然回京,還要與她籌劃大事,所以楊凌將她安置在家中,準備三日後就派人護送她返回金陵準備勸説百官同意解除海禁的大事。
門扉扣開了,老管家先是一眼瞧見舊主人高小姐,不禁神色一喜,再看見躺在木榻上的楊凌,不禁吃驚地搶過來道:“老爺,您這是怎麼了?”
楊凌見一些村夫和孩子好奇地站在遠處觀看,便擺了擺手道:“走走,進去再説。”
這些日子東廠對這一帶監視甚嚴,內廠派了大量人手在暗中保護,並且囑咐府上的人輕易不要出門,為恐三位夫人擔心,對於楊凌的消息他們更是嚴密封鎖,所以威武伯府中人只知道內廠與東廠交惡,大人還在江南巡視,京中鬧得天翻地覆,他們竟一無所知。
楊凌叫兩個親信侍衞將他抬過中堂,進了後院女眷居處的月亮門,才翻身下去,一邊解着身上亂七八糟的繃帶,一邊笑道:“老管家勿需擔心,府裏的人囑咐一下,口風都把嚴點兒,如果有人問起,就説老爺我受了重傷,別的不要亂講。”
老管家人老成精,雖然不知就裏,也曉得老爺這麼安排必有用意,他是破過一回家的人,自做了威武伯府的管家,權勢地位與往昔大不相同,所以對現在的生活倍加珍惜。
這些日子知道有人與楊家為難,他也憂心忡忡,現在見老爺安然回家,心中只是歡喜,他忙不迭地應了。趕緊跑下去吩咐廚下今日多備豐盛菜餚。
楊凌解下裹傷白布,高文心早已解開隨身帶的包袱,取出一襲青衫,就站在月亮門裏穿好,然後再帶着二人向內院走去。
曲廊一轉,一個端着水盆的侍女恰恰走了過來,瞧見楊凌迎面走來,她驚喜地張大了嘴巴,然後咣啷一聲丟了銅盆,轉身就跑,一串“老爺回府啦”地尖叫瞬間傳遍了後院兒。
楊凌怔了一怔,瞧這女婢驚喜忘形的模樣,不禁搖頭苦笑。可是自己府上的下人能對自己有親人般的感覺,也真是很窩心的感覺。
成綺韻隨在後邊,驚訝地看着這一幕,黛眉兒輕輕地蹙了起來:楊府的下人怎麼這般沒有規矩?江南那些普通大户人家也最講禮法,誰家的下人敢這般放肆?真該好好懲戒一番。
楊凌搶前一步拾起銅盆來,才堪堪走出幾步,掛滿紫紅葡萄的廊架下,一道翠衫倩影就疾掠過來:“相公,相公……”
楊凌心中翻騰起一股喜浪,雖然離京近兩個月,但是這聲音還是那麼熟悉,‘相公’,那是幼娘對自己的專屬稱呼,只有她才這麼叫自己。
楊凌張開雙臂,銅盆再次哐啷一聲掉在地上,向一旁滾去,一個柔軟的身子和着一股淡淡的香氣撲進了他的懷抱。
成綺韻再一次怔住:她可是堂堂的三品誥命夫人,舉止步態、言行禮儀都講禮法的,怎麼這般……真該……真是……真的……好動人,她心中忽然有些羨慕起來。
一張宜喜宜的面孔,豐盈地翹起的小嘴兒,一雙烏黑動人的彎眉下,那雙星辰般動人的眸子裏漾着盈盈的淚珠兒,那俊俏的臉蛋兒上寫滿了無盡的喜悦和滿足。
楊凌貪婪地看着她的俏顏,輕輕撫摩着她光滑的面頰:“幼娘……我的媳婦兒……”
又是一聲乳燕般的暱喃:“相公……”語聲未盡,楊凌已擁緊了她的纖腰,向她的唇上深深吻了下去。“咿呀”的輕喘,聲音是那般甜膩,毫不做作的温柔。
“老爺!”嬌呼中,兩個宛若雲中仙子的美人兒提着潔白的褲裾輕盈地跑來,瞧見擁吻的兩人,頓時停住了急奔的身子,輕輕地走近,輕輕地拭着頰上喜悦的淚水。再後邊,是一羣喜氣洋洋的婢子……
“天吶,他可是堂堂的伯爵、威風赫赫的內廠總督呀,就算寵愛妻子,也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成綺韻看了看高文心,高文心也在笑,輕輕地笑,眸子裏有種亮亮的東西。
成綺韻咬了咬唇,輕輕彎腰撿起那隻銅盆擱在葡萄架下,心裏忽然象是咬破了一粒酸甜的葡萄,那汗液順着喉嚨直沁進心裏,也説不出是什麼味道。